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眉间雨》珩一笑

2、第一场雨

　　徐又宁睁开眼，看着白花花、空荡荡的天花板，第一反应是，她的智齿居然不疼了。
　　随即她又想起来，她不是在参加同学聚会的当天出了车祸吗？

　　她已经死了，还是濒死前的幻想？

　　徐又宁起身。

　　周围环境十分陌生，纱帘被风吹拂，像海浪一样起起伏伏，阳光照进来，洒在木质地板上如流金。书柜塞得满满当当，分门别类地摆放着，从社科人文到自然科学，应有尽有。
　　开敞明亮，干净整洁。

　　和她那个阴暗破旧，墙角生出霉斑的家截然不同。

　　她走到落地镜前，面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杏眼、鹅蛋脸，弯眉若柳叶，眼波灵动如秋波，鼻梁小巧精致，皮肤有着珍珠般的细腻光泽，长发如黑色绸缎，柔顺地垂落在肩头。

　　这是……方翎？

　　徐又宁抬手，试探性地触碰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也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扯了扯唇角，镜中女生也扬起一抹浅笑。

　　她变成了方翎？

　　“翎翎，快起来吃早餐了。”

　　徐又宁定了定，推开门。

　　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在厨房忙活，见她出来，嗔她一眼：“今天怎么起这么晚？待会儿都要上学迟到了。”

　　上学？

　　徐又宁稀里糊涂地被催促着梳洗，妇人用保温袋给她打包了早餐，让她带在路上吃，接着，一个中年男人拎起公文包，和她一道出了门。
　　她认识他，他是方翎的父亲，方睿明。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未想明白，她看见昔日的母校——南江市第一中学——的大门。

　　隔着车窗，许多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来来往往。

　　方睿明说：“翎翎，今天放学坐辛叔叔的车回家。”

　　“好的，爸爸。”她听见自己这么说。

　　徐又宁背着书包下了车，立在校门口前，一阵恍惚。

　　高中毕业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一中，毕竟这片地方实在没有值得她特意故地重游的回忆。
　　又过了几年，一中搬去郊区，原先的校址让给了另一所学校，更加没有必要回来。

　　但现在，它还是十年前的模样。

　　门柱被风雨冲刷得红漆剥落，墙上长着爬山虎，两侧站着带着红袖章的执勤的学生，他们拿着本子，负责登记没穿校服、迟到的学生。

　　“方翎！”
　　背后传来一道女声。

　　徐又宁无动于衷。

　　一个女生跑过来，亲昵挽住她的胳膊，埋怨道：“干吗不理我啊。”

　　徐又宁思索了一会儿，才想起对方的名字：邓欣怡。
　　方翎的人缘很好，无论男生女生都愿意和她玩，邓欣怡是其中一个。

　　“抱歉，我有点没睡醒。”

　　是的，她一定是没睡醒，否则她怎么会变成十年前的方翎呢。

　　邓欣怡问：“你又复习到很晚吗？”

　　徐又宁说：“啊？我没有。”

　　邓欣怡哼道：“你们这些学霸都是嘴上说着没复习，考试成绩一出来，又是名列前茅。”

　　徐又宁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因为她不是学霸，她高中成绩永远在中下游徘徊，仅有的一次考到班级前十五，还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隐晦地问起，是不是作弊了。
　　她没有作弊，她只是拼命地复习，加上走运。后来她的劲头衰减，又滑到半山坡，班主任用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看她。

　　而从邓欣怡喋喋不休的口中，徐又宁得知，这是高三下学期的第一次模考。

　　一中是根据成绩分的考场，她才进去，立马注意到趴在桌上、脑袋埋在臂弯里的辛扬。

　　徐又宁已经记不清，当年多少次宁愿多绕一段路，也要经过第一考场，就为了看他一眼。
　　所以，她知道他总在第一排第一个，靠近门口的位置；知道他喜欢在开考前补觉，头上会立起一小搓呆毛；知道他桌上只会有两支笔、一瓶水……

