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1.尘埃落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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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月历一八〇〇年十月一日。
安洁莉卡.德尔彬妮彻夜未眠。
或许“彻夜未眠”这个形容词不算准确，黎明将近时，她还昏昏沉沉地小睡了一会儿。不过半个小时，女孩便清醒了过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偷偷拉开窗帘一角，朝外窥探：整个曼切斯特仍笼罩在淡蓝色的晨雾当中，街上寂静得仿佛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响。她揉揉眼，看见天边一角微微泛起亮光：时候尚早，但她已毫无困意。
安洁莉卡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检查工具箱里的用具是否齐全，过程中她的扳手不小心撞到了工具箱的金属外壳，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她吓得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确信没人被这牙酸的动静惊醒后才松了口气，继续手中的活计。
收拾妥当后，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发量。安洁莉卡往工具箱里塞了几张空白的设计图纸，把工具箱塞到座位下，推开门，离开了自己的居所。不出她所料，莱诺正在楼梯拐角处等她：青年换了身更加贴身，更符合大众刻板印象中“机械师”的装扮。他正百般无赖地把玩着自己的护目镜，见安洁莉卡来了，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来晚了，安洁——没有哪个机械工坊喜欢只会吃白饭的懒鬼，哪怕这个懒鬼再优秀也是一样。”
“说话注意点！”安洁莉卡恼怒地攒拳打向他的胳膊，“更何况，我还没收到来自任何一家机械工坊的聘函呢——话说回来，你怎么还在这儿？没去上班？”
“有朋友帮我顶班，我晚点过去，”莱诺拍拍她的肩，“先下楼吧，华里安已经在等我们了。”
安洁莉卡翻了个白眼：“你不会是想偷懒吧？”
“你不会想在一个狭窄的，闷热的，充满铜臭味和机油臭味的地方呆十二个小时吧？！”
“我在学校里就是这样的过来的，”她轻哼一声，似乎将其作为一种荣誉的勋章，“别说十二个小时，我可是能连着在学校的小型工坊里呆上整整二十个小时也不出来！不然我哪来的机会跑到紫罗兰帝国学习呢？”
“金雀花的人才培育制度真是太畸形了，”莱诺摇摇头，非常不理性地评价，“当我还在上学时就有这样的感觉，没想到几年过后，这样的情况是愈演愈烈。老师们延长学习的时间，通过死记硬背让学生记住每个知识点……哎，紫罗兰帝国也是这个模样，别说在学校了，在工坊里也——”
此时他们刚刚踏入苦艾酒酒吧的一楼。第一批上班的机械师与机械工人们已经离开，留下满桌空盘。华里安灵活地穿行在这些桌子之间，收拾渣盘，还不忘以一个微笑作为早安的问候。莱诺微微昂起下巴，予以无声的回应。
“喂，莱诺，你是在否定我这些年来的努力吗？！”但正在气头上的安洁莉卡完全忽视了这友好的问候。
“咳咳”，莱诺清清嗓子，“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根本不用那么辛苦，没说不觉得你的努力没有用。据我所知，金雀花的机械师教育制度几乎一比一复刻紫罗兰帝国的，后者更是把机械学徒当作奴隶压榨……：”
“又是哪位先生在愤世嫉俗呢？”华里安笑着挤进二人中间，“还以为是进了学生们集会的咖啡馆呢，很抱歉，这位先生——个人原因，苦艾酒酒吧不提供这项服务。大家都累了，只想找个清净地方休息，没人想听牢骚话。”
莱诺无奈地抬起手，将手指在嘴唇一端捏紧，又轻轻划到另一侧：这个动作的意思是，我已经把嘴上的拉链拉好了，随您处置。不过他马上拉开了那条其实并不存在的拉链：“哦对，时间差不多了，我得走啦！华里安，替我照顾好安洁！”
安洁莉卡挑眉：“这么快就要走？”
“是的，只帮我争取了十五分钟，”说这话时莱诺已经走到了门口，他从衣架上取下厚重的外套，熟练地套在身上，“晚点再见。”
“晚点再见。”安洁莉卡惆怅地叹出一口气。再过不久，自己也会像莱诺这样开始繁忙但充实的工作生活。懒散了将近一星期后，她的心头终于浮现出了一丝危机感——是不是该去买一套先进的工具？或者，换一套更贴身的衣服？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另一只手的指关节无节奏地敲击桌面，发出笃笃脆响。
