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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0.篡权者(三) ...

  •   三人躲进树林中,压低身形,屏息凝神,祈祷低矮的灌木和稀疏的树木能够挡住自己的踪迹。亚瑟的身影早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夜色渐浓,欧内斯特感觉手指脚尖冷得发麻,滑腻的寒意顺着脊背缓慢爬上他的身体,和盘踞在心中的不安纠缠在一起——可在不安之外,这寒冷似乎也侵入他的大脑,同困意糅合,一并放缓了思考的速度。他不由得轻叹一口气,眼前陡然出现一片白色的水雾。
      真冷。他揉搓被冻得发白的指节,不知道桑弗洛尔先生现在如何……
      “我们该走了。”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想法,崔斯坦猝然起身,“我收到了父亲的消息:他找到了马厩,里面还有三匹马。周围没有人。”
      “太好了!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往北方走,用隐形术。口令是蓝铃花。’……该死,”崔斯坦攒拳砸向草地,小声骂道,“联系被切断了,他停止施法了。”
      “我们该怎么办?”
      “去找他。”
      崔斯坦拉过路德维希的胳膊,干脆利落地起身。这一举动换来了一声吃痛的惊叹:“小心点,崔斯坦。”
      “我注意着呢!”崔斯坦完全没有察觉到路德维希的言外之意,他目视前方,神色焦急,“欧内斯特,你快处理一下芬恩先生的伤,我们没多少时间——”
      “别张扬,”这位老师如往常那样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近乎劝导固执学生般的语气说道,“隐藏自己的气息,不要被任何人发现。我知道你很担心你的父亲,我也理解,但不要让这份担忧成为你的弱点,崔斯坦:这里只有你能保护殿下。”
      崔斯坦的嘴唇发着抖,欧内斯特能够想象,在他沉默的时间里,他究竟是如何运转思维,试图用一个论点反驳路德维希之言。结果却是,他始终没有等到这位伙伴开口,崔斯坦懊丧地垂下头,不发一言,用这个行为表明自己承认了错误。“很好,”路德维希用一只手捂住腹部的伤口,他的目光落在欧内斯特身上,“殿下,我们只能靠你了。”
      欧内斯特会意,他闭上了眼。
      初秋时节的夜晚,天气早已转凉,欧内斯特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肺部如同被塞了一块万年寒冰,因冷意而隐隐作疼。有人牵起他的手,并未出声,但通过掌心的大小,他能大致判断出这是崔斯坦的手。然后,重量落在欧内斯特的手臂上,一声叹息在他耳边响起:是路德维希。不知这声叹息究竟代表着疼痛,还是因有了片刻能喘息的时光而感到满足。
      他举起石剑,轻声念出咒文:“消失不见。”莹莹蓝光乍现,温柔地包裹住几人的躯体,待到蓝光褪去,原地已空无一物。实际上,如果集中注意力仔细分辨,仍然能看见三个隐隐约约的轮廓,但好在现在是午夜,夜色成了最完美的庇护,将这不和谐的细节悄然抹去。
      他们开始缓慢前进。
      草地在风的吹拂下如海浪般翻涌,掩盖了他们的足迹。即便如此,欧内斯特仍能感受到汗水逐渐从额头渗出,凝结成水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他强迫自己无视这些让人不悦甚至是恶心的感受,跨出一步又一步。逐渐地,黑暗如潮水般褪去,一栋藏在树林间的房子展现出来。这是间木质结构的房屋,呈长方形,屋顶铺了层厚实的砖。因常年未被使用,爬山虎早已爬满了外墙。
      房屋外墙的一角,有个穿着袍子的人正压低身形,默默等候:是亚瑟.康福洛尔。
      “父亲!”崔斯坦小声惊叫,亚瑟警觉地抬起头,他将手伸进长袍下方,抽出自己的术杖,摆出防御的架势。欧内斯特狠狠捏住崔斯坦的手掌:不要轻举妄动!万一他是假扮的怎么办?!大约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崔斯坦止了话头——连呼吸的声音都收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可没有人敢打破沉默。欧内斯特的手臂开始发酸,意识逐渐模糊:秘术瓶中的能量正在一点一滴地被抽离,他不知自己还能维持多久。等到能量见底,他们将不得不暴露在这个身份未知的人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亚瑟冲着无尽的黑暗悄声说出一个词:“蓝铃花。”
      欧内斯特长舒一口气,他解除秘术,一瞬间,疲惫排山倒海般涌来:“谢天谢地,真的是您!”
