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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清裕事件”所引发的浪潮一时间波及了整个北平城。
这次事件直接导致六省行政势力重组,林尚希为首的嫡系势力全线被削,取而代之的是以周现凛为首的晖系势力。南京内阁本就对华北六省颇为在意,因此特派专员北上,暗中调查此事。
大小报社报道更是层出不穷,有报道指“清裕事件”全由周现凛策划,旨在削弱嫡系。虽说流言蜚语漫天飘散,可没人能够否认,周现凛是此次事件最大受益者。
周现凛自接管了北平,忙的不可开交。他手握六省大权,风头无人能比。
近来两个多月,孝宁私下前往他的双叶官邸多次,鬼影都没见着一个。若平常时候也就罢了,可孝宁此回找他并非献殷勤,是真有要事请他帮忙。
中兴报社翻译处处长宋呈,是她中学学长。宋呈计划派遣一支工作小组随军去往前线,搜集日军相关信息并记录战争过程,好向国际社会揭露日军丑恶罪行。但随军程序极为复杂且严格,如若没些内部关系,准备得再充足也只是徒劳。
因此,宋呈托人辗转到了孝宁,毕竟凭她在北平城中的身份与地位,通融此事,易如反掌。
而余孝宁听及此事深感震撼,只觉为了国家命运,没有可推脱的理由,便爽快地应下了,谁知年前事多,又遇“清裕事件”发生,此事便被搁置了,眼下部队即将出发,宋呈心急如焚,余孝宁深感惭愧。
她也想过直接前往瀛台寻人,可风波过去未久,母亲又叮嘱过她,近期切勿与周现凛来往过密,因此权衡利弊后,唯有请哥哥出面处理随军之事,让林尚希帮上一帮了。
外头事儿多,家里也没闲着。虽说林尚希与裴稚的婚事黄了,但余孝熠与林俐的婚事倒意外定下了,婚礼就定在整一年后举行。林家与余家也因此在社会各界挽回了一些颜面。
不知是为照顾这个准女婿,还是为了安抚嫡系势力。民国十八年二月,林权竟为嫡系元老余孝熠戴上了六省民政厅厅长的乌纱帽,更命他代理第一军军长职务。
民政厅权力极大,管控着六省的治安与稳定,故而从不轻易任命。它的数年空缺,令嫡系与晖系不惜人力物力为此争夺数年。如今花落余孝熠,为正处颓势的‘嫡系’夺取了重要阵地。
这位新娘,当真没白娶。
“哟,余厅长回来了。”
孝宁听见楼下有动静声,下楼瞧了瞧,只见孝熠取下帽子、脱了外套,解开了领带随手扔在了地上,接着整个人横倒在沙发上。
孝宁将地上散落的衣物一件件捡了起来,责怪道:“没点厅长的样儿!”
“小之呢?怎么不出来伺候?”
余孝熠连着数月净对着林俐,陪着她四处瞎逛,如同卖笑的艺人,实在辛苦。况且这黄毛丫头未经人事,只能看,不能吃,这令他更加提不起兴致。好在林俐昨日染了风寒,今日在家养病,他才得以早早回家,放松放松。
孝宁将手里的衣物搂成一团朝他扔去,“你还好意思提小之,她知道你将成婚,大病了一场,如今还在后馆养病。”
孝熠已不再年少,总有一日该娶妻生子。小之也早有自知之明,正室之位不可奢望,可偏房,她还是盼过的。可当她知道未来少奶奶是林家大小姐后,一切希望都化成了灰烬。
孝熠同她争辩道:“如今阿稚被迫远走江南,更留我一人饱受相思之苦,我跟谁算账去啊。”
孝宁回呛道:“你倒还委屈了,那不赶紧复辟大金?”
孝熠执起一旁的靠枕向她砸去,二人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欢快极了。
余家兄妹自幼形影不离、感情深厚,平日里就爱斗嘴嬉闹。余孝熠最初也并不乐意孝宁利用前朝往事嘲弄他。久而久之,他却也逐渐接受了自己是“皇室遗珠”的事实。
当然,这些玩笑话,若当着他们母亲的面儿,可没人敢肆意造次。
孝宁见他心情甚好,坐在另一侧沙发上,一改方才嬉笑容色,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细声问道:“你与我说实话,是否正暗中调查着自己的身世?”
孝熠一震,眼光迫视着孝宁道:“你听谁说的?”
孝宁见他面色乍然一变,已心中有数,“阳晖让我转告你——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孝熠反复品读着这句传世名言,钻研其中深意。
孝宁随手揽过一个方枕,抱在胸前,平和道:“你是聪明人,自然懂他的意思。”
孝熠心下有些沉闷,眉间纹路也逐渐加深。他单手撑起身子,端正地坐了起来,“看来你很信任他。”
孝宁将绯红的面颊往方枕中一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是自然。”
他打量着孝宁,瞧着她面露几分小女儿情态,不愿再与她就此话题继续聊下去,只叹了叹气,起身整理好着装道:“我去瞧瞧小之。”
推开后馆大门,满屋子都是中药味儿,仆役见到余孝熠颇为意外,却也晓得他是来看小之的。他其实从未来过小之的房间,但他曾听小之说过,自己的房门上总会别着一枝兰花,因为她的少爷喜欢兰花。
可一间间房看了半天,也没找着兰花在哪,只得询问其他仆役。
“最里头那间房,少爷。”
余孝熠走到房门前,竟有些不安。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扣下门把,打开了房门。
此时正是傍晚,借着窗外的落日余晖,余孝熠瞧见了躺在床上的小之。
小之未见其人,只听脚步声,就认出了他,“少爷,你来啦?”
余孝熠见她醒着,搬了张凳子,坐到了床前,“你怎么样了?”
