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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枯灯未竭拾君起,初逢惜时酸泥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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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年侧仰在床,灯昏冥灭,影子飘忽不定,汗泪混杂在额上,又滚入唇间,眉眼细长紧皱在正中,启唇喃喃道:“救.......”命字未落便一命呜呼,与世长辞。
他这一生来来往往三十回,人间半遭走不定,余下的全是心酸狼狈,毫无天赋起色,尽是被人丢弃,活像一只孤魂野鬼。
一团仍人揉捏的魂魄沉沦在夜的极乐天中,日益游走,如一粒尘埃,随风而去,倒也无愁无忧,自由自在。
但命无终时总遇奇。
次年,在他再次漫无目的地游在青楼时,一只手将他拽了过去。他想,这下可总算可以落个清静。
可事实并非如他想的一般果断。
人都死了哪里来这么多事儿?
正疑惑着,他就突然望不见夜色,像是被人装在了一个罐子里,这里遮天蔽日,永不见天日一般。一刻钟的功夫,本是要睡过去的许知年,忽然间嗅到了一股浓厚的药味,冲入鼻尖,沁入心脾。那颗跳动的灵魂渐渐沉寂在梦里。不过,都成游魂了还能做梦?想来也是新奇。
然而,新奇之事无时无刻不在这三界发生着。
窗外梅花正开得傲雪,白皑一片,后霜压瓦,清冷可爱。古木桌边有一人在读卷,一身素衣,绒毛加身,长衣如顺黑的发尾轻扫墨襟。眉如连枝,颜似墨画。
“师尊!我给您——诶哟!”
刚踏入门被左脚踩右脚拌倒在地的人,一手捂罐,一手挡脸,胯骨生疼。没来得及腾出手揉一揉,便被一道寒冰击破。
“跑这么急,若是些什么冬虫之类的东西,下次就不必过来了....'”宇常曳公文看到一半,头也不抬的戳着他说话。
半跪在地上的小孩,着衣云锦天碧,头顶凤尾冠,名叫李寻,字无时。是人间当今辰天国第七位太子。
李无时半跪在地上,抿着嘴,脸上一半哭一半嫌的瞪着凤眼抬头望着他,最终见他师尊没一点反应,苦大愁深的拍拍衣上的灰,手动爬了起来。
“师尊,这是徒儿给您找的炼药童,我看地府无人管束,加之这个魂魄经常飘荡人间,想来生前也是漂泊无依,便一举拿下......”
语未断,宇常曳翻页的手顿在半空,抬眼望着他那闯了祸的笨徒,未说一字,放书起身,眼神寒的似门外的冰雪。李无时觉得自个儿肯定完犊子了,便一咬牙放下罐子,撒腿就跑,全然没有刚摔的那份吃力。
屋外茫茫一片白雪,人跑到远处只留下一堆鞋印便消失在终点,毫无来得痕迹。这位太子没吃过什么苦,人生放荡惯了,想让他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做正事,形如天方夜谭。本性难移,此子难教矣。
宇常曳半弯着腰,伸手拾起了那瓶药罐,轻拭沾在上面的雪,内心叹了口气,转身进了书房。
“咔——嗒——”他把窗户关上,生起凿中的炉火,屋里不断暖和起来,连茶香也随之飘荡。宇常曳打开罐上的孔,发现那缕游丝般的魂魄静静的沉在瓶底,气压跟死透了一样。
宇常曳见状点了一炷香,香丝如缕,渐渐的许知年才缓回薄薄的意识。
刚清醒,便呆木地看着自己的魂形不受控制一般飞出罐子,停在一只修长的手里。
许知年:“........”
人间,这么好进的?
可惜他看不见宇常曳的面容,本就是捉来的鬼魂哪来那么多认知,但宇常曳认得出他的平生遭遇,心里不知何味。
落魄门第,亡国难民,平芥草席,无亲无故,漂泊一生,得不偿愿...一个惨到不能再惨的人。纵使拥有才情与优品也无法偿愿。但奇怪的是,他没有如宇常曳认为的那般含恨而去,而是无怨无悔,此消彼长,似时认了这个命。
他想要什么?宇常曳不得而知,也没有看出来,但“许知年”这三个字倒是不平不淡的映入了他的脑海。
他怎么还不出声?
许知年四仰八叉地平躺在面前这位织银长衫的“无面人”手里,也不急不燥的望着他。
“两个选择...”
