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想死还是想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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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临。
万籁无声。
五霸岗上，竟是死一般地寂静，连路过的风都屏住了呼吸。
群雄纵酒放歌的豪情，仿佛已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
放眼望去，在岗顶松林间的空地中，堆着无数杯、壶、碗、碟，还有帽子、披风、外袍、衣带……
你能想象到的一切吃食酒菜，衣冠服饰，甚至桌椅摆设，刀剑兵刃，这里都不缺。
这里唯一缺少的东西，就是人。
参加“群雄大会”的各路人马，究竟都到哪里去了？
那位受邀而来的令狐公子，究竟是仍然留在这里，还是和群雄一样，莫名消失了踪迹？
月色朦胧，年轻人的眼前也一片朦胧。
如月色一样的薄纱，挡住了他的脸，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入夜后还戴着帷帽出行，确实多有不便，而且现在他已经到了该到的地方，周围更是一个人也没有，这顶碍事的东西，大可以放心取下。
不，现在还不到时候。
年轻人突然纵身一跃，同时双手翻转，十指如轮琴弦，数十粒砂石从指间飞出。
当他燕子般跃上半空，又落到一棵大松树上时，地下也渐渐响起一阵细密绵碎之音。
这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有人正匆匆赶上山岗，眼看就要逼近立在空地中央的一间草棚。
草棚明显是新搭建的，唯一一道出入门户也敞开着，但若不走近去看，始终看不清楚里面放着什么，更不知道里面到底还有没有人存在。
“师父，师娘——”
突然间，一个人跌跌撞撞从草棚里冲了出来。
那是一名青衣少年，脸上满是茫然之色，眼睛似乎已经发直。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喝了太多酒，还是有重病在身，刚走出两步，就差点摔了一跤。
“师父，师娘，我在这里——”
看来刚才那一阵以假乱真的声响，已足够让少年误会，以为自家尊长来到了岗上。
“……令狐少君。”
少年忽然怔住。
这声音实在太低，太缓，又太轻，他第一次听到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令狐少君。”
少年猛然睁大了眼睛，慢慢向头顶上方看去。
松树林中本没有光。
茂密枝叶层层叠叠，连强烈日光都一概遮尽，夜间的月色又怎可能冲破这一层黑暗屏障？
少年的眼睛里，本也只能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但现在他却看到了光。
在这无风的夜晚，忽然起了一阵风，一阵震得木叶簌簌乱动的风，月光透过缝隙，如缤纷花雨飞散，洒下满地斑驳。
一人从半空中飘然下落，衣袖翻飞，姿态娴雅，仿佛是从月宫降落凡间的仙子。
只可惜这位仙子的脸，始终隐没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他的真容。
就算他已立在少年面前，那顶四面挂着薄纱的帷帽也已取下，但他的脸上，却还戴着一张面具。
惨碧色的面具上，一个张着大嘴的恶鬼，正对着少年露出嘴边的两只尖牙。
“你……阁下是……”
少年的脸色变了。
年轻人淡淡道：“洛阳一别后，不想今夜竟和令狐少君在此重逢，或许你我缘分未尽。”
少年失声道：“婆婆，真是你，我果然不是在做梦！”
这个青衣少年，显然就是年轻人先前和蓝凤凰提及的“令狐公子”，也就是五霸岗上“群雄大会”不可或缺的第一号人物。
奇怪的是，少年看上去比年轻人还要大几岁，出口却是一句“婆婆”。
就算年轻人现在身着女装，一举一动都形如女子，少年对他的称呼，也应该是“姑娘”“小姐”，绝不会是“婆婆”。
然而年轻人对少年的称呼，也一样很奇怪。
似“少君”这样的尊称，一向只用于年纪相差巨大的长幼之间，老年人见到不熟悉的子侄晚辈，自然会又客气，又疏远，说话力求庄重不出错，并不图什么亲近密切。
这两个人显然不是初次相见，怎么今夜重逢，年轻人竟还是这样客气，这样疏远？
少年却不以为意。
他叫的那一声“婆婆”，就算是聋子也听得出，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了感激，而且是真心诚意，真把对方当做一位德高望重的婆婆来对待。
试想，当一个人孤身漂泊在茫茫海上，前不见鸟兽，后不见陆地，正慌张得手足无措时，眼前突然行来一艘小舟，舟上坐着个自己认识的人，这人的心情会是怎样？
所以即便“婆婆”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少年也已经高兴得要命，恨不得一下子跑过去，拉住年轻人的手，说一说自从洛阳一别后，自己在路上遇到的种种离奇经历。
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用手捂住两只眼睛。
“婆婆，我……我没忘记规矩，你一直不愿我看见你的脸，我就不看，可是刚才我真不是故意的……”
年轻人道：“我若不想出来和你见面，绝不会出声叫你。”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你现在看到的，也不是我的脸，只不过是一张鬼面具。”
少年笑了。
年轻人却冷冷道：“但你别以为我是故意戴面具吓你，你若真正见到我的脸，恐怕只会觉得这玩意儿实在是漂亮得很。”
少年笑着放下双手，道：“我只知道女子孤身一人行走江湖，总需要比男子更加谨慎小心些，才能护得自身周全。何况婆婆一向行事沉稳，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若是因为戴上面具，就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纠纷，换作是我，也要戴一个的。”
年轻人道：“我出来见你，可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废话。”
