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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钝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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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花红如常醒来,在远处鸡舍发出第一声啼鸣时。她如常粗洗后,便去厨房准备早饭。如常伺候完父子二人用餐,又如常回到织屋里煎药。
可是,阿娘却没如常醒来。
晨光中,花红匆匆跑过田埂,赶到行脚大夫住处,将人连扶带背请到家来。大夫看过阿娘,只连连摇头,让家人准备后事。之后花红恍惚送回大夫,回到家中时,身上已是磕得一片青红,自己却全然不知。
那日,李长贵坐在门槛上烦躁地抽烟,门前一直烟雾缭绕。天赐也没去镇上兜售山货,只留下几根野参,其余直接卖了同行。至于花红,更是忘记还有成衣铺里那些事。
自那日起,花红便待在织屋里,日夜照顾昏昏沉沉的阿娘。阿娘张不了口,她便将泥饭煮成泥水般的汤汁,嘴对嘴喂她吃下。如此几日,阿娘虽能睁眼,却意识模糊。而花红也因没日没夜的重复照料,记忆都开始叠合起来。
花红只记得阿娘最像人的片刻——
那时她会含糊地喊着花红的名字,双手如藤蔓那般升上头顶,似要攀住虚空中某棵树杆。
花红以为阿娘在呼唤她,便将脸颊贴上阿娘的掌心,然而阿娘失焦的眸中仍就充满渴望,像是透过女儿,在凝视某个触不可及的梦。
「摘一朵花红?」少女过了很久才想明白。
夜里,阿娘睡后,花红披着薄衫走出织屋,停在里屋门前。里屋连着前屋的墙,墙上开了一扇圆形的窗,用鱼肠窗纸给糊上了。此时已至二更,窗内仍有烛火摇曳,从墙上望去,圆形的窗里火光闪烁,仿佛昏暗中瞪着一只闪烁的眼。
若在平日,李长贵早就睡了。
想到阿爹也因阿娘难以入眠,花红心中愧疚。她望着这扇窗,刚要扣响里屋的门,却听见屋里传来父子二人的对话声。声音很轻,像是春虫似的窸窸窣窣。此前从未听过阿爹说话如此温和,她竟觉得初春夜里也不算寒凉了。
天赐在叹气,“阿娘一倒,家里就算断一份收益了。野稻只是贱价物,山货也不是时时都有值钱的。这么下去,几时能攒够数?”
李长贵沉默片刻,拍住桌子,“把你娘织的最后一匹绉布,贵些卖到镇上。就说……会送「碎料」。”
“阿爹?”花红轻扣屋门。
李长贵一惊,大声斥责,“天杀的!大晚上不在屋里照看你娘,跑这里来做甚?”
花红瑟缩道,“山里花红还开着不?我想采一朵。阿娘一高兴,兴许就能好。”
李长贵憋气,“你还有脸上前说话!若不是那天夜里你不落家,你娘能突然病重?”
花红心头一凉,再不敢做声。
忽有什么从里屋里掷出,将鱼肠窗纸穿了个洞,狠狠砸在了她的额头上。哐当一声,李长贵那柄短小的旱烟杆子落到地上,闪过几丝白铁的冷光。
半燃的烟丝散作一地,跳着烫人的火星。山风兀地从塌空的土墙边角灌入前屋,将窗纸擂得呼呼鼓动。
“滚!”李长贵在屋内怒吼。
花红捡起烟杆,放在窗台上。那台子上有一抹熏黑的陈旧痕迹。想来这样的情景没少重复。她抹去额角的草灰,拢了拢衣袖,再次缩回到狭小的织屋里。
又过几日,到了春分。
清晨,李长贵抄着那匹绉布出门,直到傍晚才回。回来时已是两手空空,黝黑的脸颊泛着红,走路也轻飘飘的。似乎心情不错,在外头喝了点酒。
“花红!”李长贵一进前屋,就到处喊人,“你明日辰时出门,给镇上王公子送份碎料!布已经卖出去了,你可不能耽误时辰,让人说我不守信用……”
花红闻声出来,将李长贵扶稳坐下。他见阿爹很久没有这般高兴,自己也宽慰些许,连忙接住话,“家中还有一些碎布头和边角料,不知该送什么,又该送多少?”