小之将枕头立了起来,靠坐在床上,笑中含泪道:“小姐真好,小姐果然没骗我,她说少爷你一定会来看我的。”
余孝熠听余孝宁替他撒了谎,尴尬地笑了笑,“嗯…最近太忙,没抽出空来。”
“小姐告诉我,少爷领了个大官儿做,大官儿都很忙。”
余孝熠见小之病恹恹的,面无一丝血色,道:“你还在病着,少点儿说话。”
小之打量了他一番,“少爷穿军装真好看,未来少奶奶真有福气…”
这个话题总归要提,只不过是看谁能沉得住气。
余孝熠吞吞吐吐道:“我跟他们提起过,想让你…”
小之打岔道:“我懂。小姐也同我说了。可大帅是怎样的人物,岂能让女儿受委屈,从今往后,少爷可千万别再提了。”
余孝熠原本想在她面前撒个谎,奈何自己有个心热的好妹妹,先替他将这坏事做了。
见余孝熠沉默,小之心里也凉了大半截儿,幽幽道:“少爷,你走吧,我病还未好,切莫沾染了晦气。”
余孝熠给她窝了窝被子,怕她着凉,“我陪着你。”
半个时辰后,余孝熠从房中走了出来,无意间看到了地上的枝叶,弯腰捡了起来。
出门时,将手中的残枝递给了仆役。
“拿去扔了。”
深情女,薄情郎。
深情自伤,苦海无涯。
晚饭过后,孝熠约妹妹孝宁去花园中一叙,花园中心建有一座凉亭,亭旁植了一棵梨树,可惜当下正值冬季,唯有干枯树枝相伴,略显寂寥。
孝宁先到,孝熠在屋子里头与母亲聊了几句后,便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拎着一双茶杯向亭中走来,亭中放置着一张玉石桌,供夏日乘凉用,但他们极少在如此冷冽的冬季到此打发日子。
孝宁不解,怎的哥哥突然感性了起来,竟约她在此畅饮。
孝宁微尝一口热茶,淡淡问道:“去看过小之了?”
孝熠眉心一动,依旧平和道:“看过了。”
见他目光阴郁,孝宁一时语塞,不知该接些什么话,只觉得哥哥今日行为颇为异常。
“你是怎么了?怪吓人的!”孝宁打趣儿道。
“小之可怜。”余孝熠冷不丁地感叹。
听后,孝宁顿时失笑,黯然颔首。
“你觉得她可怜吗。”余孝熠转而问道。
“爱而不得,自然是可怜的。”情深不寿,她可怜过一次了,自然也懂得可怜别人。
孝熠神色清冷,目光飘向后馆。
“小之于我,是过客,不足以记挂,虽然可怜,但也只到可怜为止。可你,是我妹妹,我无法袖手旁观。”
孝宁脸色徒然一变,冷冷抬眼,“我听不懂。”
他打量着孝宁,叹了口气道:“莫要再与周现凛来往了。”
他一语未落,孝宁的面容已生出了一层寒霜,言语间亦不再带有感情,直说道:“你若是宸栩的说客,那我劝你别费口舌。”
孝熠见她误会,更直言不讳道:“你可知周现凛与林俐关系匪浅。”
这寥寥几字,在孝熠心中憋藏数月,只因顾及孝宁,他不愿如此残忍地伤害她,可自他见过小之那副模样,才明白深情害人,因此决心告知她真相,否则,待日后再提,兄妹生隙不说,更是不知还会惹出什么风波。
周现凛与林俐的关系,孝宁再清楚不过。
周现凛长林俐十岁,曾被林权派到林俐身边专责保卫。虽说只有短短一年时间,虽说他待林俐确实周全,可这样的周全无关风月,仅仅是一种责任罢了。
孝宁双肩微颤,硬生生从唇齿间逼出四个字,“胡说八道!”
“我余岚谦阅人无数,倒是你,一叶障目了。”
孝熠的冷锐之音,似千万条丝线,缠绕在她全身,拉扯着她,令她透不过气来。
“清裕那场局,没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清裕事件,看似单纯,但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方面林尚希利用此局逼迫余孝宁表态,另一方面,却是嫡系计划引蛇出洞。林尚希是这场局的策划,余孝熠亦是,起因、经过、结果,皆在二人算计之内。
“那晚你若不来找我,若没有你的劝说……”
孝宁如梦初醒,她感觉到嘴唇失去温度的冰凉与麻木,心里有无数个念头转过。
“你们二人利用我,为逼阳晖与清和露出马脚?”
在她的记忆中,林俐还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些年来她对余孝熠展露出的信任与依赖是那样的真实。千种疑问、万种想法,萦绕在她脑海间。那晚林俐的眼神,周现凛的讳莫如深与多日的避而不见,犹如数根细针,缓缓由头皮刺入脑中。
“在我与宸栩的严密监视下,曾多次发现她与周现凛往来。但关于他们二人的关系,究竟是情人还是伙伴,仍有待商榷。”
这样残忍的真相,让孝宁如坐针毡,她颤巍巍地站起身,寻求一处倚靠。
“一位六省司令、一位帅府小姐。我与你,有什么资本能让他们觊觎?”
“你是宸栩的软肋。”余孝熠语气中不带有一丝犹豫。
软肋,她确实是林尚希的软肋,如同至宝般的心上人。一旦掌控着孝宁,便等同于揪住了林尚希。
“你不愿恶意揣度周现凛对你的情谊,可你也不能否认你对他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孝宁将脊柱倚在凉亭里的玉柱上,那刺骨的冰冷能暂时缓解她内心的刺痛。她眼眶通红、眼神涣散,那种寒毛倒竖的恐惧一时间竟如此真切,却仍嘴硬道:“这只是你们的臆想。”
“他收到宸栩发出的帖子后不久,林俐便到其驻地与他相见。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
余孝熠向她全盘托出,只为她能清醒一些,看清周现凛面目。
孝熠又道:“你别忘了,林俐不过是林家的养女。”
他一锤接着一锤地砸破着她的幻想,孝宁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清和从小对你表露的爱意,只是为了迎合养母,哄她开心?想在你身上得到血缘的依仗?”
