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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娇客 ...

  •   月光微弱,仅将夜幕映照得不至于蒙眼般漆黑。此时桑山却是漆黑的,如夜幕垂下的部分莫名缺失一块,袒露出幕布后无尽深邃的一个洞。
      山脚下环绕着一圈星星点点的昏黄火光,那是农人沿着田埂插上的「土行灯」。这些田间路灯很简陋,不过是一根根木桩裹上浸透了鱼油的粗麻,点燃后再盖上鱼皮罩子。
      村里虽穷,好在靠山临水,不缺野产。鱼油昏灯虽比不上鲛脂白烛,却能自给自足,不费钱财。于是乎,沉在山野之下的夜间小村,竟也如天上星河般璀璨了。
      花红下船后,沿着小径深入田间。在一片水稻深处,有一间闪着烛光的老旧农舍。光亮从鱼肠糊的窗户里透出,很淡很薄。花红只是远远眺到,便已涌上一股浓厚的暖意。
      她越过田埂,来到农舍。敞开的门外摞着几筐桑叶,筐中养的野蚕已经结茧。这种劣等的蚕茧小而发黄,隐在暗沉的光晕下,似一颗颗老去的珍珠。
      烟雾缭绕,门槛上坐着一个干瘦又佝偻的男子。
      男子背对屋内烛光,整个人只剩一道剪影。因瞧不见表情,更显他身体枯槁,乍看一眼,有种说不出的可怜。他仅有一条手臂,正利落地敲掉旱烟斗里的烟灰,活络地填上了新的烟丝。这又使他看上去没那么弱小可怜了。
      旱烟被重新点燃,他深吸一口,手肘撑着膝盖,安静地望着漆黑的桑山,似乎在等什么人回来。
      他似乎没有发现花红的到来。
      花红停在门口不远处,望着这个桑山般漆黑的剪影,轻唤一声,“阿爹。”
      李长贵仅瞥一眼,又继续望着桑山,吞云吐雾。花红习以为常,很快越过这个被她称作阿爹的人,迈进门槛。
      前屋里如外边那般寒碜,仅有一张木板拼成的饭桌,和两张下脚料做的长凳。角落里放着一个木架,架上搁着一盆清水。农家人下田耕种,免不了一手污泥,因此都会在前屋里摆上这样的水盆,进屋好及时净手。
      花红整理好衣服头发,这才往「织屋」里走去。
      狭小的织屋一寸见方,一张木床占去一半。可见一个妇人背对花红,瘫软地靠坐在堆满被褥的床头。她身前架着一台特殊的织机,织机木腿被锯掉,断腿卡在床沿缝隙里。似乎没有挪开的打算,整台机子与床用麻绳紧捆在一起,床边的绳头打了死结。
      妇人专注地织着一匹素丝绉布,并未发现花红。她身体不好,偶尔发出掏空胸腔的剧烈咳嗽,每咳一声,枕边烛火也剧烈抖动一下,让人觉得她整个人都如那簇烛火似的,随时会灭。然而她双手强有力地推动着梭子,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发出连绵不断的织声。这声响恬静地抗衡着咳嗽,让人觉得她似那簇烛火,能够摇摇晃晃燃到尽头。
      “阿娘!”花红尽量使自己声音听上去是轻快的。
      妇人一愣,回过头来。她两鬓竟是全然斑白的,面容虽显病弱憔悴,可仔细一瞧,也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
      阿菊瞥了一眼身后的少女,便又转回头继续织布。
      花红憋着笑,坐到阿娘床头,不由分说将她双手从织机上拽下,揣在自己手心里揉搓,甜声讨好道,“阿娘累一天了,女儿给阿娘揉揉手!”
