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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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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春宫,突然死了一只猫。
那猫听说是不远万里,从南边带回来的新鲜品种,黑白相间的绒毛,犹如翡翠一般的眼珠,性情不似普通的猫那般乖戾,倒是很活泼,极为缠人,宫中人人都当个宝贝儿似的,结果这一日早上不知道偷吃了些什么,还没过晌午,它便口吐白沫,一命呜呼了。
总是侍候左右,亲热的喊它万福的魏姑姑,为这畜生哭得悲戕,竟是直接卧病不起,无法当值了,且是这一日半夜,病情似乎有急转直下的趋势,皇后娘娘娘连夜召了给小二嫂调理身体的女医官,速来给那宫人瞧病。
大夜里一通人走马嚼闹得好不安生,卿卿被吵醒了就睡不着了,瞪着眼睛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什么,只觉得好似并不是长春宫一处的宫人在忙活,于是她实在忍不住了,就问值夜值得迷迷糊糊的响铃儿,
“外头到底怎么了,没事儿吧?”
响铃儿虽然一直给人做丫头,且很喜欢宫里的一切,但唯独值夜这件事,让她尤其难受。
外头的时候总还有个偏间儿可以和衣而眠,不像宫中竟是要掌灯一整夜,只让人坐在脚凳上,她很不习惯这件事,于是眼下响铃儿就跟个莲花童子似的,盘坐在脚凳上,吸了一口已经淌到耳朵边的哈喇子,嘴歪眼斜得答,
“不止女医官来了,李玉公公也来了,还有太医院的一个新来的江南口音的小药童,应该还有养心殿的来宝姑姑,寿康宫的秀吉嬷嬷,应该也来了,”
比起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出来的卿卿,她可实在太惊讶响铃儿的好耳力,
“哇,你连这都知道?”
卿卿不止听不见,心想就是大白天遇上,她也对不上号,结果倒叫响铃儿嘿嘿一笑,稀里糊涂得指了指耳朵,
“没法子,给人做丫头的,每到了一处新地方,总是要多长个精神的。”
卿卿由衷感叹,
“你可真厉害。”
“这有什么的,我还有更厉害的呢?”
“什么呀?”
说起八卦,响铃儿可就不困了,她强睁开了点眼睛,嘿嘿一笑,道,
“这个魏姑姑,我估计她快做贵人了。”
虽然这事卿卿一早就从四嫂她们的闲聊中知道了,但她确信当时响铃儿可没有听到,于是现下惊愕得问,
“就冲声势浩荡来得这些人,你就估计出来的?”
“也不算,”响铃儿在那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我看她啊,这精神头儿都长在脑门子上了,凭着这个本事就该她富贵!”
“这话怎么说?”
“不就死了一只猫吗,那猫再金贵能比得上人金贵?瞧给她心疼的,一个好好的大活人说闹病就闹病,这还不算本事啊?”
“一直是她在照顾,所以她心疼很正常。”
“正常?”响铃儿摇头晃脑得笑了笑,什么都不再说了,还在那很得意,“幸好我从没说错话,估计她还挺喜欢我的。”
“你们这些丫头表面一团和气,结果背后就是这么说人的?”卿卿有点觉得好笑,甚至,多少带着几分嘲讽,
响铃儿丝毫不在意,甚至笑呵呵得摊手,
“我们和气是真和气,可活在人世上,都是各凭自己本事,谋自己前程,她这本事我看不上,但真让我做,我也做不来。”
“你想说什么呀?”
