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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场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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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又宁回到家,方母郑倩丽叫她吃水果。
那是一盘切好、洗好的水果,草莓、蓝莓、青提……旁边还摆着小叉子。
郑倩丽说:“今天考试累了吧,好好休息,不要学习了。”
徐又宁“嗯”了声,放下书包去洗手,从盥洗台上的镜子看见“方翎”的脸,尤有些不适应。
按照现在的时间线,徐又宁父母在上一年开放二胎政策出来后,生了个男孩儿。
他们总是不耐烦地说,要养弟弟,没钱,于是她成了班里唯一一个不上晚自习、补习课的人。
她每天下午放学回家,还要帮着做家务,学习越来越跟不上。
母亲是这样说的——
“快来帮弟弟洗澡,不要学习了。”
或者是——
“去把衣服洗了晾了。”
家里原本是一室一厅的格局,徐又宁的单人床放在客厅靠窗台边,用一块帘子做隔断,冬冷夏热,夜里下大雨,还要手忙脚乱地起来关窗。
有了弟弟后,连那张小小的床都不属于她了,它被搬去父母房间,继续承载另一个生命的成长,她只能打地铺。
也不是没有好处。
酗烟的父亲顾及年幼的弟弟,不再在家里抽烟了,徐又宁便不用再忍受沾染在每个角落的二手烟的味道了。
而方翎是独生女,父亲方睿明是高级工程师,母亲郑倩丽开家小服装店,但她不经常去店里,更多时间用于照顾她。
——这是徐又宁曾经听人聊起的。
既然换个身份重开一局,那她就得将方翎扮好了。
她下定决心。
方睿明加班,只有娘儿俩在家吃晚饭。
吃完饭,徐又宁起身收拾碗筷,郑倩丽阻拦道:“你放着吧,我来就行。”
不让洗碗,徐又宁在屋里转了圈,又拿起扫帚。
郑倩丽说:“你好好学习就行了,这些你不用管。”
徐又宁缓缓地收回手。
伴随着灵魂的本能并未随着身份的转变而消失。
然而,这里的一切都对她太过陌生,她像头回来做客,坐立难安。
郑倩丽清出来两袋垃圾,她忙不迭说:“我去扔吧,顺便散步消消食。”
郑倩丽这下放她去了。
徐又宁丢了垃圾,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走着。
直到看到一栋老式居民楼,才反应过来,她走到原来的家了。
光福街社区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管理不规范,基础设施老旧,脏乱差;而方翎家所在的西山枫庭则是新楼盘,高楼林立,环境优美清幽。
两个地方,仅仅相隔一个街道。
徐又宁忽然听到楼上传来摔摔打打的动静。
“天天就知道打牌,家里的事你管过一点吗,儿子的饭你喂过一口吗?”
“从早念叨到晚,你有完没完?”
“你才有完没完?我累死累活,你在外面逍遥快活,徐亮海,你有没有良心?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心脏熟悉地收缩着,徐又宁捂住耳朵,脑袋低下去,肩膀耸起来,呈自我保护的姿态。
随即她便意识到,这是多余的。
她现在不是徐又宁了,她不会再在父母的争吵中被牵连了。
徐又宁一步步往后倒退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是跑着离开光福街,回到西山枫庭。
她剧烈地喘着气,心里的余悸带动肺部一起隐约作痛。
仿佛刚从狼穴虎窝里逃出生天。
一阵“嘭嘭”声短暂地和她的心跳频率重合。
她望过去,亮着灯光的篮球场,一个矫健的身姿运着球,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
球进了。
男生和同伴击了个掌,在袖子上蹭去脸上的汗,倒退着,对对手做了个勾手指的动作,挑衅意味十足。
但少年意气风发,干净而鲜活。
这时,他注意到她了,对他们说了句什么,朝场边跑来,隔着铁丝网对她喊:“特地跑来看我打球啊?”
曾经的无数个日夜里,胆小的她只能把他变成意象,藏进梦里,隐晦的笔触里。
声东击西,七弯八拐。
暗恋的心情就像,天上只是洒下来一道光,她的世界却霎时大亮。
又是偷尝柠檬味汽水,着迷于酸涩中的些微甜蜜,以及争先恐后窜升的气泡带来的微微的麻意。
辛扬。
就连叫他的名字,徐又宁都是小心翼翼的。
现在,她故意冷脸说:“自恋狂,谁稀罕看你。”
她别过脸,走了。
徐又宁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但她没停,心跳愈发乱了节奏。
辛扬腿长步子大,很快追上她。
他一靠近,她便感觉到一股被体温烘出来的,男生独有的气息。让人想起盛夏的太阳。
“喂,方翎,你躲我也没必要走反方向吧。”
小区很大,分几个区,每栋楼长得一模一样,夜晚光线暗,她一时分不清方向了。
闻言,徐又宁扭头,从篮球场的另一边走。
辛扬笑得不行:“你连回自己家的路也分不清了吗?”