      阿菊没有避开的能力,假意挣扎一番,便任由花红贴着她了。她眼里冷意没撑住片刻,又瞪一眼,抽出一只手,在女儿手背轻轻拍打一下。因常年织布,手上力道之大,倒是一点也不衬她病态。
      “翅膀硬了,昨夜都不晓得回来了?”阿菊声音染上嗔怪,分明又似二十岁少女的娇嗔神情。
      “哎呦!”花红夸张地喊出声来,“昨日贪玩了些,夜里误了渡船。亏您织的帕子卖得好,我就任性了一把,在镇上客栈里住了一晚!”她越说越来劲,“怪不得来往商人都住客栈呢,原来是这么舒服的!软乎乎的枕头被褥不说,供的夜宵都是甜滋滋的,也不怕费糖咧。”
      阿菊望着女儿的脸,这是一张不似同龄女孩那般绽开的脸,却嵌着一对远比同龄女孩更加收敛的眼。看着女儿此时一脸任性,她心中闷气反倒消解了。
      “少臊我了。”阿菊白了女儿一眼,抿着嘴笑,“这帕子卖得好,是你花儿绣得好。”
      “阿爹!”外头传来一个少年的爽朗呼喊。
      “今日回晚了些啊……”李长贵从门槛上起身,用力闷嗯一声,“教了你多少遍,下山得趁早。山上不比山下,入了夜就得摸黑,容易出乱子。”
      少年进了前屋,脚步声回荡在整个空间,声音听着很是兴奋,“今日在壁上发现宝贝了,不赶紧弄下来,明日摸不准就被别的采山人给顺走了!”说着,前屋响起翻动竹篓的声音,“瞧!”
      李长贵不再板着,声音听着也有喜色。“看来这山还没挖空呢,可以多指望它几年了。”
      “阿娘!”少年靠近织屋,冲着里边也喊了一句,“今日采到几根野参!我打听过了,给到镇上药商的话,能换一钱银子!”又连忙补充道,“就是一百文钱!”
      少年脚步声很快越过织房门口,又回到前屋里去了。
      阿菊趁少年一口气说完,冲着外边喊,“天赐啊,你阿姐回来了!昨日她是误了渡船,亏得好心人留了一晚。”
      “是嘛!那就好啊!”少年应和道。
      花红走出织屋,此时阿爹和天赐都坐在长凳上,将一篓子山货倒在桌上看。她走到水盆边,拧了两条手巾,放到两人近前,便又绕到另一个角落,去倒了两杯水。
      天赐将山货收回篓里,拿起一条手巾擦了擦手,又接过一杯水咕咚灌下,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转脸看向花红,“那收留你的人,是男是女?”
      少年的左脸上有一块手掌大小的褐黄胎斑,好在他常年采山,贴近日头去晒,皮肤比普通农人更加黝黑,斑纹倒也不明显了。
      “是在镇上开医馆的。”花红又拧了一块抹布,蹲在地上,将抖落一地的泥土擦净,“……一个老太罢了。”
      “阿姐,日后宁可少赚几文,也早点回来吧!”天赐犹豫片刻,“有个闪失,就不能正经「出阁」了。”
      李长贵吸了口烟,从鼻里哼出一声,把头撇向一旁,“既没姿色,又没力气,也就能绣几朵破花。正经出阁也换不了二两聘礼,还得置办一两嫁妆,真是把钱往水里丢了。”
      花红接过父子二人递来的脏手巾,连着抹布,在盆中搓洗干净。此时盆中水已污秽不堪,她端着盆走到门口,默默将脏水泼进夜色里。
      见脏水融入一片昏暗,她心底一轻,将盆重新放好。
      天赐连忙打圆场道,“等我卖了野参,就给阿姐顺道买面铜镜吧,算我为阿姐的嫁妆出份力了。我看她总是对水梳妆,怎能收拾得好?对镜打扮一下,定是个俊俏的。”
      李长贵脸色已然不好。天赐忽就拿出长子气势,轻拍桌子,对着阿爹劝道,“这事您就别管了。阿姐怎么说也是家中「娇客」,不能委屈了她。”
      李长贵不再做声。天赐趁机对花红使眼色,似要把她支开,“阿姐,你去做饭吧,爹娘也该饿了。”
      “别急着走。”李长贵又叫住花红,摊出一只手,“卖帕子的钱呢?”