      “精妙绝伦的术法,殿下,”亚瑟赶忙搀扶起他,“您辛苦了,但切莫松懈……”
      “父亲,您说这附近没有人,是不是代表我们安全了?”崔斯坦急切地接过话头,“我们现在又在哪里?”
      “嘘。”亚瑟竖起手指挡在唇边,“这间屋子是练马场最早修建的马厩,现在里面关着的都是未成年的军马……葛尔妲有教过你们马术吗?”
      “我们——”
      “还没到安排马术课的时候,”路德维希打岔道,“但这两个孩子天性聪慧,驾驭马驹这种温驯的生物一定不成问题。”
      “那就好。”亚瑟满意地点头。
      欧内斯特不敢置信地看向路德维希:平日里严肃万分的芬恩老师居然会夸奖他和崔斯坦?还是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
      “殿下,您现在还感觉劳累吗?”
      亚瑟的话迫使欧内斯特收回思绪,他斩钉截铁地摇头。经过短期的休整,体力已恢复地差不多了,然而秘术瓶中的能量却所剩无几。他将情况如实告知亚瑟。后者眉头紧皱,片刻后,他说:“好。我明白了。”
      停顿。
      然后再次开口。
      “各位,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我们不清楚盘踞在皇宫中的人有没有找到这里来——至少现在没有。骑上马,穿过树林一路向北,天亮之前就可以离开皇城。在那之后,隐藏起来,再想办法联系加普利奥西斯与皇妃殿下。欧内斯特少爷。”
      亚瑟搭上欧内斯特的肩膀,抽出术杖,微微倾身。蓝色的光点开始在杖尖汇集,一股熟悉的瘙痒感开始在欧内斯特的皮肤上蔓延,他难耐地眨了眨眼,没有反抗。等到不适感过去,他悻然开口:“我的脸看起来怎样?”
      “与原本的欧内斯特截然不同,”亚瑟笑了,将术杖对准路德维希,“芬恩老师一定给你们讲过易容术的副作用:施术对象的皮肤会奇痒无比,直到术法完成。他一直在尝试改良这个术式,只可惜没什么效果。”
      堤坦在上,路德维希什么时候和他们讲过易容术的事!欧内斯特冷汗直冒,意识到自己在无意间说漏了嘴。又偷偷转向旁边,崔斯坦虽然看似平静,但某个瞬间还是表现出大难临头的恐惧。还好路德维希并未起疑(亦或是没时间追问)静候亚瑟完成术法。
      几分钟后,白皇帝的亲生儿子,蓝芙蓉帝国未来的某位大公、他的贴身侍从、蓝芙蓉帝国首席皇家秘术师和皇城图书馆的馆长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商人打扮的平民。他们都有一头卷曲的深褐色头发,两个年轻,两个年长,乍一看宛若出门远游的一家人。可若是仔细分辨,又能发现他们身穿由昂贵布料制作的衣服——再有钱的商人也没有搞到这些布料的手段。
      真是奇怪。欧内斯特烦躁地抓挠着自己的脸颊——即使术法的副作用早已消失,但他仍旧非常不适,或许是因为他在自己的脸上摸到了坑洼不平的痘印,这让他越发好奇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看着亚瑟——现在的他已经成了一个壮硕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推开马厩的大门,顿时,一股混杂着暖意的恶臭弥散在空气之中,熏得他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眼。
      关在这间马厩里的都是些快要成年的幼马,体型上和成年的皇家军马已无太大的差距。精心的饲养与长期锻炼,使得这批预备役军马肌肉丰满,体格健壮。但它们毕竟还未接受过系统的训练,见人来了,马群发出不悦的嘶鸣,烦躁不安地跺着蹄子,试图驱赶这些不速之客。
      恐惧在欧内斯特心中蔓延。放在平时,这点小小的骚乱不成问题。可现在——如此安静的夜晚,哪怕一点细枝末节都有可能暴露他们的存在……该死,他们必须加快速度了。