她强装镇定:“我平时都从地下车库坐我爸车走,这一片我也没怎么来过。”
“得了,我送你吧。”
徐又宁似乎听到他的朋友在笑骂他“有异性没人性”,他斜眼,朝他们飞去一记眼刀。
她抿唇不语,低着头,跟在他身后。
春夜的晚风是温煦的,轻柔的,裹卷着淡淡的花香,草腥。
徐又宁踩着男生的影子,它短,她就走近;它长,她就落远,玩得不亦乐乎,连他停下来了也没注意。
差点撞到他。
辛扬按住她的脑袋,将她推开,“几岁了,还玩踩影子,幼不幼稚啊。”
徐又宁抬头,到她家楼下了。
“我先上去了。”
“欸。”他忽然叫她。
徐又宁应声止步,回眸看他。
“踩到你了。”
他踩着她的影子。她的影子和她的心一样,就此定住。
说她幼稚,他自己不也是?
但她第一次见他这副有些孩子气的模样。果然,喜欢与不喜欢,差异很明显。
徐又宁也去踩他,但他反应快,跑开了,她追了几步,就追不上了。
初春的气温还不是很高,辛扬却只穿着短袖和短裤,随着他的跑动,风掀起他的宽松的衣摆和裤管。
“方翎,下次别迷路了。”他朝她高高地摆手,声音如箭矢般穿透夜幕,“晚安。”
他叫的是“方翎”。
不过,那又怎样呢。
她不就是方翎么。
徐又宁回道:“知道了!”
等他走远,方低低地开口,仿佛希望风捎去给他听:“晚安,辛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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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上午,模考成绩单张贴出来,一下课,大家便簇拥在教室后方的公告栏前。
邓欣怡也拉着徐又宁去看。
第一第二名毫无悬念,是辛扬和方翎。
“徐又宁这次考得这么好啊。”
徐又宁听到自己名字,心里“咯噔”一声,条件反射地看过去。
“方翎,你也觉得奇怪是吧。”说话者以为引起了她的共鸣,又说,“她不一直是三四十名么,这次居然十三。”
“监考也不严,怕不是作弊了吧。”
徐又宁想辩解,但思及自己是方翎,嘴巴张了张,还是默默闭上了。
在方翎身上重生后,她似乎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世界的“徐又宁”。
她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角色,万年不变的齐耳短发,黑框眼镜,从不和人说笑玩闹,上课也不回答问题,整天待在角落的座位上,不是看书就是写题。
偶尔被老师抽中学号,大家似乎才会想起来,班里有这么一号人。
但到了考场上就不一样了。
班级一名之差,年级就可能拉开一二十名,故而“徐又宁”这三个字,突然获得了空前的关注度。
老师在讲台上讲解阅读题,徐又宁不知不觉开始神游。
中学时,她英语成绩不算差,但她的听力和口语一塌糊涂。
初中英语老师口音特别重,她想买磁带机跟练,父母认为浪费钱,不同意。
上了高中,老师让所有人依次做简短的英语自我介绍,她一开口,就招来全班人的哄笑,后来她便更羞于启齿。
这种情况到了大学才改善,再到她考雅思拿到7.2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中间经历了多少。
老师忽然说:“这道题我们班几乎全军覆没,我记得徐又宁写对了,你的思路是什么?”
徐又宁回过神,要起身,同桌忙把她拽下来,压着嗓子说:“你干吗呀,叫的是徐又宁,又没叫你。”
教室角落,“徐又宁”站起来,脑袋耷拉着,说了句什么。
老师说:“麻烦声音大一点好吗?”
旁边的同学替她回答:“老师,她说A、B错误,C在原文中找不到对应句子,只能选D。”
他们笑起来,像当初笑她的口音那样。
老师呵道:“B项那么明显的坑,你们还一个一个往里跳,有什么好笑的?”
他们顿时噤声了。
她对“徐又宁”压了压手,“好了,你坐下吧。”
闻言,“徐又宁”默然坐下。
她的头依然低着,垂落的头发像一道帘,徐又宁从缝隙间,窥见她的脸颊、耳朵上的红晕。
少女的难堪和仓皇,像阴雨天的月牙,卑怯得不敢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