      花红从衣襟里掏出钱帕,交给阿爹。阿爹数了数帕子里的铜钱,整二十枚,数落的话忽就憋了回去,攥着拳头走进里屋。此时,前屋里只剩下她与阿弟。
      “阿弟,还是别买铜镜了。那钱你留着,在镇上换点铜料子,将来有心仪的姑娘,给她打个簪子。”花红心中一番挣扎,将天赐拉到角落,从袖里掏出玉珠,塞进他掌心,“这是东家赏的。我瞧它镶作簪头,应该拿的出手。”
      天赐偶在镇上走动,看得出东西好赖,犹豫下又推了回去,“阿姐总是补贴我,我都过意不去了。这回,你就自己攒作嫁妆吧。”
      “锅碗瓢盆,什么不能凑嫁妆?”花红执意将玉珠塞给天赐,“阿姐早晚要嫁出去的。你不一样,得娶进媳妇续香火。将来为爹娘养老送终,全指你了。聘礼备得丰厚些,才能娶个好媳妇!日后阿娘有了新人照顾,我才好放心走。”
      这时,里屋传来挪东西的声音。
      天赐收好玉珠,拉上花红,神秘兮兮将她拽到门边。他轻身撩开门帘,冲着里头努嘴,让花红看过去。
      里屋是家中主屋,比狭小的织屋宽敞得多。她见阿爹背对着门,正往一个破茶罐里放入一枚铜钱,最后小心翼翼又将罐子挪回深处。
      “喏!阿爹每日都会存上一枚,存了这么些年,也该有一两嫁妆钱了。”天赐凑到花红耳边,将声音放得轻柔。像是一缕暖风吹进她耳中,“阿爹只是嘴硬,他是疼你的。”
      天赐回屋后,花红望着那个溢出铜钱的罐子,胸腔里忽就被什么填满。然而很快,她又感到心中被什么清得空荡荡了。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与不安,逐渐凝固了她的身体。「我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呢……」平时口边虚无缥缈的话,如今看见一罐实实在在的铜钱,竟有些恍然如梦了。
      花红不敢再想,拍了拍脸,走入厨房。
      农舍的地面,通常都是将土夯实夯平,每到草长莺飞的春天,屋内角落总会冒出些野花野草。花红正要生火,忽在灶边嗅到什么,心里一阵发慌。她慌忙翻找,终于在水缸背后的墙角发现一片暗紫色。
      那里隐着一簇鲜丽的菖蒲。
      猛然反胃,就要作呕,她连忙一手捂上嘴,一手将这紫色花朵连根拽去,丢入升起的灶火中……

      此间农家饭食都很朴素,有些甚至潦草得可怜。简陋的厨房中,花红用土灶焖了小半锅芋头,又掺进一大半鱼糜与红薯合着炒,压成这家人四季常吃的一种被称作「泥饭」的口粮,用来代替真正的米饭填饱肚子。
      李家门外那亩薄田种了水稻,凡有收成都卖了换钱,家中更是不舍留下一斗米。只因粗野稻米虽然市价不高,却是桑山这片除去山货外,唯一有「市」的东西。于是乎,花红在水稻田边长到这么大,竟不知米饭滋味。
      花红将一盆泥饭摆上桌后,先为父子二人添满一碗。只见两个男人各踩一条长凳,蹲坐在桌前扒饭。伺候到前屋里二人不再做声,花红便从厨房端出先前盛好的两只小碗,轻手轻脚走入织屋,然后紧紧关上屋门。
      熬了一夜,阿菊就这么靠坐着小睡了过去。花红在她大腿根部铺上垫子,将一碗泥饭放她腿上,又拉过她双手捂住热腾腾的饭碗。阿菊舒适地啊了一声,醒过神来。
      趁阿娘坐在床上吃饭,花红又从床底拿出煎药的砂钵和火台,备在角落。角落里有个老旧的大木箱,木料劣质,却曾刷过鲜红的生漆,如今漆已脱落,只剩一点红色斑驳。似乎是贫家女陪嫁的「妆裹」。
      花红从箱子里拿出一包草药,搬了把小凳子坐下,将药草倒进砂钵里煎煮。片刻,浓重的苦涩味道蒸浮出来,因屋内密不透风,苦涩很快浸透了狭小的空间。母女俩若无其事坐在苦涩里,这样的夜晚她们早已习惯了。
      安适的静默中,忽然浮出一阵肚腑空空的咕噜声。
      阿菊放下碗筷,“先吃饭吧……”
      “一时半会儿,饿不死人的。”角落里的姑娘还在一丝不苟地扇着台火,不甚在意地笑着揶揄道,“倒是阿娘,快快吃完了腾出碗来,药快煎好了,放凉可就浪费咯!”