那坊间传闻若是真的,孝熠便是年华夫人的亲外甥、六省少帅的表哥。而事实上,年华夫人确实对孝熠关爱有加。
血缘——林俐所需的依靠。林家养女的身份是禁锢她人生的枷锁,而余孝熠就是这把能够解放她于牢笼的钥匙。
“清和为了自己的前途,竟甘心将这一生葬送在这场虚假的婚姻之中?” 孝宁不禁打了个寒颤。
“清和并不像是这样野心勃勃、利欲熏心的女子。”
孝熠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地继续说道:“她嫁给我,恐怕不是为了血缘,而是为了成全。”
“深情之人,并非只有你。”
孝熠若与林俐完婚,她便是周现凛安插在‘嫡系’中最隐秘的一枚棋子。她牺牲爱情,并不是为了从牢笼中解脱自己,而是让自己进入另一个牢笼,她甘愿被利用,甘愿成为周现凛在登顶之路上最稳健的那块踏板。
孝宁放弃了挣扎,心灰意冷地问道:“那阳晖是否也中意她。”
“这点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同你乱说。只不过我听闻你几番去见他,皆被拒与门外。爱与不爱又有何重要,你终究是一枚弃子。岁同,是时候与他一刀两断、分道扬镳了。”
一切与他有关的记忆好似放映的电影,在眼前放了一遍又一遍,原来这些年他对她的包容与柔情,竟都是些虚情假意。
孝宁脑袋抽疼、双眉不由紧蹙,只道:“明日我要去趟颐和园。”
说罢,便往今白馆走去,可脚下的石阶似乎生出了尖刺,一步一阶,刺得她鲜血淋淋。可她仍旧死死强撑着,生怕自己两腿一软跌坐下来。
兄妹同心,孝熠见她背影落寞、举步维艰,立刻上前扶持着她。
孝宁垂头而行,忽然间却感受到了一股温热的目光,她抬眼一瞧,她的母亲正站在廊下,温柔地注视着一双儿女。孝宁没能忍住悲伤,快步上前,躲入了静逸的怀中。
母亲轻柔地拍着她的脊背,任由她宣泄泪水。
一旁的关妈,拉过孝熠,小声道:“少爷,外头来客了。”
孝熠听后,随着关妈悄悄地离开了,往客厅而去。
来者正是双叶官邸的老管家,“余少爷好,司令让老身来接余小姐前往家中小聚,不知小姐是否方便?”
余孝熠客气道:“这可真不巧,妹妹眼下正在颐和园,还未归家,让您白跑一趟了。”
老管家一愣,心想方才还瞧见余小姐的座驾闲置在外,怎得人却在颐和园?
“天色已晚,路远,您早些回去的好。”
这是在赶人呐,老管家心想,而后躬身道:“那老身改日再来。”
余孝熠礼数周全,亲自送其上车,并目送车辆远去,转而却交待仆役,往后不再对双叶官邸车辆放行。
第二日,依照余孝熠安排,孝宁由仆役引着,从东宫门进入颐和园,再经仁寿殿,来到昆明湖边,因是冬季,昆明湖已化作一面晶莹剔透的宝镜,映出了北平城的青天白云。湖中借杭州西湖长堤,仿东海神山仙岛。远处的万寿山,白雪皑皑铺满苍松,掩映着雄伟的宫殿、秀丽的楼阁。
而林尚希,就住在这万寿山前的排云殿内。
“少爷在内殿等着您。”说话的正是林尚希的副官,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只着一件灰色长袍,褪尽了身上原本的锐气,从前的那声“少帅”也变作为一声“少爷”。
余孝宁不禁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的装束……”
他无奈地笑道:“少爷被撤了职,咱们哪儿还能穿军装。”
余孝宁进到暖阁中,见林尚希正在书架前取了本书,随意翻弄着。她并未惊扰他,只将母亲准备的补品,整齐地搁在了暖阁中央的木头桌子上。
她早先听闻,林尚希染了风寒,便说道:“病恹恹的,还看书。”
林尚希手一挥,那书就不知道被甩到何处去了,语气不悦道:“照你说的,我就该躺床上等死?”
余孝宁双手抱于胸前,似笑非笑道:“死了也倒让人省心。”
说完,林尚希倏然走上前去,攥着她的手腕。目光在她的面庞上溜了几圈,却始终无法直视她寒意四溢的双眸,目光最终停留在她的双唇。
“谁教得你说话如此伤人?”
余孝宁的嘴角扯出了一丝笑意,似是在无声地嘲笑他。
他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敢与她对视。
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纠缠了许久,直至林尚希松开了她的手,转而揽住了她的纤纤细腰。他抵着孝宁的鼻尖,气息拂过她的嘴角。可怀里的人儿却不为所乱,无动于衷。
他深觉无趣,也不愿过分轻薄她,便放过了她,径自朝暖榻而去。
“来,喝一杯,我刚沏的!”
暖榻上放置着一张矮脚方桌,桌上搁着些茶具。
林尚希盘着腿儿坐在暖榻上,正麻利地冲泡着,孝宁看着他有一丝出神,对于林尚希这样浮躁的人来说,这是难得的静雅。
余孝宁脱鞋上榻,与他相视而对,边品茶边感慨道:“‘神仙排云山,但见金银台’,你在这排云殿里,过得还真跟神仙似的。”
“好好品茶。”林尚希端起一杯茶,微眯着眼在鼻端一嗅,小口吞咽地品尝起来。
久寂无声,终于,余孝宁又开口道:“宸栩,你赢了。”
林尚希笑似非笑,反问道:“赢了吗?”
“你与哥哥联手导演了这场戏,拉周现凛下水,你成功了。”
林尚希听余孝宁语气清冷,以为她仅仅是因在人前出糗而生出不满,解释道:“是我考虑不周,终究是伤了你的颜面。”
余孝宁语气淡如清风,回道:“成大事者,不必在意女子。”
林尚希未听出她的话里有话,只当她是深明大义,眼神中顿显赞许之意。
他苦心经营嫡系多年,如今已是块丰足的馅饼。在他的悉心筹谋下,这块馅饼已然稳稳当当地砸在周现凛的头上,自古帝王最忌官宦专权,权力越大,欲望与野心也将随之膨胀,总有一天,周现凛将会成为林权的眼中钉、心头刺。
杯中的茶水已渐凉,映出她略显苍凉的面庞,她暗自提了口气,问道:“他与林俐的事,你何时知晓的?”
林尚希眼皮一抬,略微惊愕地看着她,“岚谦心疼你,原以为他不忍与你明说。”
从她进门起,她身上那形影不离的郁郁不乐,因何而生,他此刻找着了答案。
看余孝宁未有言语,他只好继续说道:“我与清和的感情虽不及你与岚谦,但终究是长于同一屋檐下,因此,早窥端倪。”
“嘭!”
