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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冬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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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风霜至,一切败落、枯黄正悄悄地腐烂、被残食、冻结,早起的白霜、夜晚的寒风,宣告着冬的无情和歇斯底里的冷酷,反而是曾经让人饱受折磨的烈日变得温暖而可爱,日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人和动物在冬的冷寂中被逼退,闲散下来或藏匿起来,曾经留下的好和不好的所有痕迹都被摧毁、掩盖,为积蓄和孕育一个新的开始默默做准备。冬日是真正属于大自然的季节。
又是去做检查的日子,忆忆穿上了新的防护服,她表现得一如往常的平静。这次她的手中抱着一个盒子,坐上车,她一直望向窗外,眺望着曾经和小明一起跑过的地方,恋恋不舍的样子就像再也不能回来。
来到医院,做完皮肤取样后,她便一个人躲了起来,打开盒子,抚摸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是小明第一次送给她的他珍视的东西。当她正陷入一个人的世界的时候,爸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什么!”
“怎么会,不应该这样啊!”
“能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状况变坏了吗?”
忆忆爸妈和李医生因为得到不好的消息变得十分紧张,然而医生摇了摇头无法给出他们答案。
忆忆只是在意着她的石头,对病情并不关心。
车子一路穿过人来人往,她跟随着爸爸妈妈来到城里的家,因为病情变坏,可能需要随时就医,她不会再待在乡下。她打开曾经的房间,四面白墙、静静安放的床和衣柜,是记忆里的东西,感觉上又是陌生的,不禁让她产生原来还在这里住过的恍惚,她没能立刻进入房间,直到适应后,才进去把盒子放好。
一辆白色货车停在山间公路上,一个穿着紧实的男人坐在路边,眼神迷蒙、满脸疲态地抽着烟,从他身后的树林走出来另一个男人,手里拿着几个瘪小的柿子,他挨着抽烟的男人坐下,扔过几个柿子给他,在柿子上随便一抹,张口咬住一个。
“该死的,真难吃。”
他扔掉柿子,掏出一根烟,吸了两口,终于舒了一口气。
几个小男孩背着书包从货车旁经过,李一明打量着两个男人,经过货车时他停了下来。
“你在看什么,孩子?”一个男人说道。
“那个是海螺吗?”李一明指着丢在前窗角落看起来有巴掌大的海螺。
“你喜欢那个东西?”
“喜欢。”
“我可以送给你,但不能白给,你拿别的东西来换。”他轻笑着说道。
“用柿子行吗,我知道哪儿还有能吃的柿子。”
“还有一个海螺吗?”另一个男孩子跟着说。
“只有一个,你们谁先找到又甜又大的柿子,它就归谁。”另一个男人说道。
两个男孩子争先恐后地进了山里,他们都知道在哪儿还有几个没被摧残的野柿子,经过一番赛跑,他们终于来到了柿子树下。几片枯黄的叶子悬挂在树枝上,孤零零的柿子长在光秃秃的枝头,还有一两只雀鸟旁若无人地在啄食,树下被啄掉的果肉瘫粘在地面上,流出橙黄的汁液。雀鸟注意到两个人的靠近,“腾”地飞起,又弄断了几片叶子跟树枝的最后那点粘连。
看过几棵柿子树后,李一明选了最好的一棵,他轻轻爬上树,生怕一个大动作震落了那几个脆落的小圆球。另一个男孩没有爬上去,他从树下够得着哪个就拽哪个。
“底下的皮厚,是涩的。”李一明低头对他说。
“我知道。”男孩继续手上的动作。
李一明猜到那个男孩肯定是想先摘了过去,但是他摘得都是不好的,所以他并不担心。男孩摘完就跑了回去,李一明把柿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兜里,他一路托着,怕把柿子剐蹭了或压瘪了,只要他完好无损的把这些柿子带回去,海螺就是他的了。
他快要跑出树林了,只见白色货车从公路上驶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加快了脚上的速度,等他站在公路上时,白色货车确实不见了,只见那个男孩在抱着海螺玩弄。
他站在那儿,还不等反应过来,白色货车就消失了踪影,抱着海螺的男孩也跑远了。“那只是一只破旧的海螺,”他这么告诉自己,沉甸甸的两兜柿子拉坠着他的身体,忘了要小心,伸手一掏戳破了柿子皮,黏黏的汁液粘在了手上,散发着香甜的味道。他觉的心里酸酸的,不知不觉地望向了别墅的方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想她过。