      花红伺候阿娘喝完药,端起自己那碗快速扒了几口,便又坐到床头,拿过阿娘织好的帕子绣起花来。一盏鱼油昏灯在角落里亮着,微微闪烁,将少女的脸颊照得愈加蜡黄。
      阿娘伸过手来,抚上花红右手的手背,轻轻摩挲着她老茧斑驳的手指。花红停下手里活计,看向昏灯中的阿娘。
      今夜这般的亲昵,实在太过寻常。正是太过寻常,花红很快在这份寻常中,感觉出一丝不寻常的怜爱。
      “可惜了,这么灵巧的手指。”阿菊盯着花红食指腹上一小块半透明的疙瘩,又望了一眼绷架里绉帕上疏密不一的经纬线,“为娘布织得再好一点,你就不用这么辛苦。”
      疙瘩中间深深凹陷,是常年捏着粗针留下的。此时,纤细的绣花针卡在疙瘩缝里,有些空荡荡的。为了不让针从缝隙滑落,花红用大拇指的指甲顶着针头。这么做很吃力,五根指头还得紧紧绷着,不能松开一点劲儿。
      花红嘴里嚼着饭,声音含糊,“绣花有什么辛苦的?多亏阿娘布织得一般,我才学会了刺绣。这么做能叫帕子好卖一些,我也不算在家吃白饭了!”说罢,握住阿娘常年织布已然发颤的手,按在自己膝上,忽就没心没肺地笑了。
      阿菊眸光闪烁,“一天没吃饭,饿坏了吧?”
      花红心虚地撇开目光,“说什么呢……”
      阿菊捏住花红的衣襟,那里有一粒暗淡的红点。像是曾经停留过一只微小的蚊蝇,被人用手指揩去,它从别人那里偷取的一丁点血液也被瞬间抹去,只留衣上一点血迹。而它自己,却没留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还瞒阿娘?你往常扎破手,便习惯揩在衣襟上。临出门前,你衣襟还是干净的。我早该想到,这种粗糙帕子,哪能每日卖出七八条?”阿菊沉默片刻,“昨天夜里,阿桃回来了。就是六年前去到镇上的阿桃。她顺道看我,说在镇上看见一个缝娘,像你。
      阿菊不自觉露出悲伤,“你不记得她了。她走那年,你还没到「钗戴」的年纪,现下她也不是从前一脸菜色的小丫头了。看来那户人家,还是给她吃上了正经饭啊……”
      猛然间,花红想起那个大她三岁、和她七分相似的堂姐来,眼前忽就浮现出一个久远的画面——
      初带铜簪的阿桃,一身水红袄子,立在地里插秧。从旁围着几个农家小伙,挣着抢着献殷勤。年幼的花红在田埂上瞧见,害羞地蹲到一旁。阿桃回头笑了,向她抛来一颗水灵的萝卜,对着花红做出嘘的动作。花红咬了一口还粘着泥土的萝卜,辛辣与甘甜在口里蔓延。
      那时她想,这世间最美好的姑娘,也不过如此了吧?
      阿菊见花红不作声,心疼地抚上她干瘪蜡黄的脸,“我可怜的孩子,怕是一夜没得地方好好睡觉,还舍不得买口吃食。都怪阿娘这副模样,白吃口粮,拖累你了……”
      花红草草收拾活计,拉下阿娘腿上盖的厚重被子,熟稔地替她翻动下身。被子是老棉絮压成的,白日将阿娘固定在床上,织布时不至滑躺下来。如此长年累月,很容易闷出褥疮,因此每日都得翻动一下。
      花红从褪色泛黄的褥子上,抬起阿娘萎缩的双腿,像是撩起两片干枯的苇草。此时,望见阿娘紧实有力、却止不住颤动的手臂,她再也忍不住,将头埋进了潮湿的被子里。
      “怎么是阿娘拖累我了?”花红拽着被子捂住头面,声音却盖不住哽咽,“明明是我拖累了阿娘!阿娘若不是雪地里生下我……阿爹也是怪我害了阿娘,才这般苛待我的。我心里一直都知道!”说罢,忍不住啜泣起来。
      “别怨你爹了,村里哪家不是这么熬着的?家里四张嘴吃喝容易,但不能只顾眼下四张嘴。你的一两嫁妆,天赐的二两聘礼,为这三两银子,现在苦点也值得。”阿菊俯下身子,像一颗柔软的蘑菇,将花红拢在伞下。她闭上双眼,虔诚呢喃,不知不觉也落泪了,“嫁了吧,嫁了吧,正经嫁去一户好人家,能吃上白米饭,不再叫你受苦……”
      花红抬眸,望向织屋里紧闭的窗户。她知这一片朦胧蔽目之外,还有一片昏暗夜色的掩盖。在朦胧昏暗的深处,是那般的好山好水。
      忽就感到悲哀。如此桃源之乡,本可不愁吃穿,然而家家户户为了嫁女娶媳,将能获得的山货水产甚至一点薄田里的粮食,都拿到镇上换了钱财。
      靠山临水,却是吃不上正经饭。