是茶碗敲打木桌之声。
须臾,林尚希才道:“看得出来,你很难受。”
余孝宁被林尚希看穿了心思,回过神来,自知失态。林尚希亦如鲠在喉,二人相继沉默,房中气氛极速冷却。
余孝宁不答,亦不愿觍着脸去补过饰非,进退维谷间只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吵杂声。
暖阁的红漆木门被一脚踢开,原是余孝熠到访。
他见林余二人似是和睦地坐于暖榻之上,笑着问道:“哟,聊什么呐?”
他这一脚虽然鲁莽,却恰到好处地击碎了这冷如冰块儿的四方暖阁。
林尚希瞧着是他来了,心想可真是时候,笑道:“哪阵风把你这畜生吹来了?”
余孝宁也急于缓和气氛,正好借着哥哥转移了话题,“一早在家便没见你,去哪儿了?”
余孝熠脱去外衣,坐到暖榻上,慢悠悠地说道:“最近赶新潮儿,参加了个读书会。”
林尚希不怀好意道:“怎不陪着清和?”
余孝熠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拿起一个干净杯子、斟满茶,厚着脸皮道:“这不快到饭点了嘛,想着来这儿跟你们一起吃!”
林尚希亦端起茶碗,润了润嗓,笑道:“我看你是担心岁同在我这儿会出意外,放心不下就亲自来了。”
余孝熠也不狡辩,“你这种人渣,还真猜不准会干出什么事儿。”
林尚希眯着眼,问道:“这民政厅厅长当着可还习惯?”
余孝熠冷哼一声,一语双关道:“你的好妹妹嫌我公务忙,没时间陪她,向我提议让周司令代为管辖着,如今有他担着,别提多轻松了。”
林尚希瞟了一眼孝宁,“从前民政厅的事务一直由父亲统管,如今竟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一旁的余孝宁,眼神幽冷如锥,只静静地品着茶,也不与他们搭话。
余孝熠见状,示意林尚希勿要继续这个话题。
周遭突然安静,余孝宁察觉不妥,旋即回过神来,说道:“依我看,这一切都在大帅的掌握之中。”
林尚希斩钉截铁地反驳道:“不可能,当时我与姓周的都竭力封锁了消息。父亲不可能知情。”
余孝宁有条不紊地解释道:“大帅在官场摸爬滚打半生,岂会轻易被两小儿缚住双耳。你二人势力还未能完全覆盖整个京城,就妄图‘两手遮天’?你如何保证,这指缝间传不出消息?”
“有道理。我们原先就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让大帅将权力交到周现凛的手中。”余孝熠语气波澜不惊,他实则一早就有如此猜想,只是不敢妄然定论。
虽说林尚希是六省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但林权近年来对周现凛的极度器重,令他颇为忌惮。数十年来,能得林权倚重的人物不多,前有总参谋官沈易则,后则便是他周现凛。
林权对倚重之人通常深信不疑,听不得半句污蔑与诋毁,因此林尚希从不敢在父亲面前闲言长语,唯有在背地里谋划,决心凭借嫡系之力除掉此心头大患。
清裕事件从筹划到执行,畅行无阻。林尚希为此也曾怀疑过是否有人在暗中相助,但他自认计划周全,顺利进行也是理所应当。可如今重新梳理此事整个细节,若说父亲提前知晓,也确实有迹可循。
林尚希豁然贯通,放下茶碗正色道:“这背后若无父亲助力,恐怕走不到最后一步。”
余孝熠接着说道:“周现凛身为少帅顾问,给他安个知情不报的罪名,易如反掌。但大帅却并未责罚他,反而加官进爵。”
余孝宁微微抬眸,直视林尚希,说道:“隔岸观火、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高官厚禄,一旦放纵下去,就不止知情不报这一条罪名了。可父亲与姓周的何时起了嫌隙,竟让父亲起了杀意?”
余孝熠不假思索道:“恐怕是因为岁同与清和。”
“姓周的蛰伏多年,从前父亲总让我向他看齐,更是赞扬他不贪恋权势。可惜啊,他如意算盘打得太过了,与岁同、清和的频繁交往,定是让父亲不悦了。”
林尚希不禁得意,若父亲当真如猜测那般与他身处同一阵营,那嫡系可谓是得到了免死金牌与千军万马。
余孝熠亦颔首表示同意,可一旁的余孝宁仍蹙眉未展,虽说此猜想本由她所提,但其中尚存解释不清之处。她忆及当初在绯园官邸,当属下告知林权,周现凛主动请辞时,林权言语间对周现凛的信任,是如此的真实,那样的神色,是不掺杂任何猜忌与戒备的。
她心中的雾团并未因此趟颐和园之行而消散。
清裕事件背后,看来另有文章。
因余孝熠与林尚希仍有要事商谈,暂且不归,余孝宁与他二人用过午餐后,便独自乘车返回家中。
林尚希审时度势,在他看来,周现凛虽已稳稳地跳入陷阱之中,自己与父亲也扣动了扳机。但以周现凛如今的实力,若想奋力挣扎一番,胜算不大但也不容小觑。
林尚希嘱咐道:“如今我被困此地,外面的一切还要由你来主持。虽说我实力大削,但在军中还是有几个弟兄能派得上用场,他们会全力配合你的工作。”
余孝熠迟疑数秒后,才将林尚希的嘱托应承了下来,他无心政事多年,即使身为嫡系“要员”,也从不轻易沾染军政大权,可眼下迫于形势,不得不接下这个烂摊子,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求万全,如今也只能各走各路,各施各计。
林尚希又道:“千万别让岁同出事!”