许知年立马坐了起来,“无面人”发话了,声音倒是如震雪一般,振一下又轻扫而过,许时多久未闻人声,乍一听,倒像是从天边传来的。
“选择留下来做我的徒弟习武社稷还是选择返回鬼市,等到一百年后重返人间?”古铃轻敲的声音骤然结束,许知年在心底轻笑了这两个选择。
不知是第一世还是二回,只知他死知年没过三十,应是二十来岁,在劳役主公家打杂,结果主人家怕是招来什么人,一天夜里,黑云压低,四下寂静,不知谁点了一把火烧着了屋帽,他睡在稻草里头,无人叫他,也不知着火,就这么长睡在火堆里连尸首都化为灰烬。
主人家好歹念着收养打杂的情,给他堆了一个土堆,系上一个红巾,就当是结束了这一生。但碍于那时又闹灾荒,这一把火烧死的人数不胜数,即使没有烧死之后也会被活活饿死。
他成了一个魂魄,日夜游走在地府间,打算排个长队混个地儿呆着,没想到有他这样想法的魂儿还不少,这一等就是四百年,相当于顺着地府上下走一遭。
而后就是被遗忘。
此时莫名来到人间,早已是年过百来岁,人未变,魂形还是那个魂,心境却变了。往事在泉中浸泡的如烟如履,飘散到只剩难忘几件。现在早已是无欲无求,就等着哪天踏上归路挨个儿世界走一次。可谁料到,他又来到了这个令他毫无留念与牵挂的人间。
说实在的,他真想一口回绝的。
回去?
说来可笑,他怎么回去?
他连怎么上来的都不知道,更何况,装什么正人君子,给什么选项,当时不管不顾的抓他来时为何不选择询问他自己的意见,没打算管他死活就别话里匡人。
选什么?选个屁。
许知年又躺回去,继续装死。
宇常曳似是料到他会如此作态,便将他放在笔墨旁,拾起自己的公文再度翻看,倒也没空理会。
一盏茶的功夫,许知年终是开了金口。
“这位面观奇色的道长,可是璃泉仙尊?”
宇常曳翻阅公文的手一顿,轻抬眸注视着这一缕游魂,许知年不知他在想什么,便允他默认自己的话没有错。
“仙尊好大的名气,我哪有资格资历做您的徒弟...”许知年微微哼笑了一会儿,便继续翘着他那魂尾不急不慢的看向他。
宇常曳见他道破自身身份,自己却未通过“灵眼”看出,直觉收他确实不好,但他徒弟扰乱他的人生格,若是这位自己不回去,他也强求不来。
尊重逝者,魂散者自身选择。
“不必如此,这本就是我徒儿犯下的错事,尊重您个人的抉择,也是身为师长能尽之事。”宇常曳放下公文,神色专注的望向他。
许知年一不小心笑出了声,他哪里来的选择。
“阁下为何笑?”宇常曳感到不解。
“我的魂魄虽然跳脱于三界,但依然由不得我。仙尊,你们在天上亦不懂人间和地下,离的太远,我光听您说话都觉得像在天上听禅。”
许知年此时也不随性了,在桌上游走穿过宇常曳那只手腕佩戴青羽镯的指尖上,他看不清他的手只能靠感觉和光亮区分。
当徒弟,当小厮,当青楼侍...什么没做过,什么都不由他。
为后世那百年间能体体面面,安安稳稳的过下去,他别无所求。
“仙尊,您若是收下我,做什么都可以。”
许知年给出的回答,明显超出宇常曳考虑的范围,他没想到他会这样应下。
这会儿轮到宇常曳沉默了。
许知年见他不做回答,自以为他会拒绝。便再次出声:“仙尊,我没有选择,让您一位德高望重的仙长将我这一缕残魂送往青楼,怕是有损您的名声。我这一生说不准过的最好日子,就是跟着您了。”
宇常曳没出声,将他勾往手心,捧起来,离得近些,思索片刻,让他的心跟着颤了颤。许知年被薅进罐中,一切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果然,就不该对这些天上的过分信任......
刚进去,许知年就昏迷过去,本就要散的分离的魂魄在无声无息中又悄然凝聚在一起。
宇常曳没来得及作答,就感到手中像握住了一把沙一样,连忙打开罐子将他硬塞回去。这不是魂飞魄散只是暂时散,但会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直至散尽,次日清晨又会汇聚在一起,又会伴着粘合的不适。
他无法想象到许知年这些年在外漂泊无形的日子是怎样过的......
但这些疼痛对于许知年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他现在是边在脑中谩骂边因为罐里的药物而神志不清的胡乱摇摆。
不清醒,不断动,这个罐子被晃得东倒西歪,宇常曳只能拿手扶着,难以离开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