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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人生太匆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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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越赶到医院的时候,尤今已经等在急诊科门口了。
“我昨晚下飞机是凌晨,没顾得上去。”尤今快步引领展越往监护室走,边走边说:“今早到的时候,敲门半天没人开,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展越焦急地问:“现在情况如何?”
“脑溢血,还在昏迷。”尤今的神色满是沉重,他搂着展越消瘦的肩膀,低声道:“八成是派出所那晚受刺激了。”
展越没有再说话,他越走越快,尤今几乎是要小跑才能跟上他。
电梯口依旧挤满了人,有楼上的人下来了,电梯门打开,是几个痛哭的家属,和担架上没有生气的躯体。
展振朗的病房在高层,展越跟尤今快步奔向走廊的尽头,除了一直在低声啜泣的几个小护士之外,还有几个生面孔,看起来也是中年人的样子。
“他们都是老爷子的学生来的。”尤今解释道。
展越还没来得及问,就看到病房门口的长椅上正坐着个捂着脸的中年男人。
飞奔的脚步骤然减缓,让展越差点摔倒。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子,眼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
男人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将深埋在手掌中的脸抬了起来。
不远处的尤今看见这张脸,发出一声低哑的惊呼,这张脸顿时让他有种时空交错之感,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展振朗。微深的眼窝,偏瘦的身材,小麦肤色,唯独眼角有很深的皱纹,脊背也有些驼,让此人看上去有些年纪了。
更重要的是,连他都来了,也说明老爷子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展越?”男人缓缓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想要去触碰展越的肩膀,却发现自己已经比展越矮了一节,已经要略略抬头去仰视他。
展越顿时就像看到了什么非常抗拒的事情一样,瞪大了眼睛连连后退,最后退无可退,消瘦的脊梁撞在冰冷的瓷砖墙面上,甚至能够听见咚的一声响。
“孩子!”男人连忙上前要扶,可却在伸手的瞬间,被展越一把挡开。
“跟谁孩子呢?”展越极力压低着声音,他对此人的不辞而别一直心中有恨,可此情此景不能发作,不能让愤怒冲昏了头脑,更怕惊扰到昏迷的爷爷,只能低声道:“别碍事,让一边去。”
男人还要上前,展越忽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像是要从他身上挖下一块肉那般冷酷而狠厉。
透过窄小的玻璃窗,展越看见躺在惨白色病床上的展振朗。他带着氧气面罩,微微张口艰难地呼吸着。病魔残忍,不过几天光景,老爷子整个人仿佛塌陷下去一般衰败,深陷的眼窝像两个空洞,露出的手和脚枯瘦如柴。
仿佛死神已经拿起了巨镰,虎视眈眈地站在病床旁边。
“爷!!!!”展越狠狠一个巴掌拍在门上,接着一下接一下地拍击着玻璃窗,发出沙哑而悲痛的呼喊:“我来了……你看我一下……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
此时,四周聚在病房门口的人们,也随着展越的一声喊,纷纷卸下了紧绷已久的悲伤,一阵阵或压抑或沉痛,或尖锐或低闷的哭声,逐渐在人群之中蔓延开来,像午夜以后的海潮,隐秘而低微,却从未断绝。
“各位,请冷静。”不远处,一位穿着白大褂,中等身材,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快步走来:“展老先生的直系亲属,请来一下。”
那个一言不发的中年男人举起手:“我是展世超,展振朗的儿子。”
语毕,长长的走廊里,除了展越之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叫展世超的男人身上。
“主任,等一下!”
正当展世超要随展振朗的医生董云前去签字的时候,展越却当场喊住二人。听得出声音里还有些难以抑制的悲伤颤抖,可语气却是响亮而又不容置疑,在长长的走廊里久久回响。
只见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正了正神色,快步走向主治医生,严肃道:“我和老爷子在一起的时间长,我最了解情况,我跟你过去。”说完,他又看了看展世超,这个生他而不养他的亲爹,这个老爷子入院多时不闻不问的人,直截了当道:“他不了解情况,他完全不了解。不需要他过来。”
“哎。”主治医生叹了口气:“都来吧。”
“你们要做好准备。老人家情况不好。我们目前只有两个方案。”办公室里,医生将报告递给展越。