余孝熠心领神会,应道:“她是我妹妹,我自然不会让她有事。”
“周林二人之事,对她打击颇大。你得费些心思,去劝劝。”
林尚希的音调低了几分,余孝熠听得出他的耿耿于怀,可这世间的情事,岂是一两句话就能说得清、道得明、劝得通的。
况且解铃还须系铃人,余孝熠对此当真无能为力。
“对了,岁同脸皮薄,有件事一直不好意思跟你开口,所以托我来问问你。”
宋呈所托之事已迫在眉睫,余孝宁无计可施,唯有让哥哥请林尚希出面,助她一臂之力,余孝熠一直将此事寄挂在心上。
余孝宁极少会有求于他,林尚希颇为惊讶,目光灼灼地盯着余孝熠道:“你说。”
余孝熠道:“他有一个中兴报社的朋友想派工作组随军,你能否写封介绍信,通融通融。”
林尚希心下盘算了一番,爽快应道:“小事一桩,让她的那位朋友列个名单,你便以我的名义办了吧。”
余孝熠装腔作势,举手作揖道:“小人替舍妹谢过少帅!”
另一厢,余孝宁的车辆未驶出多远,便被两辆军车截停。
窦辞正欲下车查看情况,只见后座的余孝宁不紧不慢,神色似意料之中。
她伸手抚了抚垂落的鬓发又正了正衣裳外套,淡然道:“你先回家去,不必等我。”
双叶官邸原是亲王私宅,依山傍水,风景十分雅静。为彰显周现凛地位,与对其的依仗之深,民国十年,林权特将此处赠予了他。
官邸经去年改造加建,占地广袤,景观布置多保留自然原貌,威严肃穆、壮阔非凡,让人心生敬畏。
周现凛出身寒门,十四岁入征东北军。后因军长勾结日寇,年仅十六岁的周现凛率小队人马背主起义,投靠林权。林权见他一表人才,心怀天下,却壮志未酬,因此将他带在身旁,亲自教习军法战术。
而周现凛不负所望,不出一年便成长为一名可独当一面的优秀将领。
几年后,周现凛在一次战役中不幸染疫,为避免波及军队,众人纷纷向林权提议拔营撤离,留其一人在此听天由命,但遭林权拒绝。林权更传信回京,下令派遣最好的医疗小组为周现凛医治,最终,周现凛大难不死,全然康复,后一路平步青云。
因此,林权对他来说,不仅是伯乐,更是救命恩人。
残雪未消下的双叶官邸显得异常空旷和寂静。平日里,周现凛时常与孝宁一同牵手,在官邸内观赏着春夏秋冬。若无军务,有时一赏便是大半日,那时的她心情总是特别宁和,二人即使不说话,唇角也是带着柔情笑意的。
管家引着她行至正门,眼前豁然开阔,保有中式装修且如殿堂一样深远的大厅,四壁悬挂着的名人字画不计其数,仿佛置身于博物馆中,令人屏息。
周现凛身着便装于厅内候她,见她徐徐走来,目光在她身上一绕,旋即牵起她,说道:“走,咱们一起吃饭。”
孝宁并未应答,只默默地跟随着他进入餐厅,并坐于他身侧。
府邸老管家观察着二人,一位情绪消极,另一位则态度冷淡,皆无半分相逢的喜悦。着实教他百思不得其解。
孝宁见餐桌上摆放着数盘精心烹饪的美食佳肴与两对干净碗筷,只道,“我已用过午餐了。”
周现凛夹起菜食放入她面前的青瓷碗中,理所当然道:“再吃些。”
孝宁板着脸,盯着碗里菜肉,毫无食欲。
周现凛正欲说话,却忽而听她说道:“法国香水,确实好闻。”
那甘苦的芳甜弥漫厅内,这气味,她分明闻到过,不在旁的地方,就在那日的绯园,林家大小姐林俐的身上。
“你的新女友,品味不错。”
孝宁凝望着他,唇角扬起一抹凄微的笑容,语气中已带有了质问的意味。
周现凛放下手中的碗筷,语挚情长道:“我唯有你。”
孝宁轻蹙娥眉,她已无力去辨别他话语的真伪,言语酸涩道:“阳晖,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她不得不去猜想,是否自二人相识的那刻起,她就跌入了周现凛布下的这场局。他对林尚希脾性了如指掌,于是利用她,引林尚希入瓮。林尚希制造清裕事件,他瞒天过海找准时机,只用一份“辞职信”,便成功夺得林尚希权位。当前大业已成,她俨然成为了一枚弃子。
“我让人送你回家,你累了。”
他的唇角漫上一缕凄惶的笑意,胸中气息难平。
孝宁见他的神色复杂而遥远,连一句解释都不愿与她同说,因此别过头去,强忍着眼中泪水,仅道了一声关切:“保重身体。”
周现凛点点头,沉吟片刻道:“替我向林尚希问好。”
孝宁应了下来。
孝宁走后,周现凛吩咐道:“让工人们把饭菜拿去分了吃吧。”
老管家招了招手,仆役鱼贯而出,将桌上的佳肴一碟接着一碟撤回后厨。
老管家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您二位感情甚笃,又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互相伤害呢。”
周现凛以掌心来回抚着额间,脸色消沉。自从接手这个烂摊子,公务堆积如山,令他整宿无法入睡,平日里累了,也唯有趴着小憩片刻。
他想见她,可着实抽不开身,亦不愿风波尾随孝宁而延绵不息,因此刻意与她保持了距离。
未曾想竟被旁人,借机钻了空子。
“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继续留着她,我看着也难受。”
在周现凛身边服侍多年,老管家自认是最了解自家先生与余小姐这段感情的人。先生喜静,而余小姐的性子也较为沉稳、平宁,先生不止一次与他说过,待山河安定,将娶小姐为妻。可不曾想,二人关系竟出乎意料地恶化到了如此田地,他更是从未见过自家先生这副模样,内心因此惴惴不安。
老管家劝道:“余小姐或许不是那个意思,这人与人啊,常常会因为些不必要的误会,而……”
周现凛打断他的话道:“是我小瞧了林尚希在她心中的地位。”
林尚希闯了那样大的祸,被削官职兵权已是毋庸置疑,他为了晖系,即便明白这里头陷阱重重,但无论如何也是要接过这烫手山芋的,为自己、为兄弟,更为了六省安定。