少年一怔，道：“婆婆要听我说什么，只管问便是。”
年轻人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像是吓了一跳，道：“婆婆你来这里，难道不是为了……”
年轻人瞪着他，道：“你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参加‘群雄大会’？你以为我是为了见你才来的？”
少年连忙摇头。
年轻人道：“前些天，我收到一位朋友来信，信中提及五霸岗‘群雄大会’，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有人为了替你医病，专门筹备了这一场聚会，想借着天下群雄的能力，说不定真能找到什么治好你的办法。”
他叹了口气，道：“可你也清楚，我所奏的琴曲，虽然能帮助你调理真气，稍稍减轻你身体痛苦，若论起医病治伤的功效，却仍是治标不治本。”
少年沉默。
年轻人道：“假如连那位名震江湖的‘杀人名医’平一指，也治不好你的伤，我区区一个无名老妇，来这里当众弹奏一曲，岂非就是给别人看笑话？”
少年还是沉默。
年轻人道：“可惜我还是驳不过朋友脸面，纵是再不情愿，却还是来了。”
他慢慢道：“我那位朋友，或许你已经听说过，就是云南五仙教的蓝凤凰蓝教主。我想普天之下，应该很少有人敢当面推却她的请求。”
少年的脸色又变了。
“这么说，婆婆你也不是他们说的那个人？”
“什么人？”
“我虽然有很多事还没弄明白，但已能猜出一点，他们之所以要在这里办‘群雄大会’，为我找医生看病，又送我许多药材，都是因为受一个人所托。在场所有人似乎都认识他，可我却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他们有没有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没有。”
“关于这个人的身高长相，性格喜好，生平经历……一个字也没有提起过？”
“没有。”
年轻人看着少年，看了很久，似乎要确认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说假话。
少年勉强笑道：“无论如何，只要婆婆还肯出来见我一面，我就已经很高兴，很感激，这一辈子也绝不会忘记。就算婆婆马上要走，我也不会……”
年轻人道：“谁说我马上要走？”
少年又一怔。
年轻人道：“我年老体弱，不比你们年轻人脚力轻健，今天确实来得迟了。可这‘群雄大会’，听说有上千人参加，那些远在天南海北的帮主、洞主、岛主，平时根本见不到真容的英雄豪杰，都应邀赶来，怎么可能才办了半天不到，就匆匆散了？”
少年点头。
年轻人道：“现在我既没遇到蓝教主，也不清楚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只看到一地狼藉，还有你这个最不应该被留下来的嘉宾。如果得不到一个满意的解答，我是不会走的。”
少年笑了。
这一次他笑得很开心，很满足，本来已显得很疲倦的眼睛里，也渐渐发出了光。
年轻人忽然道：“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少年道：“我来到岗上时，太阳还未西斜……”
年轻人道：“那你一定见过蓝教主了，她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话？”
少年苦着脸道：“不，现在回想，自从我来到岗上，竟没有再见过蓝教主一面。”
年轻人道：“这未免有些奇怪。”
他接着道：“这场盛会本就是为你办的，她极力邀请我来，也是为了你。可临到地头，她却故意避开不见你，世上哪有这样的做事规矩？”
少年挠挠头，道：“若不是婆婆提醒，我还真想不到这一节。”
他继续道：“不过我在和其他人聊天时，也听他们提到蓝教主。她应该来过五霸岗，或许因为临时有事要处理，才提前离开的。”
年轻人道：“或许。”
少年想了想，又道：“婆婆，你说的‘杀人名医’平一指平大夫，今天也来了。他为我诊脉断病，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是离开后洛阳后不久，当时我们一行人去到开封……”
年轻人皱眉道：“开封的事，并不是现在我最需要知道的，你如果实在很想告诉我，等以后有时间再说也不迟。”
少年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笑道：“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旦见到婆婆，就总想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事都说出来，倒忘了婆婆爱不爱听。”
年轻人道：“哼。”
少年道：“这一次平大夫诊过我的脉搏，突然大发脾气，说我不爱惜自己身体，不但乱服本该是女子服用的补药，还大量失血，之后又喝了五仙教的剧毒补酒，血中带毒……总之已经药石难医，恐怕只能等死。”
年轻人用眼角瞟着他，道：“是他自己医术不精，找不到解决办法，才要你等死，还是你自己不想活了，宁愿等死？”
少年怔住。
年轻人道：“你走出草棚时那个样子，和我在洛阳见到的令狐少君，实在不像是同一个人。”
少年低下头，道：“我……我实在是不想活了。”
年轻人道：“为什么？”
少年的眼睛里突然有了泪光：“师父师弟他们怀疑我偷了林师弟的剑谱，那没什么，我自认问心无愧，纵有再多指责辱骂，我也不怕。可是……可是现在连小师妹也怀疑我……”
年轻人忽然道：“可你现在还活着。”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听不懂年轻人到底在说什么。
年轻人道：“你这个人，嘴上说着一套，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套。说什么被人伤了心，就想去寻死，可若真要你去死，你却又想活了。”
他冷冷道：“你如果真不想活，就不会缠着我说这些。你不是不想活，你只是心里积怨太多，偏偏一路上无人能听你倾述，又得不到想要的安慰，所以才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想死还是想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