李长贵挥开花红,“你自己看着办。”
天赐恰时回来,将李长贵及时架住。他体贴地眨眼,示意花红别管,自己会看着办。他将阿爹送回屋里,出来时却见花红还在前屋,似在等他。
“天赐,今日你陪阿爹去的镇上吧?”花红问道。
天赐一愣,“……是啊,怎么了?”
“阿爹从未出过桑山,你今日衣鞋也是干净的,我便这般想了。”花红笑了笑,又认真道,“就是想问一嘴,那匹布……阿爹卖了多少钱?我好知道,送出多少碎料才够。”
“价钱还不错,有三钱银子。”
“三钱银子?”花红忧虑,声音听着有些慌乱,“那匹布最多只值一钱……”
花红回到织屋,将这些年存的碎布头和边角料摊开,细细挑出品相还算过得去的,掏出针线,挑灯缝合。
“这是干嘛?”天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不知何时也进了织屋,正站她身边一脸疑惑。
“不能占人便宜啊。我想着用手头的下角料,看看能不能拼一块「冰裂」样式,送给那个王公子。”
天赐望着她认真的模样,欲言又止,终是退了出去。
油灯反复挑到天亮。鸡鸣一过,花红便将缝好的布匹卷成一捆,揉了揉眼,就要出门。她走出织屋,发现李长贵已经坐到门槛上抽旱烟,背对着她,眺望远山。
阿爹是在等我?
方这么想,便又摇头,花红心中自嘲,「阿爹又怎会等我呢……」
李长贵忽然回头,将花红上下打量一番,举着烟杆指向一条山路,“你从那边走去。”
花红望去,那是一条过山的远路。她儿时常走这里,去野滩上捡虾贝。后来不知怎的,再也没走过了。许是长大后需要日日去镇上走街,从野滩到渡头,不免绕一大圈。
“怎了阿爹?”花红心中不解。从这条路走,最快也得正午才能到镇上。
“那边有条钩子谷,谷里开着些花红。”李长贵将杆子里的烟灰扣在门槛上,“你去看看,回来摘一朵给你娘吧!”
花红一愣,觉得泪水都要涌出了,“……好”。
李长贵起身,让出门口,仍是板着张脸向里屋走去。擦身而过时,又瞟了一眼花红头面,抛下一句话,“蓬头垢面的,像什么话!洗把脸,梳个头!”
等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花红忽就落泪。她赶紧从盆中舀了瓢水,将泪水扑打干净,又捋好额边碎发。那种说不上是喜是悲的感觉,再次泛上心头。
时隔多年,再次迈入钩子谷这条山路,花红不禁陡然心悸。她也说不上为什么。此处说是山路,不过是偶有采山人走过,在山与山的夹缝中踏出了一条荒芜的痕迹。
花红顺着这条浅痕,深入到榕树遮天蔽日的隧道中。随着时间推移,她能感到日头越走越高,前方越来越暗。
隧道深处,阳光被头顶高耸的树冠滤得只剩一道道垂直的光丝,光丝连着看不见的天空与脚下覆满苔藓的裸石。放眼望去,如身处一只金丝拧成的罩着黑幕的笼中。
花红环顾一路,未见到一朵红色的花。
她有些颓然,很快又摇头,「仔细找吧,阿爹比我更熟这山路。他说有,便是有的。」
这边刚振奋精神,那边却隐约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她瞬间头皮发麻,敏感地扫视周围。果然,不远处的岩石缝中开着一小片艳丽的紫色。
忽就想起儿时突然厌恶这里的那个理由!