响铃儿摇摇头,不再说话了,她自知没资格议论主子是非,只是觉得人各有命,人亦各有志罢了。
天还黑着,嘈杂声渐渐落了,卿卿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终于发现她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很大很大的错误,
她把她是卿卿这件事,当成了和二哥至深至厚的羁绊,她总以为,这个独一无二的秘密,会在二哥心目中变得区别于其他,所以,她想要他的人,他的心,他的现在和未来,甚至不知不觉中,还有他的过往。
她不想只做他的继室,可偏偏她确确实实就是个继室而已。
这一切愤懑的源头,皆是贪婪,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贪婪。
其实如果只是要和富察家联姻,只是想从皇后这层外戚关系上得到尊重,亦或是长久的利益,那么现在,一切就都已经实现了,
卿卿在东方鱼肚渐白的清晨,盯着窗外一丝丝的光亮,对着那蒲团上的指路童子笑了笑,
“对呀,每次魏婴逗弄万福的时候,皇上看着都很开心,原来女子想要取得宠爱的方式,有很多种啊。”
响铃儿已经睡得快要匍匐在地,用呼噜声作答。
只是微笑着的卿卿,用手臂枕着头,轻轻落了泪,
“二哥,一开始你就说你不想再经营婚姻,其实我也不想经营你啊。”
我想让你了解我,好的,坏的,各种各样的,真实的我。
可那并没有什么意义,原来让你开心的方式有很多种,我确实没必要选择自己最累的,你也最累的那一种。
第二日富察容容便到了长春宫来,听说她前几日就已经进宫,且是还在太后太妃娘娘处,座上客般往来交际了一番,本以为还能多交际几日,毕竟昨夜长春宫中杂乱,从主子到宫人皆是没休息好,尤以皇后娘娘因为挂心宫人,最是脸色不佳,但对方似乎是没听到似的,还是笑呵呵得来了,
她是先帝亲许的道德牌坊,向来在女子间立得又高又直,况还是富察家人。
那是如今的皇后,哪怕不舒服着,都得爬起来,穿上朝服给脸面的。
皇后娘娘虽然铁青着眼眶,却还记得唤了卿卿过来,把她献礼两只狐狸领子的事情大方展示出来,甚至还出言替她在惯是交往颇多的四嫂,容期面前辗转了一番,
“卿卿自己个儿得了好东西,却没留,全给了本宫和容容,你们可别挑她理,知道吗?”
眼看着卿卿恢复了神智,懂得知礼明事了,四嫂甚至还拉了拉卿卿的手,安慰她,
“那还算个什么事儿,倒是你,妇人产后的这段日子就是难熬,别人帮不来的,你能自己个儿走出来,蛮好蛮好。”
卿卿亲昵得就着四嫂的身边坐下,
“谢谢,”
只是言语上懂得了谨慎,
“谢谢蓝玉夫人。”
容期也是开开心心得亲自递给卿卿一杯热茶,要她莫要跟自家人客套,还指着姐姐这炉火旺盛的长春宫开玩笑道,
“给我姐姐正对,到时候热得她起痱子才好,咱可不遭那个富贵罪!”
今日气色不佳得皇后也是好脾气得配合着,嗔怪地斜眼做怒气状,
“容期你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容期摇头摆尾得气她姐姐,倒是惹得满室一通笑声。
可富察容容没笑。
今日她就坐在在皇后娘娘的右手边,始终抱着个手炉取暖微笑,且还径直吩咐了明月端上一道最是甜腻的姜糖果子来打牙祭,轻车熟路得仿佛自家,比起娘娘今日的眼眶发青,面色惨白,她倒是显出面色红润,很是健康的模样,只是那笑,始终皮笑肉不笑的。
傅谦其实之前跟卿卿隐晦得说过,说这个富察容容,需好好对待,
“好好对待,是得如何?”
傅谦嫌卿卿愚笨,便避过他人跟她讲,
“你得收起你那些口无遮拦,什么讨厌十三这种话,谁都说得,而且说了也不会想多,但你可以吗?”
卿卿登时一脸被抓包的模样,她想解释,却又觉得确实解释不清,于是便低下了头,不说话了,她心中也是一阵后怕,嫁人这两年,她确实放下了心中某根紧绷的弦,
倒是傅谦瞧她又畏缩了起来,便笑了笑,
“如今的皇上可没那么看重他怡亲王,但你只要记得,别再说了就是了。”
卿卿想了想,比划着新得的两个狐领子,
“要不,一个给皇后娘娘,一个给容容夫人?”
傅谦点点头,表示赞同,
“每隔十天半个月,姐姐总要召她进宫来待一阵,怡亲王那小儿子听说又没保住,这说好的过继又得拖上个一年半载了,她这回进宫来估计心情不能太好,你送个礼,也不错。”
卿卿也没在意,傅谦又补了一句,
“不过,她心情总是不好的。”
卿卿才懒得管别人好不好,她在傅谦面前终于展露了自己也有点不值钱的样子,用下巴扫了扫那细腻的狐狸绒毛,满脸舍不得,
“我就知道我留不住好东西,果真我成了个倒手的了!”
傅谦就在那笑,
“行啦你就别埋怨啦,不是刚才高头大马上戴了一阵,臭美半天了么。”
卿卿笑笑,
“刚才街上人都看我,定是我戴着好看。”
傅谦笑着哼了一声,
“嗯,戴了两条大狐狸领子,不知道的以为哪家山里的屠户来城里走亲戚了呢。”
卿卿怒目圆睁,“喂!”