可自打他升官,孝宁便对她不闻不问,他在城郊驻地日复一日的等待,等来的却是林尚希染疫她前往颐和园照料他的消息。
罢了,罢了。
寒意料峭的夜里,孝宁挥退了仆役,取来家中珍藏多年的红酒,独自一人回到房中,一杯接着一杯灌入腹中,她本不喜饮酒,可酒精下肚的灼烧感,可令她暂时忘却内心的苦痛。
心,已化作一滩冷寂的死灰。那样深刻的耻辱和哀痛,把一颗本就脆弱的心生生碾碎。她醒悟一切不过是个圈套,自相遇、相知起。
长久的哭泣之后,眼睛干涸得刺痛。寂静良久,有人扣门而入,敢如此唐突的,唯有她的母亲。
她轻声道:“岁同。”
孝宁不答,只是怔怔坐着、垂着头,房中阴暗,唯有窗口撒入几缕残月清光。
静逸神情焦灼,坐在床边观察着孝宁,二人沉默以对。
事情经过,她已听孝熠讲述,她与周现凛仅打过几次照面,在她印象中此人相貌堂堂,俊冷寡言。
抛开诡计猜疑,凭着平日里林权对他毫不吝啬的赞赏、以及女儿对他的依恋,静逸对此人其实并不反感。
可他终究成为权力与欲望的奴隶,无法与孝宁并肩而行。
孝宁不愿母亲担心,倒拍着静逸的手背,缓缓笑起,安慰道:“母亲,我没事。”
静逸深感女儿懂事,心下更是难过,“母亲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她未曾想这句“一直在”,直接击碎了孝宁的伪装,孝宁不禁伏在她的肩头,再度失控落泪。
过了好一会儿,孝宁才有气无力地说道:“母亲,我中意他。”
静逸在惆怅里,暗暗地叹息了一声,“我明白。”
她自以为对女儿感情之事了如指掌,冷眼旁观了这些年,原以为周现凛对孝宁而言不过是因失去林尚希而寻来的慰藉,可静逸此刻才意识到,孝宁的爱是那样的真切与纯粹。
她不免懊悔,自己身为母亲早该知道,而不是等到此刻。而懊悔之余又满是担忧,孝宁这般清高自傲,若不是着实被伤透了心,是绝不会轻易落泪。
“我也恨他!”言罢,孝宁再度哭得不能自已。
爱与恨,道尽了多少不可明说的情谊,静逸轻轻叹喟了一声:“傻丫头。”
听着孝宁微弱的啜泣声,静逸心里最深处的痛被隐隐牵起,受其感染,竟也泪眼朦胧起来,思绪飘得老远。
她低声说道:“娘也曾如你一般,深爱过,也痛恨过。最终也是未能走到一起。这就是命。但日子再难,心中再痛,也得坚持下去,因为终会有另一个人与你相伴一生。”
静逸极少谈起往事,孝宁听闻后便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敬爱的母亲。
静逸慈爱地抚着孝宁的面庞,笑中带泪道:“你与你父亲很像。”
孝宁怔怔流着泪,问道:“父亲也曾让您伤心过?”
她摇了摇头,声调婉转悠扬,“遇见你父亲,是我此生最欢喜的事,与他在一起的日子,从未让我伤心。他若还在,肯定不忍见你如此,更不会让你如此。”
孝宁无心追问陈年往事,唯努力平复了心绪,缓缓止住了泪,执起母亲的手,眼色坚定地承诺道:“父亲如今不在了,就换女儿来爱护您,不会再让您担忧伤心,不会让父亲失望。”
静逸颇为动容,轻抚着孝宁被泪水浸湿的鬓发,欣慰道:“愿吾儿往后平安喜乐。”
窗外正飘落着绵绵细雪,已不知这是今年冬天第几场雪了,母女二人一齐遥望着。
今年的北平,可真冷啊。
次日清晨,静逸亲自下厨为孝宁准备早餐,并守在她一旁监督着用餐。
孝宁吃到一半,孝熠方从楼上下来,他一身戎装,军靴声橐橐然敲打着地板,他向静逸请过早安后,坐到了孝宁对面,关切地问道:“你可还好?”。
孝宁并不领情,埋头吃着碗中的稀粥,淡淡道:“还好。”
她并非对孝熠不满,只是不愿看他那身军装,不愿因此想起某个人。
知女莫若母,静逸生怕孝熠扰了孝宁清静,便打岔道:“极少见你这身装扮,这是去哪儿?”
“替宸栩开会。”
说完,孝熠在篮子里随意挑了块面包,配着牛奶,吃了起来。
“我待会让窦辞为我去取些东西,就让他顺路送你去罢。”
孝宁提议道,可未想,话一出,母亲与哥哥神色皆变得有些古怪,她见状冷笑一声,一切皆在意料之中,转而问道:“伤势可严重?”
静逸面带愠怒,别过头去不愿多说,孝熠唯有尴尬地“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倒也不是特别严重,母亲已派人送他就医了。”
孝宁将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一拍,怒道:“土匪作风!”
林尚希虽在园中,但眼线颇多,甚至家中仆役亦有几人与旌洋官邸互有往来。昨日之事涉及周现凛,而起因正是因为窦辞“护主不力”,因此林尚希如何能够善罢甘休。周现凛暂时惹不起,但窦辞不免遭到一顿毒打。
静逸见孝宁情绪激动,怕伤着了她的身子,即刻抚慰着,亦不忘狠狠瞪了孝熠好几眼,孝熠只觉家中不宜久留,麻利地拾了几块面包,一阵风似地逃离了这个是非地。
会场之内,除未到的林权,其余官员皆聚集在走廊中互相寒暄着,而周现凛为其中佼佼者。他接连高升,地位自然非比寻常,身旁因此簇拥着众多官员。
见余孝熠到场,众人的交谈声缓缓降低,随之恭敬地向他打着招呼。
余孝熠受林尚希嘱托,如今暂坐嫡系第一把交椅,这两派遭遇,即使背地里不和,表面上怎么也得“粉饰太平”。
余孝熠暗暗提气,似要慷慨就义般向周现凛走去,拱手道:“阳晖兄!”
周现凛见他到场,穿过人群,上前几步迎他,客气道:“见外了,都是自家兄弟。”
众官员见两派系首脑“会晤”,识相地走远开来,不打扰二人交谈。
二人就全国局势简要探讨了一番,接着就不可避免地“关照”起对方的亲戚好友,说到此处,周现凛沉默了半晌,犹豫间不知如何开口,但又实在放心不下,还是问道:“岁同她……没事吧?”