华里安本已回到吧台后清洗盘子，听见这奇怪的噪音后困惑地抬起头，她的所有疑惑又在见到满面愁容的安洁莉卡后烟消云散。此时后者又叹出一口长气，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华里安。
酒保指着面前的卡座，做了个请的手势。
安洁莉卡摇摇晃晃地来到她面前，跌坐在卡座上，华里安顺势推来一杯冷水：“怎么啦？看你又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
安洁莉卡微微张嘴，思考半晌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她只是失去了追逐一个目的的实感，心中因此充斥着焦虑。但这种感受容易产生，却不容易消散，更无法用言语清晰地表达。末了，女孩抓起玻璃杯，将刚斟满的清水一饮而尽，而后豪爽地擦了擦嘴：“闲了那么久，突然要开工了，有点不习惯。”
“人不过是用血肉做成的蒸汽机罢了，懒散惯了，零件就会生锈，”华里安接过空杯，重倒了一杯水，并贴心地往里面放了点蜂蜜，“安洁莉卡，你有想好之后该去哪家机械工坊工作吗？”
“这我就真的不清楚啦，有工坊愿意雇佣我的话，我还来不及感激呢——最坏的话，也不过是找个工厂起早贪黑地打打工，等赚够路费后再灰溜溜地滚回金雀花而已。”
她曲起手臂，撑着脸，自暴自弃地说。一席话将华里安逗得哈哈大笑，她轻轻捏住安洁莉卡脸颊上的软肉：“别这么灰心嘛，亲爱的。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没有自信呢？”
“大概是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总有比自己优秀的人吧，”安洁莉卡打掉华里安胡作非为的手，沮丧地回答。
“不聊这些事儿了，”华里安将加了蜂蜜的白水推到失落的安洁莉卡面前，“喝点水吧。安洁，如果你觉得太淡或者太甜，和我说声就行。我先去准备酒吧营业的事情了。”
——
几乎同一时间，在堤坦尼亚的另一侧，欧内斯特睁开了眼。
昨晚，他们跟随亚瑟一路飞驰，终于在黎明到来前成功离开特莱顿，躲进一处废弃的农舍暂时歇歇脚。寒风吹散了萦绕在落难皇子心头的不安和恐惧，数小时的奔波又让从未走过远路的他疲惫不已，因此，在他的脑袋接触到由亚瑟与路德维希铺好的床——只不过是随便扯了点干燥的干草扑在农舍内的泥地上——之后，他便陷入了无梦的睡眠之中。
可这睡眠并不长久，大约一个小时后，欧内斯特又一次清醒过来。他身边的崔斯坦原本正躺在草席上闭目养神，察觉到身边人苏醒后，便撑起身子冲他露出一个称得上灿烂的微笑：“你醒啦，欧内斯特。”
欧内斯特揉搓着突突作疼的太阳穴：“我——休息了多久？”
“大概一个小时吧。昨晚走了那么长的路，可把你累坏了，不是吗？”
“桑弗洛尔先生和路德维希老师呢？”
“路德维希出去布设阵法了，他要把农庄隐藏起来，确保没人能发现我们的踪迹。我父亲出去寻找食物的和其他生活用品了，他说我们可能还得在这儿停留一段时间——别担心他们，他们可比我靠谱多了。”
“……原来如此。”
欧内斯特长舒一口气。他盯着木质天花板上的一个暗色小点，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现在，他能感受到呼吸时腹部的起伏，身下的干草正硌得自己的后背轻微发痒。他逐渐清醒过来：感官不仅变得更加敏锐，若要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欧内斯特的思绪原本浮在半空，现在却慢慢地降落下来，回到了他的身体当中。
疲惫，恐慌，悲伤……昨夜给他留下的所有情绪也回到他的脑海之中，搅得他不容安生。
欧内斯特翻了个身：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昨日的这个时候，一切都还在井然有序地运行，可是现在，所有事都变了……皇城遭到入侵，父亲生死未卜（直到现在，他仍然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已经死去），而他，欧内斯特，却从这场混乱中悄然脱身，藏进不知名的乡下农庄里，和外界断了联系。
他甚至怀疑昨夜经历的一切会不会是父亲留下的考验：他是想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测试欧内斯特是否能在危机中保持理性，是否拥有领导幸存者的能力吗？他想通过这个方式测试自己有没有统治国家的能力吗？
欧内斯特因这天真的念头而笑出了声：怎么可能？你该醒醒了，欧内斯特——你没有亲眼见证不代表那些事没有发生。你只是……只是比较幸运而已。
“欧内斯特，”崔斯坦偏过头，和他对上视线，“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是不是在笑？”