傅谦敷衍以对,“好看好看好看~”
因着这两句奉承话,以及能够及时规劝她的言行,故而卿卿才肯跟傅谦直言了她想好的赚钱门路,
“打貂皮的山户是宝珠夫人的夫君认识的,定然品质可靠,定福楼的戏班每年年底都要去盛京巡演,戏子嘛,戏服自然多,多带几口箱子能有什么问题?而且那定福楼的掌柜,明显走过此路,我虽没敢跟他深说,但看意思,拿下不难,”
“可到了山西那头,”
卿卿瞥了一眼对方,
“既然你能从三七手里拿来七宝擂茶,可见她就还是肯同你交心的,她老家就在山西,应该还有三两个亲戚在当地能说得上话。”
傅谦没有直白地问,那不过是个以前身契都不在自己手中的丫头,怎可能还会有权势了得的地头蛇亲戚?只不过他知道,既然人家肯给你指了路,其后的事还是得靠自己,于是又好心叮嘱了一句小心小心再小心。
故而此番见到富察容容真人,卿卿才终于明白,傅谦不是让她小心应付对方的悲伤情绪,而是得小心,切莫行差踏错,叫那惯是柔善之名的女子挑了错处,给自己难堪。
坊间向来以为这人柔弱,可现下一看,别说皇后,竟似全家上下,都在怕着她似的,
卿卿心想她刚送了礼,于是乎比起这整体都在迁就躲闪奉承的氛围,她多少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正眼盯着对方,结果对方就在那一边捋着那柔软的狐领绒毛,一边直视着卿卿嗤笑了出来,
“想不到二叔这新媳妇也是一样的出手阔绰啊,跟从前的那位,一个穷德行!还是个诚亲王府出来的?哼!”
不是好话,任谁听着,这都不是好话。
四嫂的手死死捏了卿卿一下,眼神示意她装聋,卿卿微微笑了笑,确实听话装聋,脸上挂笑得奉承道,
“容容夫人果然百闻不如一见,气质雍容华贵,样貌保养得宜,”
眼看着皇后娘娘对她竟投来松下一口气,非常赞许的神情,卿卿预备一鼓作气,把马屁拍到天上去,
“当真是,”
可对方仿佛对她的奉承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甚至还鼻孔出气得拿着她的礼,仰视着她,似乎专门等着她还能说出什么卑躬屈膝的词汇,博她轻蔑一笑似的,
“当真是什么?是不是比皇后娘娘还年轻许多?”
说着还挺了挺胸脯,展示她那桃红色的富贵花开的锦缎袍子,
“是不是比你身边的蓝玉夫人还衣着华贵?”
然后眼看着她瞥了一眼容期,一派见不得这小毛孩儿从哪儿冒出来的样子,竟是说着,
“算了,萨拉善一个三等侍卫,跟个毛腿子有什么区别?给毛腿子做夫人有什么了不起?不比也罢!”
甚至还上下三路得打量了她一阵,
“这狐领子得亏送给了我,你戴着,肯定不如我好看!”
当真是天女下凡,当真是神女转世,当真是牙尖嘴利,当真是目中无人!
当真被气得说不出话的卿卿,闭眼凝神了一瞬,而后反捏住四嫂的手,瞭望了一番此刻这会客的殿内,眼看多是家生子伺候,微微一笑,道,
“当真是没孩子烦,没男人气,才能如此任意妄为啊!”
“你说什么?!!!!”
对一个著名牌坊,点名她无夫无子,想是极大的挑衅了。
“卿卿!”
皇后娘娘动了怒,四嫂和容期也是一人一边得隐隐拽了拽卿卿的裙摆,
她皱眉回想起从前七婶大战族中碎嘴子妯娌的情景,于是有样学样道,
“我说什么你听不见哪?那我大声点儿跟你说,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奶奶?跑这儿耍威风来了?合着给你送礼还送出罪了?大家让你,还给你让出毛病来了是吧?
还诚亲王府的格格,对,我就是诚亲王府的大格格,你呢,十三爷的儿媳妇是吧,铁帽子王是吧,那怎么没戴你丈夫头上啊?哦,他早死了百八十年了是吧,那你在这跟谁装阔呢?”