余孝熠瞧着近处已无外人在旁,一改方才客气容色,冷笑道:“承蒙周司令关照,她醉了一宿,难受了一宿。”
周现凛脸色一阵青一阵紫,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悻悻然道:“照顾好她。”
余孝熠为不打草惊蛇,避重就轻道:“阳晖兄,若你真有了新伴儿,就请你行行好,放过舍妹。”
余孝熠不愧为“皇室后裔”,等级观念深入骨血。小之对他来说,就是可以随意糊弄的下等女人。而换成了自己的妹妹,却能大义凛然地呵斥别人。
“咱们男人,爱图新鲜也不是稀奇事儿。可舍妹不是那种一旦贴上就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您位高权重,身旁的女人自然是数不胜数,若真瞧上了别人,大可跟她知会一声,让她断了念想。费不找让她天天惦记着你,又日日驱车前往府邸寻你!”
该说的话也说了,余孝熠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此时又恰好从窗口瞧见林权的座驾驶来,敷衍地道了别,往会场而去。
面对余孝熠的一通责骂,周现凛非但不恼,反而令他的思绪顿时明清了不少,他见余孝熠走出不远,忙喊道:“岚谦兄,且慢!”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
老巷子里的风,常年不急不缓地吹着,高高的围墙,雕花的屋檐,被岁月和风雨磨尽了当年的风光。
一对夫妻在巷口,伴着两盏油灯与几张破旧的木桌与板凳,支了个露天小食摊。灶里的柴火正滋啦地烧着,锅里盛着香喷喷、热乎乎的饺子,从面皮儿到馅儿,都是他们老两口亲手擀制、调拌的。
“小姐,小心烫。”
“谢谢!”
年过五旬的老板弓着背,端了盘饺子放在少女面前。
她是小食摊的熟客,对这儿并不陌生。她喜欢吃老板娘做的水饺,味儿跟当年保育院阿姨做的水饺很是相同,所以隔三差五便来此一趟。
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小巷尽头处的街角。
不一会儿,随着脚步声的渐渐临近,听老板娘问道:“少爷这回儿想吃点什么?”
看来这也是位熟客。
男子客气地回绝,说道:“不必劳烦二位,我吃过了。”
他见她吃得那样专心,叹了口气,坐到了一旁。老板与老板娘识趣儿,明白他俩有话要讲,自觉地远离了二人。
“我要一个解释。”
他言语间没有一丝的温情,唯有咄咄逼人的冷漠。
她丝毫没有迟疑地回答到:“不好意思,得让你白跑一趟了。”
他好似盯着犯人一般,冷冽道:“我官邸内被你收买的仆役统共十一名,已全被枪决。”
那样的眼神对她来说,是一种凌迟,她装作满不在意,淡漠道:“家有喜事,恭喜周司令。如此容易就被收买,留着也没有用处。”
十几条人命在她口中竟淡如鸿毛,周现凛赫然而怒,拍着桌子吼道:“林俐!”
听他不着感情地直呼自己大名,林俐心底越发悲凉,她反问道:“为什么骗我?”
周现凛见她眼角含泪,泪中带恨,心中的怒火霎时间被强压了下去,唯有无奈道:“这是最好的结果。”
林俐声泪俱下,撕心裂肺道:“最好的结果?对我来说,那是万丈深渊。”
周现凛并不理会,并从口袋中取出一物,由帕子包裹着的,递给她:“与其把心思浪费在我身上,不如找个能让你安享荣华富贵的。”
林俐接过此物,将帕子舒展,是一瓶法国香水,正是她亲手交给官邸仆人的那瓶。
她并不解释,二话不说,只用力将那玻璃瓶子往地上一贯,霎时间,小巷口喷发出浓重的花香。
林俐悲泣道:“我宁可孤独终老。”
周现凛试图挥散周遭气味,并显得极为嫌弃,因此更不愿久留,起身长吁了一口气道:“你我言尽于此,勿再往来。”
林俐扬起头,恨恨地瞧着他,道:“你就不怕我杀了她!”
周现凛睨视着她,他的声色在暗沉的小巷中似锋刃一般利:“随你。”
说完,转身消失在巷子尽头。
那日散会后,余孝熠回了趟民政厅,召集嫡系大小官员布置工作。数天之后,方才得空回家一趟。
此时已是向晚黄昏,即将落下的夕阳映得半边天色都如烧如灼一般,直叫人心里闷住了一般难受。
孝宁正在后院的凉亭中,交待着仆役给宋呈传信。
见孝熠归来,她訾笑道:“怎么,林俐又病了?”
孝熠挥退了仆役们,懒懒地坐在石凳上,“听说确实是病了。”
孝宁少见哥哥这般无精打采,他往日的意气风发,果真是随着裴稚的离去逐渐消沉。
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同。
她微笑地劝道:“那你不得更加上心些。”
孝熠面色凛若冰霜,直言道:“她所需的那味药方,姓周不姓余。”
这一句带刺儿的话,生生挑起了孝宁心底的伤痛,她少不得将其强行按捺了下去,唯道:“日子总归得过下去。”
因谈及“周林”,兄妹二人皆“郁”言又止,沉默了好一阵,孝熠才道:“我已将工作组之事告知宸栩,他需要一份名单,便可派人着手去办了。”
林尚希对她有求必应,孝宁心中忽地一暖,答道:“替我谢谢他。”
孝熠的目光有些疑虑,落在她置于桌上的纸笔,问道:“你可了解这个宋呈?”
她细想片刻,摇了摇头,“他是我在敬德公立中学的学长,前段时间刚从海外归国。”
“我记得林俐也是敬德公立中学的学生。”
孝熠隐隐觉得事情有异。
孝宁认为哥哥过于谨小慎微,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是疑邻盗斧!”
