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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党同伐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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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隅清以为自己是睡出了魔障,倒头闭目恶狠狠要再睡一会儿清醒清醒。居然听到身前又一声有些委屈的叹息。
“我这么招你厌弃吗。”
叶隅清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很疼。
他哆哆嗦嗦的爬起来,又瞧了瞧一身狐裘,踩着一双厚毛毡靴,毛绒绒小狐狸一样蹲在他塌前抿着唇不大开心的楚郁,左瞧右瞧,又掐了自己一把。
大爷的,还疼!
怨不得他那个心如磐石的兄长也要动心。
他一生只见过面色冷如冰霜,不管达官显贵、贵胄世祖一律横眉冷对、鲜言寡语的献王。虽然这人有一副惊俗绝世的好相貌,可是谁敢多瞧半眼,谁敢起任何心思?
谁人不知,献王暴戾起来,皇亲国戚、二品大员说杀就杀,皇帝老子说顶就顶,身边近卫高手无数,横起来谁的面子也不给。
和眼前这个瘦弱可怜,柔软得春水似的美人,相差之大,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这,你叫我二哥哥作甚……”叶隅清憋了半天,想把他扶起来让他去椅子上坐下来,不要老这么可怜巴巴的蹲着,又不敢上去碰他,只是这样干巴巴的先来了一问。
“叶向麟说我刚满二十。今早春蕊说你二十有三,叶家行二。我喊你二哥哥,哪里不对?”
这二哥哥三个字从他嘴里又来回念出来一次,几乎叫叶隅清酥了骨头。
这三个字真是叫他念得圆融无比,浑似已念了千万回。
这人也不是第一天来叶府,这三日早午晚膳,大家都在一道。但他对叶向麟及自己二人均是淡淡的,不给什么好脸色,除了吃便是卧床昏睡,怎么今日这突然变了性,变的如此骇人。
虽然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叶向麟才一出府,这人就做出这种娇软态度来拿自己开心,必有什么诡计。叶隅清还是不由得软了心肠。
“你想去哪儿玩?玩什么?”
“你不讨厌我了?”楚郁睁大了眼睛只管瞧着他,目光带了几分喜色,又有几分惧怕,浑如犯了错等待宽宥的孩童。瞧的叶隅清几乎要跪倒投降。
“不讨厌,不讨厌。”
叶隅清话脱出了口,终于鼓起了勇气,把楚郁从地上拉了起来,对方也竟自然而然的顺势牵上他的手,随他同向外走去,这只冰凉滑润,骨骼纤细的手,几乎冰住了叶隅清的周身血脉,叫这个粗人一时语塞。
有赖于裴旸神医妙手,楚郁痛楚清减许多,吃起饭来,也比平日活泼许多。
虽然还是毫无形象的半蹲半坐在椅子上,靠着扶手歪斜无状,但总算拎起来的不再是清粥果子——他直接上手拎了一只滚烫的肉包子,被烫得立刻轻嘶了一声,却不肯丢手,用嘴吹了几口后,一边轻嘶,一边撕咬着小口吃起来,吃的还很高兴。
叶隅清看的又是怔然。只是如今不同往日——他俩已是称兄道弟的关系。是以他立刻劝导,“阿郁,用筷子,烫手。”
楚郁咬了口包子,立刻红了眼睛,也不知道是烫得,还是气的。他左手拎着包子,右手愤慨的端了出去,给叶隅清展示那道已经淡的不甚清楚的淤痕。
叶隅清此时瞧着,和昔日楚郁瞧他是一个想法,这有啥可看?
“我手疼,握不住筷子。”楚郁咽下嘴里的残渣,又拎起一只包子,十分坦荡的抱怨道。
叶隅清无言以对。
前几日每日吃喝在一处,也没见您老人家手疼过。怎么这会儿反过了劲儿来?!何况这怎么瞧也是无碍了,您搁什么疼?!
叶隅清一边喝粥,一边瞧着他毫无形象的吃吃喝喝,终于忍不住疑问脱口,“阿郁,你知道吗……献王最重礼数了,行止庄重,威仪有度那是大大的有名……”
楚郁闻言面露诧异之色,似是惊奇于叶隅清竟然问出这样样愚蠢的问题。
“天家中人,为天下表率。献王遵礼数、守礼制分属应当。我一届草民要那劳什子做什么?自然怎样高兴怎样来!”
说的叶隅清哑口无言。愣愣的瞧着他吃了两个包子,低头喝了几口菜粥,又舔了舔手指,才被看不过眼的侍女抓着服侍着擦了擦手,只觉得这人昨夜怕是叫鬼上了身。
......
“国公!叶国公!陛下喊你!”