花红慌忙加快脚步,脑中全是快点走出谷底的心声。恍惚间,连走入这里的初衷也抛向了脑后。然而,前路却被一堵油绿油油的墙给截断了。
——是一棵从腰折断的巨大榕树。
树干是中空的,想来生了蛀虫,然后不知何时从谷壁上塌落下来,卡在了这一线出口处。脚下的苔藓爬满树皮,将谷底与树干连得浑然一体,竟是没有一丝可以穿过去的缝隙了。显然,这条山路已经荒废多年。
若从树墙爬过去,或许费点力,总归还能继续前行。花红却急着转身,逃也似的往回跑去——周围岩壁上开满了菖蒲花,炫目的紫色一直延伸到头顶,仿佛随时会倾泻下来。
“嘿!怎么走了?”头顶压来一个男子的喊声,“你是李家村的花红吗?”
花红停下,抬头望去。只见岩壁稍缓的土坡上,有一个杂草丛生的歇脚亭。亭中站着一个衣着光鲜的白面公子,叉腰倚柱,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见身下少女留走不定的怯懦样,这公子哥放着登山小径不走,却从土坡滑下来,兴冲冲堵她去路,又赤裸裸打量起她来。面对着面,才发现这人衣襟半敞,瞧着浪荡。
“是王公子么?”花红拉开一步,捧起手中布匹隔在彼此之间,低头避嫌,“这是我阿爹答应的碎料,我给缝成一匹整布了。比不上囫囵一体的,希望公子不要嫌弃。”
等了半晌,不见对方验货。
花红抬眸,却见这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双锐眼在她脸上刮来刮去。
这人冷不丁又按住她的手,惊得她失去反应。他在她手上搓来搓去,像检验一块待烹的猪肉般仔细,生怕肉皮上还有多余的猪毛似的。
他嫌弃地咋舌,“这手,怎么比这脸还粗糙?”
花红惊得回神,慌忙将布匹推到王公子身上,扭头便要离去,“答应的已经在这里了,我也该回去了。”
“回哪里去?”王公子把布一丢,死死拽住花红一只手腕。他像听到一个笑话,就快笑出声来,“给我回来!”
花红被用力一拽,轻易倒在地上。王公子忽就骑上花红的腰身,一只手按住她肩头,一只手胡乱扒她衣服。
轰的一声,脑中乍响。花红本能地拽住裤带,任对方如何去掰,也不松手。尖锐的岩石抵在她脊背,石上覆盖的苔藓缓冲了疼痛,却也将水露之气透进她衣衫。
恍惚间,一种彻骨的寒凉在她身体里弥漫开来。
“求求你,放我回家吧?”花红将哀求声放得轻柔,似乎害怕一点尖锐的对抗,便会换来沉重的打击,“家里人全盼着我穿红衣、坐红轿、跨红盆,正正经经地出阁……”
许是没料到少女身上无力,指上却生着一股怪劲,王公子挂不住面子,气急之下扬起手臂。啪的一声,一个巴掌打在花红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将她烧醒。
“穷讲究!”王公子憋着狠劲,“验货不就讲究个当面验?我不试你,怎知你别处是不是也如此粗糙!”