“方案一,开颅手术。但是老人家已经做过一次,如果再做难度非常大,且至少两周后才能度过危险期,老人家的脏器已经非常虚弱,能不能熬过,很难说。第二就是保守观察。也就是维持他的生命体征,但不再做任何入侵治疗。状态好的话,两周内苏醒,那我们会再跟进治疗。”
“那不好的话呢?”展越问。
“可能就这两天了。”
深夜的ICU外,展越和展世超留守在家属休息区的长椅上。
展越一直站在监护室门口,盯着展振朗的心电图以几乎不可见的频率微弱地跳动着。
其实主治医生的暗示已经非常明确,治疗和不治疗的成功率都是微乎其微的,与其大动干戈,在老人身上插满管子,让他苟延残喘地活在病床上,不如就维持原状,让他的器官慢慢衰竭。
就像一盏油灯,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让它慢慢烧完,然后化作烟尘,归于天地。
好歹少受些罪,体体面面地,有尊严地走完最后一程。
于是,当展世超还在犹豫的时候,展越直接拿过通知书,当着他的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与展振朗生活了二十多年,知道展振朗是个多要强,多好面子的人,他连生病都不愿意声张,就绝不会希望自己在人生最后时刻那样狼狈不堪地离去。
滴滴滴,心电图的声音依旧微弱地回荡在空旷黑暗的走廊上。
“孩子。”展世超从椅子上缓缓站起,依旧是小心翼翼地语气和神态:“过来歇会儿吧,你……”
展越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别跟我说话。”
“哦,哦……”。展世超非常尴尬地又坐了下来。
展越的手机已经彻底没电了,他也没有顾得上找地方充电。高洋他们应该已经到地方了,肯定会问自己情况的,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让他们担心吧。展越看着躺在床上的展振朗,在心里想。
有时候人的预感的很准确的,那一天他与高洋回家的时候,无故觉得老爷子变矮小了,无故想要去亲他,甚至高洋连夜赶制出来的那幅画,此时想来都是一种预兆。只不过当时身在其中,又心浮气躁,根本没有来得及去察觉,也没有顾得上细想。
脑溢血患者中,高血压者占了五成以上,大多是因为心理因素所导致。如压力,紧张,焦虑,也包括老年人自身抵抗力显著下降,多种原因综合到一起,共同导致的结果。所以展振朗这次的发作,与那晚和林焕东的手下动手,以及得知高利贷事情的真相有必然的联系。
展越又心痛又自责,心痛的是没有发现老爷子出事之前的异样,自责的是自己没有应对好那一系列状况,让事情到了最后难以收拾的结局。
夜深了,白天前来的几个中年人和展越打了招呼,陆陆续续回去,展越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到楼下,又逐一送上车,然后才回到监护室门口,继续和展世超相背而坐。
“你走吧,这里我盯着。”良久过去,展越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声音对展世超说道。
展世超看上去也已经疲惫不堪,他闻言,先是一喜,再又是有些难堪,继而站在那里,有一点手足无措的样子,眼神也很明显不知道往哪里放,也不敢直视展越。
父子多年没见,应该是有无数的话想说和想问,可此时此刻,展越什么也不想说,觉得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什么也不想问,觉得答案早已无关紧要。
“就这样吧。”展越说:“我估计老爷子一时半会也不能怎么样,你去睡一会。然后过来跟我换班。”
看着亲爹被自己呼来喝去,唯唯诺诺而又小心翼翼的卑微样子,展越没有感觉痛快,反而有些感伤。展世超走后,他把衣服扑开,人躺倒休息椅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忽然感到困倦如潮水一般,向自己涌来。
“展越!快起来!老爷子醒了!要见你!”
展越被一阵尖利焦急的女声从睡梦中惊醒,似乎刚刚合上眼没有五分钟,可此时窗外分明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护士长刘佳宜喊醒展越,领着他去到病房,眼睛已经哭得有些红肿。
展越几乎是跪走到展振朗床边的,他太累了,也太害怕了,所以根本就站不稳。
展振朗的眼睛里透着一种空灵的灰色,既不是将死之人的死气,也不是大病初愈的生气,而是有种不可言说的迷茫之意。像是知道自己有地方要去,但又不知道具体该往哪去,怎么去。
“爷,爷!”展越握住展振朗的手连声呼唤,感觉老爷子的手掌不复往日温热,它干燥而冰凉入骨,于是感到心痛不已。
展振朗的氧气面罩已经拿掉,高高的鼻子上被勒出一道很深的青白色勒痕,连带着感觉把他高高的鼻子都压得塌了下去。
“展越?还是世超?”展振朗似乎看不清楚来的人,只能看个大概轮廓。
“我,我啊,爷,我是展越。”
展振朗听到展越的声音,似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似乎是以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叹了口气,问:“你今天不是要高考吗?”
展越一听,当场眼泪就又下来了,他强忍着泪水。赶紧解释:“我考完了,考上了,一本,传媒大学。”
展振朗也不知有没有听清,他闭了闭眼,又捏了捏展越的小手,过了很久,又说:“世超,你跟月玲什么时候能让我抱上孙子?”