      亚瑟迅速牵来两匹枣红色的马,然后找来马鞍,沉默却迅速地开始为马匹穿戴。过程中,马匹安静地站在原地,始终没有顶撞的迹象。欧内斯特本想帮忙,但亚瑟的动作中透着不可抗拒的气势,只得站在一边,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数分钟后,马鞍已经套好。亚瑟擦去额头的汗水,将缰绳塞入崔斯坦手中:“你来驾马。”未等他握紧缰绳,又立刻补充:“跨上马后,将脚踩在马镫上,身体稍微前倾,重量集中在腿部,保持平衡。离开皇城后,立马往南方的森林之河赶。”
      “父亲,我不会——”
      “凡事总有第一次。很抱歉,崔斯坦,我不该让你承担这么大的职责……我们没有时间,必须保证欧内斯特殿下的安全。”亚瑟的目光落在欧内斯特身上,“至于您,殿下。如果路途中,我们真的出了什么差错,您要想尽办法前往金雀花帝国,投靠玛丽格德.爱德怀斯皇后。”
      “可她是特蕾西娅皇妃的妹妹……”
      “她会接纳你的,只要你的态度够诚恳。”
      欧内斯特蹙起眉:他已经忍耐了一路,这一路过来,亚瑟.桑弗洛尔都如同一个不讲情理的将领般冲着所有人发号施令。我是父亲和一个下人生下的孩子,最重血统的金雀花人怎么可能看得上我这种货色?!他本想冲着亚瑟大吼大叫,对方却以一个不容反驳的手势结束对话,走到路德维希身边——他正坐在干草垛上休息——将他扶起。
      欧内斯特看见,路德维希低声冲着亚瑟嘟哝了几句,后者却并未回复,只是沉默着将他扶上了马。
      有人轻轻拉住欧内斯特的胳膊。是易容过后的崔斯坦,欧内斯特尚未认真观察过他现在的样子:昔日里外形精瘦,意气风发的崔斯坦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婴儿肥的书呆子,要是架上副眼镜,那妥妥是从蓝芙蓉帝国最好大学出来的学生。二人的视线相触:他们立刻明白,对于当下的情况,他们都有很多话想说。
      可直到最后依旧没有人开口。崔斯坦轻叹口气,灵活地翻身上马,然后拽住欧内斯特的胳膊,将他也拉了上来。
      ——
      夜色中,两匹枣红色的骏马在皇宫外围的树林中疾驰。换作平时,它们本该被保护皇宫的屏障拦下,然而此时此刻,那层最坚固的屏障早已被人为地破坏——外面的人本是想把握这个时期入侵皇宫,却没想让里面的人逃了出去。
      当这两匹骏马载着背上的人刚刚离开皇城时,一缕天光浸染了夜空的一角。
      而在皇城内部,恶战刚刚结束。昔日宏大威严的大理石装饰如今成了一地废墟,秘术师、士兵、来历不明的黑袍人……他们的尸体遍布各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地板,散发出浓烈的腥味。
      瓦格纳被俘虏了。
      面对这群来路不明的袭击者,他与皇城内的所有士兵,所有秘术师们站在一起,且战且退。可对方人数颇多,还掌握着禁术的力量。南大厅失守时,他们失去了十数位正值壮年的卫兵。西侧宫殿失守时,瓦格纳失去了几乎全部的同僚。最终,当黑袍人包围闯入他们最后的据点——位于皇宫西南角的塔楼时,只剩下了瓦格纳一人如城墙般屹立在原地。
      这群禁术师毫不犹豫地举起术杖,对准这位头发早已花白的老人。瓦格纳闭上双目,做好赴死的准备——他清楚这是场蓄谋已久的政/变,虽不知究竟是谁想要当权,但他们的失败已成定局。
      永远不要怀疑报丧鸟唱的挽歌。亚历山大.冯.康福洛尔,伟大的白皇帝已经驾崩,作为服侍他多年的侍从,瓦格纳应当追随而去。至少他们还有希望——欧内斯特已经逃走,而在皇城中的人,除他之外没人知道这个男孩与康福洛尔陛下的关系。更何况,这孩子没在宫中留下哪怕一幅画像,他们更不可能找到他。
      欧内斯特殿下是绝对安全的。
      可预料中的死亡并未如期而至。由秘术力量编织的锁链紧紧捆住瓦格纳的躯体,这群禁术师收缴他的术杖,拽着他的衣服,逼迫他从地上站起。而后又粗暴地推搡着他往前走去。
      愤怒,悲伤,仇恨冲刷着这位儒雅老人的理智,他竭力反抗却无济于事。既然已失去自由,沦为俘虏——也不用顾及什么颜面了。他用最粗俗的语言破口大骂:“混蛋!毒蛇!一群狗娘养的杂种!”无人回应,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瓦格纳只能服从,被人群牵引着,不知往何方走去。