孝熠不以为然,提醒道:“你别大意,随军之事可非寻常,小小岔子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这时,只见管家从主馆后门而来,朝他们的方向一路小跑,待到近前,略施一礼,禀告道:“少爷、小姐,瀛台派了人过来,说是周司令明晚请小姐去培珍园吃饭,请小姐拿个主意,我好去回话儿。”
虽说孝熠曾下令,不再对双叶官邸车辆放行,可这趟来车必然是瀛台军车,门卫又岂敢阻拦,余孝熠心下有数,事后也并未责怪。
“就说小姐已有约,快快打发他走!”
管家得令,正转身离去,只听静逸自远远唤道:“慢着!”
静逸来到凉亭处,兄妹二人皆起身恭迎,孝宁扶着母亲落座,静逸打量着她,待她亦落座后,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可想去?”
孝宁不答,只绞着手中的帕子,那帕子已被搓揉至变形,就如她此刻的心绪,杂乱无章。
见孝宁委决不下,静逸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况且他并非寻常男子,这快过年了,你怎么也得过去应个卯才好。”
母亲言之有理,孝宁听罢点了点头,“我明白。”
管家领了意思,便去回话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当下该用何种心态去面对他,她竟无法拿捏。
孝宁正为应下此事颇感忧虑,而孝熠却向母亲问道:“那我往后又该如何面对林俐?”
静逸神色如常,目光直视远方,“从前如何,当该如何。”
孝宁闻言身子微微一晃,眼中黯淡不少。
静逸拍了拍她的肩膀,郑重了语气,“辛苦了。”
孝宁苦涩一笑,“我俨然一身,何来辛苦。如今想来,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他的不纯粹、责怪他的背叛。我与他来往,当年不也是为了躲避宸栩,寻求慰藉罢了。只不过先于他输在了‘认真’二字。”
孝熠脸上微露喜色,接道:“既然如此,你不如同宸栩和好。”
孝宁听后未答,怅然地望着天幕,心事重重。
次日傍晚,在去往培珍园的路上,孝宁倚在车窗边,看着外头繁忙的街市,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她竟对周现凛感到惧怕,不足月余,这惧怕没来由地竟已在心中长得那样的深。
然而在这层恐惧的幕布后,却是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无限深情与留恋,担忧与不解。
培珍园坐落于紫金城中轴线龙脉一侧,西缘三海,东临景山,原是皇父摄政王——劭恪的私人官邸。民国成立后,改建为京城第一大饭店。
傍晚夕阳最后一抹余辉斜射在写有“培珍园”三字的牌匾上,泛出了一种特有的王者气度。孙副官引着她向园内走去,侍应生遇客皆打躬作揖,错觉间,仿佛置身于大清宫廷。
周现凛出手毫不吝啬,包下了培珍园中最大的套间,永安。
永安,永安,永世安康。
诺大的永安间内站立数人,随着她的到来,众人目光皆落于其身。
而余孝宁眼中却只容得下那一人,她不禁有些恍惚,好似时光回到了如梦一般纯甜的曾经。
周现凛眉目间透出刚毅,眼眸中映着凛然正气,一身戎装衬得他身姿峭拔,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
全然不似旁人口中那个“奸邪小人”。
这样的重逢,虽是算计之中,可千算万算,又怎算得清她的情谊。原以为隔了这些日子,不想了、不念了、不爱了,可眸光交汇时,为何依旧扯动了心肺。
见到他,她竟然是高兴的。
周现凛心下亦是欢喜,他温情地唤道:“岁同。”
余孝宁回过神,向他鞠了鞠身子,语气虽极为客气,但却不可自持地应道:“阳晖。”
孙副官向周现凛打了声招呼,便领着身后的侍应生撤了下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周现凛的神色愈加温文,走近她,牵起她双手,脸上笑意浓重,诚然道: “这次请你来,是为了跟你道歉。”
余孝宁漠然将手抽出,往后退了一步,盈盈而立。
即使心底掀起了巨大的波涛,可她并未沉溺于情海之中,勉强道:“您说笑了,我受不起这样大的礼。倒是我从前多有得罪,该是我向您道歉。”
周现凛饱含笑意的眼底划过了一丝淡淡清愁,“在我面前,你何必这样。”
“请您原谅。”
她的声色清洌如冰,显然是与他划清了界限。
孝宁亦意外自己的决绝,可最决绝的人,到底是他。
在互相的缄默中,周现凛的眉心逐渐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郁,他不愿再瞧着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面容,转身负手而立,话锋一转问道:“林尚希如何了?”
孝宁答道:“他很好,清闲极了。”
周现凛仰面叹息道:“我以为你是恼我夺了他的权,不愿理我。”
孝宁静下心神,依旧是冷漠的口吻,“两派相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既能登顶,我也替你感到高兴。”
他言语中带有少许苍凉,“我们又何必因为一个小小的误会,而……”
未等他说完,余孝宁打岔道:“我听说,你枪毙了几名官邸的仆役。”
周现凛理所当然道:“他们私下作恶,不中用的东西留着也是浪费口粮。”
孝宁气不打一处来,认为他将自己当做三岁小孩那样好糊弄,反呛道:“难不成是他们逼你与我生分的?”
周现凛再度回身走近她,似做错事的孩子,低声嘶哑道:“是我不好…”
孝宁在心底冷笑,他还是不愿同她说出实情,尚在掩护林俐。
周现凛去年生辰,她有感而发,感谢这些年的相互扶持,感谢这些年的赤诚以待,但从头看来,她是多么的愚不可及,赤诚以待又是多么的荒诞不经。
“阳晖,我一直把你看成是大英雄,我敬你、信你、依赖你,自然也喜欢你。我们相处了这样久,私以为你心中也是有我的。可未曾想,这一切皆是我自作多情。”
她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
原来,她对自己的误会竟已这样深,罢了,或许这也是件好事。
周现凛长长舒了一口气,徐徐道:“敬你、信你、爱你,这便是我对你。”
信你?他何时真正信过她,余孝宁不耐烦地一挥手,瑟瑟齿冷道:“我天煞孤寡命,司令的情谊,我终究是受不起。”
周现凛凝望着她,心间好似下起了雪,心头更似被冰霜覆盖,眼神凄然而悲凉。
“你当真能放下?”
余孝宁旋而一笑,“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论错,她为了他拦她,他为了她瞒她。他们都没有错,林俐为情,他为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没有甜甜的恋爱,都是阴谋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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