“抱上了啊,您孙子不就在这吗?”一旁的刘佳宜哭着说:“世超哥在路上了,您等等他啊。”
展越此时已经哭的说不出话,他知道老爷子这个时候的思维已经不清楚了,凡是他现在说的,都是他潜意识里最强的执念。
“哎哟……头疼,好疼。”展振朗哼哼声越来越小:“世超,过来给我揉揉。”
展越赶紧擦了擦眼泪,装作展世超的声音,连声答应着,将手指放在展振朗的太阳穴两边,轻轻地揉。
“天天吼你……过意不去。”展振朗缓缓地说:“你都是为了给我看病,才跟人家借钱……我还当着那么多人面打你……”
这话显然是对展越说的,展越闻言,忙说:“您赶紧好起来,我就喜欢听您吼我。”
“那天给你的钱,你非不拿。我的遗书都在那里面,你回去拿一下……”
展越回想起与高洋回家那晚,老爷子死活要给钱给自己,后来自己还把钱放回去了。如今想来,不知是悲是喜。
“爷,我现在好着呢。我在大公司,一个月挣几万,不差钱的,你不要担心,好好休息。”展越说。
展振朗没有讲话,他身边的心电图却越来越低,越来越弱。
展越依旧轻柔地帮展振朗搓揉着两边的太阳穴,只觉得入手越来越凉,凉的自己都忍不住打寒噤,好像死神已经站到了自己的身边。
“通知一下他们吧,我手机在充电。”展越对刘佳宜说:“还有一部分人,马上我来通知。”
他们,指的就是展世超,以及展振朗的一些学生,另一部分人,就是展越的朋友,熟人,以及一切能够联系上的人。
展越下定决心,要让老爷子风风光光,前呼后拥地走。
“哎呀……爹娘……谁啊?”展振朗闭着眼睛,可依旧浑浑噩噩地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我的学生,小孩子,一定都会有出息……我们的国家,一定都会更强大……”
展越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展振朗说他自己的爹娘死的时候,都在说一些奇怪的话,有时候喊人,有时候惊悸,有时候胡言乱语。可能他们已经站在了另一个世界的临界点了吧。那么,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天的时候,又会看见什么呢?展越想着,忽然生出一种彻骨的虚无感。
他看着窗外,此时朝阳已经逐渐冒头,房间里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宛如圣域般,辉煌而璀璨。
“爷,太阳出来了,我去给你看一看。”
展越短暂地松开展振朗,走向窗户旁边,将窗帘缓缓拉开。
霎时间,夺目的光辉彻底充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将不久之前的暗夜中的衰朽气息一扫而空,像是天使来到人间,又像是神明回归天宫,人被这种温暖的光华紧密围绕,莫名的感动几欲潸然泪下。
“爷。”
展越回过身,刚要喊展振朗看,忽然听见一阵紧凑的刺耳的机器长音。
接着是屋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奔跑的声音。
“爸爸——!!!”
展世超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他冲进病房,扑到展振朗的身体上,嚎啕大哭。
“对不起啊爸爸!!!!!”
展振朗端端正正地平躺在床上,神色泰然安详,唯有眼角有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进了花白的鬓角。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展振朗的葬礼,是按照他遗书里的内容,一切从简。
然而,追悼会当天,前来吊唁的人数,还是远远超出了展越的想象。
光是展振朗以前的学生,就来了两三百人,加上同事,朋友,追悼会大厅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不知是不是临近冬天,殡仪馆里的人特别多,好像很多老者都是熬不过冬至,在这个时间点溘然长逝。
遗照和挽联都是展越选的,照片里的展振朗头发花白,眼神清亮,嘴角一丝淡然又飞扬的微笑,就依稀还是那个精神老头儿的模样。
赵乙乙家的人也来了,杜盟和赵志远在殡仪馆馆长的亲自带领下,各自给展振朗上了三炷香,然后又匆匆离去。
展越和展世超一直在追悼会中,接待与答谢前来的宾客。由于宾客的数量远远超过预期,所以二人各自忙得不可开交,彼此之间都没有半分交流。
展世超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脸颊也有些虚肿,看上去非常憔悴,与人说话久了,就需要坐下休息一会。
好在展越的情绪已经比之前平复了很多,他虽然疲惫,但体力尚可,再加上尤今和黎晓霖在旁帮忙打点,总归有人陪着说说话,缓解缓解压力。
“老爷子走的体面,没受苦。”黎晓霖说:“而且赵董事长亲自来送,这阎王爷见了,也得给点面儿不是。”
尤今点点头:“天气也好,我看从下周起,每天都要下雨,那样的话反而麻烦了。”
追悼会一直进行了大半天,等到所有宾客离去的时候,展越和展世超已经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馆长招呼剩下的几人去休息室休息,并且等待火化,火化结束,就可以带老爷子回家了。
一般来讲,火化的时候家属都是不在场的,一方面是不希望家属太痛苦,一方面也是为了锅炉房安全考虑。所以追悼会结束后,展越,展世超,尤今,赵乙乙和黎晓霖,都在休息室等火化结束。
“那个……”赵乙乙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展世超,悄悄问展越道:“我是不是要喊叔叔好?”
展越趴在桌上,脸埋在手臂里,非常勉强地哼出一个单音节。
“叔叔好!”赵乙乙率先向展世超打招呼。
不等展世超回答,尤今和黎晓霖又各自跟他亲切地问了一声好。
展世超被这几个孩子弄得很尴尬,整准备向展越求助,却见展越把头埋在手臂弯里,显然不想跟自己讲话。
忽然,休息室的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赵乙乙跑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内部职员。她神色慌张,气喘吁吁,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屋内,几个人随着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也各自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女孩,神色慌张地敲开了休息室的大门。
“展老爷子的骨灰盒,找不到了!”
一个玻璃杯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