      他们路过昔日金碧辉煌,如今却仅剩残垣断壁的大厅。这里曾是举行皇家舞会的场所,但现在,水晶灯早已从天花板坠落,碎片落了一地。本该供贵族们翩翩起舞的舞池却堆满了尸体,两个身披黑袍的人正在念动术法,似乎苦恼于如何处理眼前的烂摊子。
      瓦格纳的嗓音早已嘶哑,唇齿干涩,他已说不出哪怕半个字,却仍旧扯着嗓子,发出毫无意义的哀嚎。他不知悲伤,不知疲惫,充斥全身的仅余无尽的痛苦。
      穿过舞厅,又走过一节损坏程度不算严重的长廊,他们来到了主殿。瓦格纳早已做好看见此生最残酷情景的准备,可出乎意料的是,主殿的结构依旧完好:拱券,天顶画,立柱……甚至是花瓶里的花草,全部完好如初——草叶上还带着新鲜的露珠。整个主殿灯火通明,有如白昼——要是没有先前那些可怕的经历,现在的主殿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
      禁术师们领着瓦格纳来到皇位之前,数只手摁住他的肩膀,逼迫他跪下。接着,人群如潮水般散开,让他能够直面皇位:瓦格纳意识到这是一场强制性的朝谒。疑惑尚未升上心头,恐惧却猝然抓住了他:皇位上竟坐着一个人。
      那是个样貌英俊的黑发青年,如果时间倒退几千年,他一定会成为某尊堤坦巨神雕塑的模特。他身穿一件没有过多装饰的暗色外衣,正慵懒地躺在王座上,手里把玩着什么金光灿灿的物件。如此违和,如此格格不入——这个青年不应出现在这里。
      他将那东西绕在指尖,随意转动着,镶在它顶上的宝石反射烛光,扎进瓦格纳的眼睛。一顶皇冠。一顶象征蓝芙蓉帝国的所有权利的,只有皇帝才能拥有的皇冠。
      “好久不见,瓦格纳老师,”青年翘着腿,语气随意,仿佛只是在和许久未见的老朋友闲话家常,“还记得我么?当年要不是您劝说父亲,让他同意我去紫罗兰,说不准我早就被他秘密处死了。”
      寒意顺着瓦格纳的脊背爬上他的全身。他的嘴唇颤抖着:是啊,他怎么可能遗忘面前的这个青年人,可是——这怎么可能?!
      青年收好皇冠,缓慢起身,悠然自得地走下皇位。随着他们的距离逐渐缩短,瓦格纳注意到了更多细节:青年的样貌出众,可两道疤痕却贯穿了他的脸颊。一道从左耳拉到右耳,一道穿过了右眼——眼睛。青年的右眼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呈现黑色,一如他的父亲:这双黑眸是唯一能将他与他的父亲连接起来的特征。可左眼却成了纯白色,几乎与眼白融合在一起,若不仔细观察,完全不能发现。
      他弯下腰直视瓦格纳。后者的身体略微发着颤,他想要后退,却被控制住自己的禁术师拽住胳膊,逼迫他接受来自青年目光。
      面前的人勾起嘴角,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我让我的人搜遍整个皇宫才找到了您。看在您曾经对我有恩的份上,只要您愿意臣服,我会给您一个光鲜亮丽的职位——或者随便什么您想要的。”
      “……”瓦格纳没有回答。
      “还想挣扎?”他歪了歪头,收起笑意,“没用的。您的同僚,那些直到最后一刻也选择支持白皇帝的人已经全部战死。碾碎他们犹如碾碎一只蚂蚁——您也同样。没有任何术法比得过精心钻研过的禁术。”
      “做梦。”
      青年挑起眉。
      瓦格纳终于找回了一丝理智,他冷笑着开口:“你在做梦,爱德怀斯。你摘了陛下的皇冠,这又代表着什么?你就真能成为皇帝了?先别说教皇是否会承认你的身份,蓝芙蓉的人民不会臣服于你这样的暴君——你只是一个篡权者,你永远不会成为一名真正的皇帝。”
      这位“爱德怀斯”的最后一丝笑意消失地无影无踪。他将鬓角的一缕乱发——那是一缕如积雪般纯白的头发——理至脑后,回过身向皇位走去。
      在他刚刚踏上台阶之时,瓦格纳叹了口气。
      “诺曼,”他说,“不要走上你父亲的老路。”
      诺曼.爱德怀斯停顿片刻,并没有回头。
      然后,所有人听见他平静地宣布:“这个人已经没用了。把他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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