　　自她醒来后，不真实的感觉在这一刻到达巅峰。

　　徐又宁经过他的座位，不由自主地攥紧书包肩带，屏住了呼吸。

　　仿佛害怕大梦一醒，所有都烟消云散。
　　她贪婪地，小心翼翼地，试图延长梦境的有效期。

　　徐又宁刚找到自己的座位号坐下，辛扬恰巧抬起头。
　　因为刚睡醒，他的目光还带着几分迷茫，在教室里随意地扫了一圈，最后定在她身上。

　　她借着低头拿文具袋，避开了他的视线。

　　好似变回了徐又宁。
　　不敢正面对上他的眼睛，成绩平平、有点黑还有点胖的，十八岁的徐又宁。

　　只是，二十八岁的徐又宁，又怎么会写高三的一模卷子呢？

　　监考老师带着密封的答题卷走入教室，徐又宁陷入了焦灼。
　　她读的是文科专业，高中应试英语还好，她读本科时会不定期做家教赚生活费，没有落下，可数学和理综她太久没接触，她很担心，他们会发觉她是假冒的方翎。

　　但她发现她多虑了。

　　当试卷上的题目映入眼帘，她的手不受意识控制地写写画画起来，字迹不是她的。

　　是方翎这具身体的本能吗？

　　在高三（二）班，最优秀也最出名的，除了辛扬，便是方翎。
　　不单单是外貌，他们就连成绩亦是不相上下。

　　大家一致认定，他们天生般配，早晚都会在一起。

　　他们那个精明挑剔的班主任没少为手底下这两员大将骄傲，于是对他们俩的暧昧睁只眼闭只眼。

　　还没有打铃，徐又宁就写完了。
　　她盯着卷面发呆，直到老师喊停笔收卷。

　　她正收拾着书包，桌面落下一道阴影，像拓在白纸上的铅印。

　　“方叔叔跟你说了，我们放学一起回吗？”

　　是辛扬。

　　徐又宁动作停了下，低低地“嗯”了声。

　　他说：“我等你。”

　　她将东西一股脑塞进书包里，拉拉链时一下着急，不小心刮到手指头上的肉，她低呼出声。

　　“没事吧？”
　　辛扬忙抓起她的手，垂眼仔细检查，长睫打下淡淡阴翳，清浅剔透的眼睛半遮半露。

　　他的温度、触感是真实的，关心的神情、语气是真实的，甚至于因为距离过近，呵在她皮肤上的气息也是真实的。
　　徐又宁晃神。

　　没出血，甚至皮也没破。

　　如果是徐又宁，他大概连余光都不会施舍半分吧。
　　但她是方翎，一个连受伤都算不上的小意外，引起他如此关切。

　　“你们俩还不走呐。”认识他们的同学路过打趣道。

　　徐又宁不自在地抽回手，“没事。”

　　辛扬显然习惯了，他动作自然地接过她的书包，挎在另半边肩头上，见她迟迟没动静，朝她轻撇了下头，“走啊。”

　　徐又宁跟上，落了他半步，悄悄地拿眼觑他。

　　辛扬很高，身形犹带着少年人的单薄，头发打理得清爽蓬松，更衬得五官端正俊朗，下颌线棱角分明。
　　他薄唇微抿时，会透出几分冷冽，但她清楚，那只是对外人，在方翎面前，他是不一样的。

　　比如现在。

　　“喂，再看要收费了。”
　　他唇梢挑起揶揄的笑意。

　　徐又宁故作镇定地目视前方：“男模才靠出卖色相赚钱。”

　　辛扬并不气恼，反倒顺着说：“那我这种指定是头牌，价格也高。”

　　徐又宁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零钱，塞到他手里，“呐，赏你的。”
　　说完，快步走到他前面，平复过速的心跳。

　　对，就是这样。
　　方翎和辛扬的相处模式就是欢喜冤家。

　　优秀的人往往相互吸引，这句话放在他们身上无比合适。

　　高一开家长会时，双方父母意外发现，他们住在同一所小区，故而攀上交情。
　　此后，他们开始经常一起上下学，但又因为彼此是学习上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免不了互相拌嘴。

　　以前的徐又宁总觉得，他们是两相映照的明亮恒星，而她只是一颗没有名字的星际尘埃，黯淡得连出现在他们身边的资格都没有。

　　也许，这是上天给她一次重新再来的机会。
　　徐又宁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