呲啦一声,花红的裤子被撕开了。她一声惊叫,立马换来一顿恶狠狠地捶打。王公子就这么压上来,仿佛身下只骑着一个畜牲,稍有挣扎,便毫不顾忌地去驯服……
不消片刻,花红已无力反抗。她呆滞地躺在地上,只剩菖蒲花的香味还充斥着她的感官。她感到作呕。
儿时,阿爹像压在一块死肉上那般没日没夜压着阿娘的画面,忽就浮现在这遮天蔽日、垂满光丝的树冠之间。狭小的织屋里,每到那时便会弥漫着好似菖蒲盛开的气息。从那以后,她便再也嗅不得这种艳丽的紫色花朵了。
“别乱动,完事了就带你走……”王公子喘着粗气。
花红的意识变得模糊,头顶的光丝也慢慢模糊成一片光晕。像是天空在不断吐丝,慢慢将她包裹起来。等到身在茧中,菖蒲花的香味也终于被隔绝在外。
她安心地闭上了眼。
这时,耳边叮的一声发出轻响。似什么跌入死水,在无边无际的死寂上激起一圈涟漪。
一个激灵,她又睁开了眼。
仿佛有人从茧外剌开了一条缝。透过这条缝隙,有一个人,将自己的存在灌入了花红的眼——不远不近处的那堵树墙上,正蹲着一团冷漠的人影。
那人俯视着她,没有任何动作。她也面无表情地仰视着那人,仿佛求救也没必要了。那人慵懒地抬起一只手,指着她耳边。她侧过脑袋,见苔藓上躺着一根做工粗糙的铁簪。
她认得出来,这是她的簪子。
那人收回手,握成拳,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着按下去。近乎是直觉的,她觉得那人对她挤压出一个轻蔑的笑。仿佛在说,这么屈辱地活下去,倒不如一死了之。
她握住簪子,抬手,兀地刺进王公子的背心。
那一瞬间,她似乎看见那人又笑了。这次是嘉许的笑。
“哎哟!”王公子痛得仰面,反手去摸发疼的背心。他摸到背上扎着一根东西,惊慌之下去拔,却又痛得松手。
簪子恰好扎在肋骨间,被骨头卡住。仅凭花红那点微薄的力道,刺得不深,瞧着还有一半簪身露在皮肉外。
王公子恼了,摸起地上的布匹,抖出长长的布料,一圈一圈绕上花红的脖子,“老子已经付了钱,你就是我的!我想用就用,想丢就丢!”
布料勒紧,花红渐要失去意识。
恰时,一片阴影闪过她眼前。王公子手劲一松,默然倒在她胸口。竟是一声不吭地死了。
这一倒,显出身后那个人影。
男人背对极其微弱的光线,似自身焕着一圈光晕。花红终于看清他的脸,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他!」花红认出那个散发着白梅香味的男人。
簪子已全然扎入尸体的背心,只剩那坨铁料焊作的簪头露在尸体背上。
男人将簪子一点点拔出,又掂在手心细细打量。只见簪身受力,变得歪歪扭扭,还覆着一层湿漉漉的血膜,像极了一根蘸过酱汁的蔫巴的梅干菜。
“到底只是生铁做成的小玩意。”男人撇着嘴,表情像是满意,又像不太满意,“使起来真是费劲。”
他两指夹着簪子,利落地甩了两下。等递过来时,上面已没了血膜,就像从未染过血污,“我是来还你东西的。”男人将尸体从花红身上踹开,蹲到她面前,“顺便……还个人情罢了。”
花红没有接过簪子。她踉跄起身,木然地合上衣襟,捋了捋乱发,便失魂落魄地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你去哪儿?”男人也随她起身。
“我要回家。”花红摇摇晃晃,头也不回地盯着远处看不见的出口,“家里还在等我。”
“你是真迟钝,还是装糊涂?又或是一个傻姑娘?”男人叹了口气,“我虽不是桑洲人,但也知道,「碎料」在此地还有另一层隐晦意思。”
花红捂上耳朵。
男人故意拉高嗓门,“……送上门的小妾!”
花红还在喃喃自语,“……阿娘还在等我。”
男人窜到花红身前,边走边替她簪好簪子,又贴心地将簪子扶稳了些,“回去也好!回去也好!”他扬起嘴角,似笑非笑,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男人的身影越来越远,声音也变得轻不可闻,“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能见你阿娘最后一面。”
正午时分,花红终于走回了村里。
高高的日头下,家门前那一亩水田波光粼粼。她从不远处望去,见到田埂上杵着两道熟悉的人影,弓着背,似在填埋些什么。
往日时辰,李长贵定是坐在门槛上抽旱烟,天赐也未下山。一个可怕的猜想蹦出花红脑海。她冲上田埂,发现父子二人拎着铲子,脚下还多出一个新挖的坑。
李长贵见花红回来,怒不可揭地吼道,“天杀的!你怎么回来了?”
