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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赤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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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最终拂袖而去,帝后离心离德已是有目共睹。
幽深空寂的宫室内,炭盆渐凉,木炭似乎已经燃尽,满室都是萧萧的苦寒之气,叫人心生寂寥。
幽兰默默用帕子一片片拾起地上的破瓷片子,叹道:“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
卫枕端坐在榻上,阖着眼,很是平静,道:“让本宫自己待一会儿。”
幽兰和锡兰对于自家娘娘的脾性很是了解,二人相互对视,无奈摇了摇头。二人正欲退出室外,却被顾影拦住,耳语了几句。
尔后,顾影踟躇上前,将手中的姜茶递到卫枕跟前。
“不是让你们都下去吗?”卫枕依旧垂着眼。
“姜茶驱寒,娘娘从听雪楼回来身上难免沾了寒气,身子要紧,请娘娘喝些姜茶散一散吧。”顾影强忍着指尖火烧火烧的烫,俯身低首,恳切道。
“怎么?仗着有恩于本宫,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卫枕凤眼微抬,神色戒备道。
“娘娘既知奴才一心为了娘娘,何不允了奴才,喝上一口。”顾影依旧恭谨地答道,端着滚烫的姜茶的手已然难以支撑,手指交替着换动。
卫枕看在眼里,难免有所触动,却还是直直凝视着顾影,似在考验。
正好此刻,锡兰手里端着上好的红罗炭,犹豫不决还是顶着卫枕沉峻的目光走了进来,看着顾影难撑的模样,慎慎说道:“是……是小顾子让奴婢给娘娘殿中添些碳火的……”
“是,是奴才见炭盆渐灭,才让锡兰姐姐去的,娘娘若是要责罚,责罚奴才便是。”顾影忙伏地揽下罪责,面上态度诚恳,实则已被烫得龇牙咧嘴起来,她将姜茶举过头顶,执着道:“还请娘娘喝些姜茶驱驱寒吧。”
卫枕其实心底早有松动,但面上却还是冷若寒霜,她冷着脸朝锡兰点了点头,屏息片刻,才悠悠接过姜茶,朱唇轻启,吹了吹,喝了一小口。
一颗凉透的心,温了几分。
顾影见她终于肯饮茶了,知道卫枕与自己较的劲儿总算过去了,安心不少。
可她一垂首,就见卫枕的双足仍浸泡在那双湿透的暖靴之中,深冬天气如此严寒,零下的温度,就算穿着料子最贵的鞋靴也难免会觉冻脚,更何况是泡在冰冷的雪水之中。
顾影竟想也没想直接单膝跪地,将卫枕的双足置于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就开始动手脱掉她的鞋袜。
卫枕始料未及,因顾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浑身一阵,半晌说不出话来。
自古以来,女子的裸足最是矜贵,除了自己的夫君外岂容旁的男子瞧见,就算是没根儿的太监也到底是男子,总该懂些男女礼数才是。这个小顾子先是偷窥,后又借酔轻薄,现在倒好,直接明目张胆上手了?
卫枕大惊之下尽是羞恼,回过神来就猛地向后使劲,想把双脚从她怀中抽出来。
娘娘为何踹我?顾影纳闷,反倒用手臂将她的小腿箍得更紧了些,望着她一双纤纤玉足,被冻得发紫发白,像块寒铁,更是心疼得紧。
顾影想起小时候自己冻伤了脚,妈妈便会将自己的小脚捧在手心,反复搓揉直至恢复常温,再用热水泡脚。
据说这样能避免长冻疮。
于是,顾影双手将卫枕的赤足捧住,极近温柔地捂着,又手法轻柔地搓揉着几处明显冻得严重的皮肤。
连卫枕自己,都没记起这双已经冻得失去了只觉的脚,却被顾影悉心捧在掌中,温暖着,呵护着,卫枕分明能感受到一股炙热从顾影的掌心温柔流淌,紧紧包裹住了自己。
这温度,这温柔,让人心惊。
“娘娘……”幽兰端着热水,一进门就看到这般旖旎之景,满是讶异又不敢声张,迅速从顾影手中接过卫枕的玉足,小声道:“奴婢打了热水来给娘娘沐足。”
卫枕如梦中惊醒,面红耳赤,顿觉尴尬不已。
反倒是顾影,若无其事站起身,瘪了瘪嘴,心想:早知就不让幽兰姑姑去打水了,我伺候得好端端的,干嘛挤开我?
殿内气氛一时尴尬中透露着诡异,众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
也不知是不是羞红了面的缘故,卫枕脸上被皇帝勒出的指印分外显眼。
顾影进殿后忙着姜茶、烧炭、捂脚,都未曾抬头看过卫枕,此时凝神瞧她,一眼就看到了她脸上留着的指痕。
难道是皇上家暴了皇后?家暴男!该死!顾影最是痛恨此等行径,怒上心头,眉心蹙起,双拳紧握。
卫枕见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脸,表情凝重,才陡然想起刚刚皇帝的暴行,忙觉失了体面,别过脸去。
顾影心头一阵冰凉,从卫枕的反应中,自己的猜测已经得到证实,她好恨:卫枕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这要是放在自己的年代,三妻四妾,语言行为双重暴力,不告他坐牢都算好的,趁早跟这种渣男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可现实呢?在古代,没有和离,只有休妻,在皇宫,没有废帝,只有废后。这该死的封建朝代,凭什么对女子如此不公!