上朝对武将出身的人而言,绝对是苦差事。
武将出身的意思就是,这人不是言官,不是御史,不自幼苦读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不日日薅着头发做八股文章,不年复一年的为乡会殿试耗尽心血,永不入翰林院,无座师同进,却一样会被卷入派系倾轧,被瞧不起“大老粗”的文臣们抡出来当枪使。
叶向麟是武将出身。自然不能免俗,他很痛苦。
每每文臣大呼小号、唾沫星子横飞四溅,进谏奏疏,抓着一些小事情批判来去,无事也要搅起风浪,叶向麟便感到痛苦,恨不得提起剑来将这些泼夫一并斩了痛快。
但也幸好他是武将,无家国大事时,他保持沉默即可等到退朝的那一刻——若果然有了家国大事,那多半便拍马出城领兵打仗去也,更不必与这些长舌辩手为伍。
叶向麟今日也一如既往,站在兵部尚书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养神。
他新近受封镇国公,从一品,与兵部尚书石青品秩相同。但身为兵部右侍郎,代辽东总兵,是实实在在的兵部下属,藏在石青身后发呆出神,再合适不过。
按照惯例,朝鼓擂罢,应该是王攸王大人率先站出来,口若悬河,一进言便滔滔不绝,讲上小半个时辰。生生把上周礼部某郎中纳了小妾、扬州某同知考成不达标、潘宁某闲王穿了不合礼制的衣袍,金陵某佥都御史之子收受贿赂白银五百两一桩桩一件件的摆上台面来。
须知王大人乃是翰林出身,文化水平极高,这些簪花小事居然也能叫他说的天花乱坠,有板有眼,仿佛陛下若不听他进言尽早处置这些宵小之辈,就要动摇国本、叛乱四起、流血漂橹、国破家亡。
是以每日上朝,叶向麟必先养神半个时辰,先挺过王大人的口诛唇伐。何况前几日,他宵禁跑马,今日必然要被王大人和其御史同侪奉为经典,大肆抨击。
只是他才将灵魂出了窍去,竟就被身旁的兵部左侍郎梁麓几声咳嗽和堂上司礼监太监侯公公这声声“国公”叫了回来。
“慎之!”梁麓见他恍惚,又补一句。“陛下问你对顾靳尘谋反案有何见解?”
梁麓年已五十有余,想当年叶向麟之父叶佑珽任蓟门参将时,梁麓就是蓟辽提督,乃是与叶佑珽一同上过战场杀过鞑子的老同事,说是眼看着叶向麟长大也不为过,此刻见他精神恍惚,很是为他着急。
叶向麟纳罕至极,竟顾不上去想其他,先向王攸的方向看去。
他这一转头,不少文官都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王大人前日上请致仕,朕已准了。”上首李怀璋也是了然,忍不住竟笑了一声。
是了。
这个王攸,是个才高不止八斗,几乎有九斗的翰林学士,满腹诗书,做一手好锦绣文章,先帝惜其才,是以任他常朝会上聒噪了整整十三年,甚至命此人为皇子日讲。
因此,这王攸除了建武十年榜眼出身,还有一桩身份——献王同党。所谓树倒猢狲散,虽不曾的卷入献王兵变谋逆案,但王大人这官,也确实是做到了头。早点告老还乡,或许还能挣上个寿终正寝。
何况这个王大人,酸儒一名,对于意图谋反,险些犯下子弑父、臣弑君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行者,自然是嗤之以鼻恨不得手刃之。教出献王这样学生,当然也无颜面再留在朝堂上受天下人耻笑。
不过这个王大人很不厚道,近年来若不是献王护持,就凭他这天下人皆可喷得的阵势,早不能善终。
可这位大人致仕就致仕,为与献王撇清干系,居然还写了一封上千字的荒唐无道疏四处传扬。骂献王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要撸胳膊挽袖子将献王从伏龙岭拖出来鞭尸。
当然,这是后话。
与这位还能致仕还乡的徐大人相比,顾靳尘就很脱不开干系了。
顾靳尘、前御前禁军统领,虽然以前不为人知,但如今已人尽皆知的献王一党。其人身为当世第一高手顾淳外室所出私生子,武功高强,不逊乃父。
献王兵变时,此人虽未率禁军做出弑君逆行,却也毫不犹豫的坏了肚子,擅离职守,是夜东华门守备空虚,献王一举攻入乾清宫,围了先帝寝居,险些叫先帝暴毙寝宫,拿到“禅位遗诏”择日登基,与此君决计脱不开干系。
若非叶向麟及时风闻、协禁军副统领卓凌调兵来援,当今的皇位,怕是要换个人来坐了。
按理讲,顾靳尘作为确确实实有谋逆行径的贼首之一,别说罪该斩首,株连九族也不为过。但可惜的是,此人是顾淳的私生子。虽然顾淳本人不认,但是人尽皆知的私生子。
顾淳,师从某不世出的高人,内功身法皆数天下一流,早年便有举世第一高手之称。
此人与献王是否交好不甚清楚。但四年前,时任二皇子、蓟门都督的李怀璋战鞑子时,若非献王说动顾淳出山,前往北疆,于聚鼓岭雄奇关万军之中,取敌将达也首级,令敌军群龙无首、仓皇逃窜,大齐必败,李怀璋亦难幸免。
且献王退居西山太庙时,身边仍有杨翦月、张泷两大绝世高手相随。若不是顾淳奉命追击,力当此二人,擒拿献王归朝,恐怕献王就此远遁,他日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是以,顾淳有功。且是大功。
反叛当日,顾靳尘已被叶向麟、卓凌擒拿归案,囚于诏狱。如今此人如何发落,还真是个难题。
所谓就事论事,有一说一,虽然株连九族时一般不考虑其家人是否无辜,但处置叛逆时却绝不能考虑其家人是否有功。
各路臣子们自然是纷纷上书恳请诛杀此人,以正视听。但顾淳对昔年的二皇子有救命之恩,当今陛下自然不好过于顺水推舟,就将这个皮球踢到了叶向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