花红撇开天赐,见坑已填上一半。阿菊死寂地躺在黑黢黢的坑底,身体上砸满泥土。一块湿泥糊住了她的双眼,像是一只替她安息的黑手。
见花红要触碰阿娘,天赐连忙按住她,“阿娘已经安息了!”又轻声解释,“阿姐出门不久,阿娘就断了气。阿爹说……”他似乎很是为难,又凑到花红耳边,“你不会再回村里了,这才不等你,就埋了阿娘。”
花红神色木讷,只是生生扒开天赐按住她肩头的手,跪到坑边开始刨土。
“发什么病咧!”李长贵用铲子杆头狠抽花红的背,边抽边要把她拽开。
花红猛地推倒李长贵。
李长贵哎哟一声,跌坐在田埂下的稻田水里。
花红背对李长贵,身子平静得没有一丝颤动。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刨起土来,“我得见阿娘最后一面。”
李长贵一愣,还以为是田间水光造成的错觉。少女转身投来的那个眼神,本是绝无可能出现在她眼中的。
除掉阿娘身上沉重的泥土,花红将她抱坐起来。一阵寒意,忽就从她双臂灌透她全身——这阵寒意,来自阿菊尚存温热且微微起伏的胸口。
花红将阿娘抱出坑里,放在避风的桑叶筐下。阿菊身体已被泥土濡湿,她闭着双眼,连颤抖的力气也失去了。花红脱下自己衣衫裹住阿娘,双手不停地揉搓她的身体。
天赐搀着阿爹走来,见花红裸着背,仅有胸前肚兜上缝着的两根红麻带绕过腰身系在背心,惊得撇开了目光。
李长贵绷着铁青的老脸坐到门槛上,掏出杆子点火,默不作声地吞云吐雾。他从牙缝里撵出声音,“不要脸的,大白天就敢在屋子外头脱衣服。看来那晚待在镇上,已经便宜了哪个野男人,被搞成了破烂玩意。”又瞥一眼花红,“王公子这才看不上你,将你打发回来的吧?”
李长贵捏着烟杆在门槛上一敲,又忿忿道,“指着你进到殷实人家,将来帮衬天赐娶媳妇是没指望哩!”他看向天赐,“儿啊,你就委屈点,要了她吧!这样罐子里的聘礼也就省下了。将来有了孙子,也好留做他的婆娘本哩!”
天赐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李长贵越想越气,拿着烟杆在地上一顿猛敲。烟草灰扣了一地,瞧着像和尚头顶烙的戒疤。
他捏出万般委屈,举起烟杆子数落道,“害人精!刚出生就害得你娘不能再生!老天可怜捡到天赐,我李家才没绝后!现在又害天赐娶不上正经媳妇!”
花红充耳不闻,紧搂阿娘,生怕放走她一点热气。
当的一声,烟杆砸在她跟前。
花红的额头上,又多了一个红点。
“你是聋了?就知道抱着一个老不死的,眼里还有没有你爹?”李长贵斜了一眼花红怀里的阿菊,碎嘴道,“瞅见这个老不死就来气,又浪费口粮,又浪费汤药。织的布也越来越糊弄,埋进土里都死不了,命怎么就这么硬!”
阿菊忽然发颤,她颤巍巍翘起手掌,那想要伸向天空的手还未撑开,便已落下。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是冰冷的。
她就这么断了气。
在李长贵的骂声中,花红放下阿娘尸体,将她双手摆在腹上,合紧她的双腿,仿佛将她置进一口无形的棺材里。花红理好阿娘衣襟,慢悠悠起身,走近李长贵。
李长贵盯住花红,正想着她再敢推他,他便狠狠将她踹翻,叫她醒醒脑子。花红却迈过门槛,走进织屋,从那只大木箱底翻出一件老旧麻袄。
她又回到尸体旁,将袄子盖在阿娘身上。
正午阳光照在人的皮肤上,像是映着篝火微微发烫。浆洗得早已发白的大红袄子,仿佛一直是这般缟素颜色。
“瞎折腾。”李长贵瞟了一眼花红,只觉得这个女儿温驯得可笑,然而,用作妇人却是极好的。他忽就顺气,又颐指气使道,“还不把我烟杆子捡回来?”