卿卿拍着胸脯跟人耍狠,
“我看你是富察家的闺女才给你两分好脸,不然的话,怡亲王府出来的我见一个骂一个,见两个骂一双!你给我等着,”
说着还呜呜渣渣寻起了剪刀,叫嚷着今日非要给对方剃头,让她知道知道诚亲王府的厉害才行。
那一日听说是御前侍卫来长春宫拉架的,且是回禀得时候,对着震怒到失语的帝王回报说,好半天都扯不开这伙抓着头发纠缠到一起的贵妇人,后来还是另一波的养心殿太监比较公正,被抓的满脸花得亦是为长春宫的宫人正名,说这似乎并不是一场群斗,而是单方面的绝杀,
皇帝摇头震惊,他实在无法想象世上竟然还会有这样凶悍的女人,他甚至几次三番得跟人确认,
“真是卿格格?不是,是傅清那刚生了孩子的媳妇儿?她骑在容容头上让人喊二婶我错了?”
李玉和来宝跪得端正得点头,他们其实都没听到事情的起因,恐看到地都是结果,而结果就是,
“嗯,必须喊够一百声,要不就要给人剃头,剃秃咯。”
皇帝闻言甚至气得忍不住笑了出来,惹得狼狈的侍卫笑,太监笑,宫女也跟着笑,大抵亲眼目睹此情此景的人,都要对宫中调理身体的女医官竖个拇指,毕竟听说半个月前还气若游丝,病病歪歪的人,眼下打起架来最是身姿矫健,中气十足。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
傅清乔装成定福楼的小二,时刻守着这口运戏服的樟木箱子,带着容容跟随戏班往关里走。
容容终归还是个孩子,躲在里头,老是因为喘不匀气,亦或是无聊使然,而偷偷敲着内壁,小声喊着,
“小二叔,小二叔,”
傅清气的边走边吼她,
“你老实点,二叔就是二叔,加个小干嘛,还真当我是定福楼的小二啊?”
容容在里头开心地笑,她天生早慧,她很清楚地知道祖父和阿玛对她的这桩婚事有多看重,可当小二叔偷偷来接她逃走的时候,仿佛那颗死掉的心,像此生唯此一次,机可不是失不再来,的活了过来一样,
“带我走,小二叔,把我送到深山老林也好,送到雪原沧海也罢,我不想,我不想跟一只公鸡成亲。”
那个曾来家中赏画的人,也来送了她,还送了她一只精致的手炉,叮嘱她一路向北,御寒保重。
容容知道他就是四阿哥。
那个没看上她,而是看上了容玉的四阿哥,她甚至有些委屈得回想,难道只因为鉴赏那副花下狸奴图的时候,她因为图画太过逼真而惊讶得哎呦了一声吗,难道容玉就不会被狸猫吓到吗?
容容想,如果是勇敢的容玉的话,那确实是不会被吓到的。
此后的一生,她无数次的为那一声哎呦而忏悔,富察容容在寂寞的漫漫长夜,熬煮着自己高高在上,却一无用处的人生的时候,时常想着,她的一生,大概就是被猫毁掉的吧?
她知道不该恨,更不该怨,她被身为大学士的祖父派出的人马,连同着小二叔,一起被抓住,送回京城的时候,怡亲王甚至拖着病体来替她求情,甚至就此就要免去那桩婚约,可容容分明看着祖父的腿在抖,她的祖父马齐可是两朝元老,在富察一族中说话响当当的人物,
这世上到底什么样的人最可怕?
容容猜想,大抵是全天下的人,都说他是个好人的人。
后来弘暾死了,富察容容跪在大雨里的怡亲王府外,声声求饶,祈求嫁进去做个望门寡的时候,小二叔也曾在匆忙间来陪着她过,他们跪在一起,雨水落在脸上,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
富察容容知道,她逃不脱了,她甚至笑着,开起小二叔的玩笑,
“小二叔,从小到大,只要遇上我家,你就没有不吃憋的时候!”
小二叔惨兮兮地笑不出来,他只顾着从袖口掏出她从小就爱吃的糖球儿,用帕子包着,一颗颗递到她的嘴里,轻声说着,
“容容,不怕。”
她点点头,乖巧地吃着,重复着,
“容容,不怕。”
那个胆怯,懦弱,柔和,大爱的富察容容,也不知道哪一天起,变成了一个对着一只弱小无助的狸猫,奋力发泄,手起刀落的凶狠之人。
容容为什么那么爱吃糖啊?
嘴甜,心就不会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