“我在想，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接收这个残酷的事实，就已经来到了这儿。”欧内斯特拼尽全力强壮镇定，“但我们只能尽快接受，然后再想办法，对吧？”
崔斯坦放下胳膊，轻轻握住他的手，与他并排躺在一起：“会没事的，相信我，欧内斯特。帝国境内四处都有忠于我们的重兵把守，不出七天……三天，不出三天我们就能把皇城重新夺回来，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如果真的失败了……”他顿了顿，“我就用秘术把我们四个变成乡下人的模样，就在这农舍……不，还是去更远的地方隐居一辈子，好吗？这样的事早有先例，更何况你的身份比他们特殊多了——别担心，这些动乱肯定波及不到你。”
“我们没法逃一辈子，崔斯坦，”欧内斯特冷静地松开他的手，“而且我们只知道皇城被入侵了，而入侵皇城的势力由谁掌控，又是为何为之——我们完全不清楚。万一它们针对的是整个蓝芙蓉帝国的皇族，那么……”
他抚上崔斯坦的肩膀：“我肯定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如果真是如此，我不想波及你，桑弗洛尔先生还有路德维希老师。”
“别说这种丧气话，你自己不是也说了吗，现在情况未知，”崔斯坦急迫地反驳，“欧内斯特，你为什么总喜欢先想到最坏的情况，除了徒增压力外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一天前，少年们的谈话如果进行到这一地步，一定会导向争执。可此时此刻，欧内斯特只是深吸一口气，缓慢翻身，将自己的背影留给了崔斯坦。
“……你说的也是，”他裹紧披在身上的外套，“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崔斯坦。趁着路德维希老师和桑弗洛尔先生还没回来，我们再休息一会儿吧。”
——
安洁莉卡百无聊赖地用指腹摩挲面前玻璃杯的瓶口，犹豫片刻后，还是将这杯蜂蜜水一饮而尽。淡淡的甜味冲走了她内心没来由的愁绪，她跳下椅子，舒展身体：“对，就像华里安说的那样，我不该这样想才对。”
三声清脆的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撇了眼正在柜台工作的华里安，后者朝她挤挤眼，意为：帮我应下门吧，谢谢。安洁莉卡心领神会，三步并两步小跑到门边。“抱歉，我们还要过半个小时才营业。”她不假思索，对着访客说道，“如果您不介意，也能先进来坐会儿。但我们不提供饮料。”
对方是位身着正装的青年男子，面相端正且严肃，头戴高礼帽，架着一副黄铜单片镜，手中还握着一根拐杖——青年人的腿脚当然没有问题，比起协助他走路，这根由实木打造的拐杖更像是彰显他身份的物件。这样的青年一定会在社交场上大展身手，或在紫罗兰帝国的议会中慷慨陈词，但绝不会在某个雾蒙蒙的清晨造访这间聚集着平民的酒吧。
他扶正眼镜——安洁莉卡发现他的腋下还夹着一件长方形的物品，应该是个小皮箱——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开口：“请问，德尔彬妮小姐在吗？”
“那就是我，”安洁莉卡惊讶地瞪大眼，“你……您找我何事？”
“我是约翰.图力普，久闻大名。”青年咧嘴一笑，这笑容在安洁莉卡看来有些虚伪，但碍于理解，她也只能尴尬地回应：“您、您好，图力普先生。您来这儿是为了……”
“哦，是为了通知您一件喜讯。”图力普收起微笑，打开小皮箱，从中抽出两封盖着火漆的信，“这是给您的。”
安洁莉卡狐疑地将其接过：信封使用的是优质纸张，材质细腻光滑，隐约可见她自己的倒影。盖在两封信的火漆上都印着华丽的图案。她眯起眼仔细观察：第一封信，两头对撑的雄狮共同托举着一枚机械齿轮，围绕着它们的则是盛开的紫罗兰。第二封信，一颗由钢板和塑胶管组成的人类心脏，钢板构成心脏的主体部分，塑胶管承担起动脉的作用。
她的手开始遏制不住地颤抖。狮子与紫罗兰是紫罗兰帝国的象征，齿轮与机械技术紧密关联。而那颗机械心脏，则表明……红晕攀上安洁莉卡的脸颊，她眼中沉淀了整整一个月的阴霾此刻因为这两封信件而烟消云散。“图力普先生！”安洁莉卡激动地开口，“我、我想得到您亲口的确认——这两封信，不会是我想的那样……”
“没有错，”图力普仍旧保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却冲着安洁莉卡俏皮地眨眨眼，以此分享她的喜悦，“第一封信由紫罗兰帝国皇家机械学会寄出，第二封信由铁人之心工坊的现任经理亲笔写就。恭喜您，德尔彬妮小姐，您取得了紫罗兰帝国的机械师证明，同时：欢迎加入铁人之心工坊。”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41.尘埃落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