花红胸口一阵闷痛。她不由得仰起脖子,竭力吸气,喉头却似被堵住了。正晕眩时,她望见钩子谷入口处树影绰约之间,立着方才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男人也在看她,似笑非笑着不说话。
她捡起地上烟杆,起身,走到李长贵跟前。如往常那般递上烟杆,“方才在山谷里,我采到花红了。”
听到这没来由的话,李长贵只抬了抬眸,似忘了今早说过什么。他如往常那般重新塞入烟丝,点上火,深吸一口。
花红从发间拔下簪子,伸到李长贵身前。等李长贵反应过来,那根簪子已经抵在他心口。圆钝的簪尖让人觉不出杀意,他几乎是看着她卯尽全力,将簪子按进他身体,直到深深扎入心脏。李长贵在诧异中倒地。
花红弯腰,将簪子缓缓拔出。簪尖离开皮肉的瞬间,一朵血色的花在李长贵衣襟上绽开。他瞪圆双眼,伸手向一旁的少年,“天赐,救我!”烟杆滚落掌心,火星还在跳跃。
如此缓慢,又如此突然。
天赐愣在原地,不敢上前。花红一手捏紧簪头,一手拾起烟杆子,将火星扣在墙边的稻草堆里。火星瞬间烧作几簇火苗,一簇漫上了李长贵的裤腿。另几簇火苗很快窜高,将外墙窗上的鱼肠纸点燃。蔓入屋内的火藤一路攀爬,顷刻在屋里孕育出一团火光。刹那间,屋顶上火光摇曳。
村里人见到着火,纷纷赶来。有孩童远远望见一个裸露臂膀、乌发凌乱的少女漠然伫立在炼狱般的火焰前,脚下还有一浑身是火的老人在扭曲着哀嚎,形如熔岩小鬼。
孩童手舞足蹈地大喊道,“火罗刹!火罗刹!”
花红背对火光,冷冷看向天赐。天赐瞥见阿爹披着火衣在地上痛苦挣扎,向他爬来,似要握住他的脚踝。他却冷静地退开一步。
“都是阿爹的主意。”天赐冲着花红委屈道,“我只是个养子,哪里能多说一句?”
花红捏紧簪头,朝天赐走来。天赐拔腿就跑,慌忙踏上田埂,冲向身后桑山。
山野如迷宫,追至深处,天赐忽就消失在草木中。花红被引入一片荆棘丛,兜转了数个时辰。此时天色发浓,山下已经燎成一片融融大火。直冲天际的火光接连横漫群山的暮霭,天地一片昏昏沉沉。
花红摇晃在火海之上的阴翳林间,只觉得一阵发冷。她神色浑噩失常,如行尸那般漫无目的地走着,任由荆棘划破她裸露的脊背。
一个人影恰时出现在她身后,伸出手刀,一掌拍向她后脖梗。她向后一倒,闭上双眼。男人稳稳接住了她,将她扛在肩上,向桑山另外一侧的山脚下走去。
花红睁眼后,以为自己并未睁眼。等到双眼适应,发现躺在一处木板钉成的黑暗中。
木板合得很严,让人发闷。空间只有半间屋子大小,花红以为自己被人塞入了一口棺材里。四周不透光,只有几丝日色从顶部钻下。很难想象外头是白天。除去光线,声音也被挡去。隐约听见外头有跑马动静,不辨远近。
「怎会有房屋如此闭塞?」花红仰头。
短暂的好奇后,她的眸子又变得和此间一样黯淡。她四肢无力,绵软得好似骨头腐蚀,人如躺在一片沼泽之上,挣扎仿佛徒劳。
墙角有一痕冷光,伴着打磨声来回飘荡。男人盘坐在一堆稻草上,在给一把无柄的短剑开刃。剑身一掌长,细如半片柳叶。男人抵着它,在磨刀石上来回游移。
刃光飞闪间,细得只见光、不见形。
“醒得真是时候。你昏了十日,这都三月初了。”男人瞥向对角处、裹得如一具白骨的少女的身体,声音冷得似手底的磨刀石,“马上就好。”
花红如发条卡顿,许久才扭过头来。她透过面前一地杂乱的稻草,望着这陌生的空间里、手持利刃的这个男人。