顾影强忍着心中复杂的恨意,埋着头飞速去弄了个热鸡蛋来,用帕子包着递给卫枕,卫枕面色尴尬,勉强接过,偏着头,敷在自己下颌处。
两个人谁也不作声。
僵局终究还是要人打破的。
锡兰加完碳火,并未察觉到众人神色有异,轻快凑了上来,拿起案几上的药瓶问:“娘娘,这是什么药?”
“别动!”卫枕喝到:“是毒药。”
锡兰大惊失色,忙放下药瓶。
“娘娘,这是……”幽兰犹疑道。
“是。给董氏的。”卫枕皱眉。
三人皆是不可置信。董氏虽是千错万错,毁人终害己,但终究侍奉皇上几十载,还为皇上诞下了皇嗣,就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对她来说已是极刑,又何苦赶尽杀绝?皇上竟这般容不得一个弃妇?难道这么多年的情谊是假的?难道这么多荣宠里竟没有半分真心?
“皇上不是说留她一命吗?”顾影到底沉不住气,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君心从来就是这个世上最凉薄之物。这世上,越是自私虚伪之人越是要留下刚正不阿之名,越是刚愎自用越是想成为别人口中从谏如流之君,越是薄情寡义越是想被人念作情深义重之郎。”卫枕言语间,神情冷淡如一抹云烟:“君心难测,不过都是给世人的说辞罢了。”
顾影听后,彻骨的凉意像湖面上细细的冰裂一般,一瞬间从心底撕开遍布全身。
“董氏命数已定,娘娘切莫太过伤怀。”幽兰道。
“娘娘,就让奴才陪你一道去凛冬阁吧。”顾影讷讷愣在一旁,有些失魂落魄道:“奴才是从凛冬阁出来的,想回旧地重游一趟,也想伴在娘娘左右,为娘娘分担。”
“嗯。”卫枕不咸不淡就答应了她。
“烦请娘娘将这块玉勒子转交给废妃董氏。”顾影从袖中取出一块玉勒子,竟是指证卫枕私通的那块。
“此物?怎的会在你这里?”卫枕接过玉勒子,一脸意外。
“皇上盛怒之下将这玉勒子扔地上,奴才趁无人偷偷捡了回来。”顾影老实回答:“不过奴才绝无私藏此物之意,奴才只是觉得此事既已了结,那这块玉勒子就再也派不上用场了,奴才想着若有机会,将它物归原主也不枉死者一片真心。”
卫枕拿着玉勒子细细磨着指尖,这小顾子的行为举止,愈发让人瞧不明白了。
“可……”
“娘娘不妨细看。”顾影凑上前去,将穿过玉勒子通天柱的细挂绳取掉,再把一块毫无修饰的玉递到卫枕手中,轻声道:“这玉勒子是有玄机的,娘娘仔细瞧这通天柱内壁。”
卫枕好奇,什么玄机?
她两指捻着通体洁白的和田玉,迎着光,微微眯着眼睛,仔细端详。
而顾影站在一旁,也微微眯着眼睛,烛光之下,似是被卫枕的容貌微微惊住。
“里头刻了字?”卫枕吃惊道,回头却正好迎上顾影滚烫的目光。
这玉勒子本就小巧,通天柱极细,不卸下绳链仔细看,很难察觉到里头暗藏玄机。而且这玉壁上的祥云纹如此精致,一般工匠也是没有这般手艺的。看得出这玉勒子的主人很是花了巧思在它上头。
“娘娘英明。”顾影火速收回自己的眼神,“娘娘可看清是什么字?”
卫枕“唔”了一声,用右手食指指尖轻轻沾了些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一个大字“云”。
“小顾子,是指董氏的闺名?”卫枕心头一丝疑惑,皱眉问道:“可董氏闺命用的分明是‘芸芸众生’之芸,此玉上刻的却是‘人云亦云’的云,何故?”
幽兰和锡兰大字不识一个,听不懂两个云有什么差别,只跟着犯难。
“奴才也是最近开始习字,敢问娘娘,这小篆的云字是如何书写的?”顾影莞尔一笑。
卫枕思忖片刻,又沾了沾茶水,复又在案几上重新写下一个“云”字。小篆的云字较为复杂,拆开来看,上雨下云。
“没错,上雨,就是李雨的雨,下云,则是董芸。李雨将两人名字拆出部分合为一体,真是煞费苦心呐。”顾影笑意渐淡了下去,露出难掩的同情之色:“李雨倒是个重情中人,只是这份情,要了他的命。”
卫枕凄然一笑,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