      “我可怜的孩子,阿娘只要还有口气,就不能让你落得阿桃那般下场……”阿菊哭着哭着声音落下,竟是虚弱地将要睡去,却强撑眼皮。
      “阿娘这就看轻我了!”花红嗔怪道。
      “那倒也是。你在镇上当缝娘,能瞒我这么久,想来别人也没法真的哄骗到你。”阿菊说完,安慰地放下眼皮,很快便睡着了。
      织屋外隐隐传来父子二人的说笑声。对于封闭而温热的织屋内发生的一切,他们自然是察觉不到分毫的。
      「再过一会儿,就能出去收拾碗筷了吧?」花红这么想着,轻拍阿娘的背,静静等着外头的说笑声消失。
      夜深,花红从织屋里架起梯子,爬上阁楼睡觉。农家阁楼比不得镇上,镇上阁楼大多有门有阶,此间不过将横梁如经纬丝线那般铺好,再开个井口大小的洞,便算作阁门了。
      花红躺到半夜,怎么也睡不着。她轻轻翻身,爬到洞口向下望去。阿娘就躺在下方,仰面沉静地熟睡着。
      屋内的鱼油灯盏已经熄了,窗外的土行灯依旧璀璨。透巴掌大的窗户,灯光流进狭小的织屋,将屋内烘得好似一口清澈透光的井。花红趴在没有一点光亮的阁楼上,从一片黑暗中,望着如沉水底的阿娘。
      恍惚间,她生出一丝恐惧来。她似从井口望见了十多年后自己的倒映。那时,自己也会躺在某个织屋里睡熟吧?而自己的女儿,也会趴在黑暗的阁楼里,望着井中仿佛十多年后的她自己。
      某一瞬间,花红甚至觉得阿娘早已死去,井底静静地躺着的,只是一具尸体。她望着这具尸体,不知是喜是悲。
      像是感应到女儿的目光,阿菊也睁开双眼。她向天空伸出手,声音充满怜爱,“睡不着啊,下来陪陪阿娘。”
      花红从阁楼下来,顺着织机下的三寸空隙,从床尾钻进被窝,搂上阿娘。阿菊如儿时那般拢着花红,不自觉拍起她的背来,也不知是要她睡着,还是不想她睡去。又或许,只是纯粹而温厚的母性罢了。
      “阿娘……”像是一个三岁孩童那般投进母亲怀抱,花红滴溜转着眼眸,“我要听你唱《冯娘》嘛!”
      阿菊一笑,轻哼起那首俚曲的后半段——
      怜我君郎,骤失糟糠;无人举案,无人暖房。
      雄雄其鸳,怎可无鸯?忧心忡忡,心神惶惶!
      不愿新人,蒙君旧伤;不如旧人,续成新娘。
      化卿之貌,舍作冯娘;伴君一生,默默无妨。
      温柔绵长的哼唱中,花红似要睡着了。阿菊却又将她摇醒,兴奋地说起,“花红啊,你知道嘛!娘时常做梦,梦见你穿着染得顶红的新嫁衣,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咯!”
      “原来阿娘望我嫁去异乡啊……”
      “我也不晓得异乡是怎样的。”阿菊认真回思起来,“我只记得,梦中的远方一片金光灿灿,山有无尽高,也没有水拦着,你在那里可以一眼望到很远,走去哪也没有阻挡。”
      她又迷醉,仿佛回到那年大雪之中,“那里到处开着一种叫「花红」的花!那是你名字的由来。我年轻时候,跟着你阿爹在桑山上看过一回,那叫一个红咧!想来最浓的石榴汁,才能染出那般的红!真想摘上一筐,将我那压箱底的袄子重新染染,给你做身新嫁衣……”
      又叹了口气,“可惜啊,我再上不去那山了。”
      花红暗下决心,将头埋进阿菊的肩窝里,“阿娘,在我出嫁前,我要背你去到桑山上,一起看看花红。然后,我便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阿娘的心愿,我都要遂了!”
      “当真啊?”
      “你说嘛,多远的地方我都嫁!”
      “那就……镇上吧!”
      “啊?镇上能有多远诶!”花红哭笑不得。
      “这是阿娘知道最远的地方了。”
      “行!我就嫁到镇上去!”
      井中寂寞又清凉,母女俩在这略显幼稚的憧憬中,不知不觉相拥着甜甜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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