男人也盯着她,见她木然,又收回目光。他捏起刚磨好的剑身,满意地勾住嘴角。
“这里原是一间马厩,养着这片马场的主人最心爱的一匹马,名叫「月影」。”男人从水桶里拧出湿布,仔细擦拭剑身,“后来,那匹马被人杀了。马场主人不想睹物思情,又不忍拆掉马厩,就用木板把它封死了。”他指着墙根处一个用稻草堵上的洞,“再后来,我钻了进来,就此住下。”
男人攥着麻布,拎起水桶,捏着冷光轻闪的剑刃,靠到少女脚边。少女全身裹满纱布,仅露一双手脚和脑袋。
男人推着剑刃,轻轻拂过她一条腿,轻得像是掸去了一层灰。刹那间,少女腿上的白纱散作两边。剑刃之锋利,力道之精准,可见一斑。
裸露的腿上布满荆棘的划痕,这些细密的血痕上似乎涂过什么植物的汁液,暗红的结痂周围浮着一层绿膜。
男人重新拧出麻布,将绿膜擦去,打量伤口。他捧起少女的脚踝,仔细得像是打量刚磨好的剑。见血痂结实,没有化脓,他满意地勾住嘴角,将剩下的纱布从少女身上拆解。
少女如提线木偶,被男人从头到脚拎着打量。等她被重新摆弄好,身上已近□□,只剩一片肚兜和一条亵裤。
男人将桶中变得油绿的水,随手倒进一块木板下。板下一片腌渍,曾是马的粪坑。他已然习惯,眉头松弛,“这里阴暗恶臭,常人不会靠近。”收拾妥当,就着稻草擦手,“不过,对于身心已死的人来说,这里是再好不过的栖身处。你就放心在这养伤。”
“……为什么?”花红幽幽道。
男人拎起她右手腕子,“这软绵绵的,也谈杀人?”
少女一直紧握着右拳。男人掰开她掌心,竟取下一坨生铁。焊在铁坨下方的簪身,已经不知所踪,只剩这个滑稽的簪头。想来扎入李长贵心口时,就已折断。
“那日初遇,我便发现了……”男人另一只手捏住她右臂,从大臂一直抚至手指。这般轻佻动作,却不下作。他触着她皮肤,像已触进她肌骨,“你既无臂力,又无腕力,使不了长剑。但手指出奇有劲,是使短剑的料子。”
男人放开花红,把玩起手中的簪头。他眯着一只眼,将双手凑到眼前,尝试将剑身的尾部按进簪头的凹槽里。
咔哒一声,合二为一。男人神色顽劣地笑了。
他握着这略显简陋的“剑柄”,在空中挥了两下,“铁就是铁。就算是从焦骨里捡出的,也是能百炼成钢的。”
又将整柄合好的短剑,在掌心打个花转,“你弟,不似你年迈又独臂的父亲,你要亲手杀他,至少要手握真正的杀人器。”他将短剑放入她掌心,“当然,还要有杀人技。”
花红忽就覆住男人手掌,五指发力,像是害怕什么从指尖溜走。男人被抓得生疼,却不抽手。他见她充满渴望,满意地勾住嘴角。
少女仰起脖梗,像是一棵倒下的树、重新抽出一枝向阳的新桠。她盯着他,黯淡的眸子里像是沉着一潭清水,等着一丝光线抵达谷底……男人被震慑了。
“我求你,教教我。”少女近乎哀求。
男人却抽开手,花红眸子随之也暗淡下去。就在她的目光又要变得呆滞时,男人端来一个破碗,置在她头边。
碗中盛着一小把绿色的药草。
“生嚼,然后咽下。可解血液里的荆棘余毒。”男人又似笑非笑,眼神里的淡漠却好像没那么淡了,“再好的料子生了锈,我也不会浪费时间。”
当的一声,碗被翻倒。
花红抓过一把药草,塞进嘴里。男人再次伸手,理了理少女蓬乱枯黄的头发,像是打理一盆即将枯萎的花草,很细心、很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