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着,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已经将天地换了一副光景。忆忆醒来后一睁眼就看到了窗口外飘飞的小白花,向外望去,所有建筑物都被纯白的颜色软软的包裹住,变得十分可爱。
早饭过后,她坐在窗口继续欣赏雪景,楼下人群来来往往,在撒盐车和汽车的碾压过后,道路已经露出了它本来的颜色;人行道上满是清洁工的身影;走在路上的人紧裹着大衣急急地往前赶路,打着伞的人只看得到他们晃动的双腿。雪还在下,只在角落里默默堆积。
雪覆盖了大地,一片白茫茫中,李医生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步子,雪片任性地落在他的身上,在帽顶堆积了白白的一层,他不快也不慢,在雪地上印出自己的一串脚印。
“咚”,天空炸开一声沉闷的炮响,他向声响的地方望去,辨认出了是哪家。手机紧接着震动了起来,他接过电话,吐出几个字:“没错,是瘫痪的奶奶没了。”他仰起头望向天空,呼出的气在空中变成一团白雾迅速消散,雪花贴在脸上融化成丝丝冰凉。
挂了电话,继续前行,一身白大褂,身上越来越多的雪,他几乎要消融在茫茫天地间,微弱晃动的身影下唯有一连串的脚印不断延伸。
逝者去后,便立即鸣炮,丧礼由此开始。瘫痪奶奶的丧礼在她的小院举行。在出殡的这天,李医生带着李一明来到小院,曾经空空的院子如今挤满了人,他们穿过人群来到屋里,却不见一个守灵的本家人,李医生在灵堂前跪下,点燃了烧纸,上了香。李一明跟着爸爸跪在他的身边,桌子上放着奶奶的照片,照片里的人还是那么和蔼,他看向后面的棺材,不敢想象曾经跟他说话的奶奶就躺在那里面。
李医生走出了屋子,李一明没有跟着出来。里屋的人看见李医生走出门,以为屋外没有人了,说话声大了起来。
“老人在的时候,哪天的饭不是我们送的,不能还让我们领孝啊。”一个妇女的声音说道。
“您侄子这眼看就要上大学,我们俩寻思着去外面打工多挣点,往后祭奠老人也够不着啊。”又一个妇女的声音。
一会儿,又加入了两个男人的声音,七嘴八舌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李一明知道了他们都不想当领孝人,他见过别人领孝,只有领孝人会在额头上系着黑色的孝带,旁人都是白色的。当了领孝人,意味着逢年过节都要祭拜逝者,一般都是逝者的孩子领孝,可惜瘫痪的奶奶没有孩子,黑色的孝带和孝衣就在屋外的凳子上放着。
出殡的时间快到了,领孝人还不出现,外面的人纷纷往屋里瞧,奏乐的人不管闲事,喝着茶水闲聊天。一位家族老者看着大家窃窃私语的样子坐不住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向屋里走去,正当他要迈过门槛时,一个不认识的孩子穿戴着领孝人的衣服,抱着相片与他擦身而过,他哆哆嗦嗦差点一个趔趄倾倒在地。
李一明裹着七扭八歪的孝衣走到哭丧队伍的前面,看见他的人无不感到惊讶,奏乐的人看见领孝人到了立马鼓吹起来,音乐一响,其他人也都到位,哭丧的哭丧、抬棺的抬棺、撒纸钱的扬起了手中的纸钱。李医生跟在队伍后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家人慌慌忙忙从屋里出来,老者追着他们后头骂,一旦出殡仪式开始没有换领孝人的说法,一切已成定局。
苍白的田野中,几个孩子在打架,吵闹声在雪地里传的格外遥远,三个孩子把一个男孩摁在了地上,撕扯着他的衣服,对他拳打脚踢。
“谁让你多管闲事,让我们家丢脸。”
“让你当领孝人,活该!”
每次男孩挣扎着起身,又被摁回地上,最后他放弃了挣扎,任由他们对他拳打脚踢,他使劲儿咬着牙,紧攥着拳头,露出倔强的模样。
本家人来到家里,李医生正在赔礼道歉,李一明“啪”地打开门,满身脏污的出现在门口,朝着他们喊道:“是你们自己不想当领孝人,我才替你们当的。”他急冲冲进屋拿了照相机跑了出去,李医生来不及拦住他。
他背着相机包一路跑到了别墅,气喘吁吁地站在大门前。别墅还是大门紧闭,院里院外都被厚厚的雪包裹着,门前的雪地上没有任何踏过的痕迹。他在门口坐下来,翻看着相机里拍下的雪的照片,雪落在房屋上、落在树上、落在人身上。
身上的疼痛逐渐变成心里火辣辣的疼,他不想回去,看着夹藏在雪里的木枝,起身滚起了雪球,弄好两个雪球,插上木枝和石子便成了一个雪人,拍了雪人的照片后他才离开。走了一段路,天上飘飘悠悠地落下了白花,他又跑了回去,把相机放在墙头,对准别墅外,再调到录像模式,然后蹲坐在墙头下等待,然而冰冷的天气加上浑身的疼痛,没过一会儿他就歪倒在地,昏睡了过去。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一辆车停在了别墅门口,车上下来一个人向他直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