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夜》阿奇

1、第 1 章

　　异常漆黑的夜空，高悬着一轮血色的新月，淡淡的红光将无际的墨色撕裂，红光中一颗时明时暗的金星在其中闪烁微弱的光茫，仰望着，让人无端的心惊肉跳，仿佛预诏着这是个不详的夜。
　　这是一个很寂静的夜。
　　这也是一个很寂寞的漫漫长夜。
　　昏暗的烛火在夜风中不停地摇曳，影影绰绰，映照着一间小小的斗室，许是灯光太过微弱，白日里随风起舞的轻纱幔布，精雕细琢的玉彻青铜，此时在烛火下却显得有些婆娑阴暗，鬼魅吓人。
　　背着忽隐忽显的烛火，一个身穿白色宫纱的年轻少女侧立在半启的窗旁，微淡的月光照着她一直垂到地的黑发，反射出清幽又柔和之极的亮光，使她整个人都像被一层朦胧的白光罩着，若不是她的衣袖、她的长发被偶起的夜风吹动，这样的烛火，这样的背影，简直就似一幅画。
　　一副让人看了不由感到心酸的画。
　　因为她的背透着太多的忧郁，太多的压抑，太多的心伤，太多的煎熬。
　　只因她瘦弱的身体里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痛苦秘密，这个秘密压得她成为人人唾骂的罪人，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可是她却依然要逼自己含笑挺下去。
　　在一双双羡慕嫉妒的眼后，有谁知道她的忧伤，她的寂寞，她的不甘？
　　而这里，又有多少是她愿意的回忆？多少是她痛苦的折磨？
　　“梆- - 梆- - ”
　　遥远的声响惊醒了兀自沉思的少女，已二更天了？她抬起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边的那轮红色的新月也被黑云遮去，失去最后的光亮，夜黑沉得仿佛是个无底洞，让她有种被吞食的错觉，她……是不是永远也逃脱不了？
　　难道她的一生真的要锁在这间在世人眼中代表荣华富贵而在她眼里却小得不能再小的斗室里？
　　她不甘！她不能！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越是接近结束的日子她越是焦燥，她不是很恨这里所有的一切吗？为什么……
　　“娘娘，该歇息了。”红袅推门进来，将被抛在一旁的雪貂披衣拾起，披在她身上，怜惜地劝道。
　　“红袅，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掩住自己莫名的狂乱，她问。
　　“红袅哪也不想去，红袅的家就在这里。”红袅微笑的说，笑中是看透一切的淡漠与冷情。
　　“这里？！你难道不觉得这里很小，小得让人无法透气？”她抚着因这句话而雀跃不已的心，颤颤地问。只是在这一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想要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小的不是这里，困住娘娘的也不是这摘仙阁，”红袅说的很轻，仿佛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知道娘娘早已明白，只是不想面对。”
　　讨厌这里是怕喜欢这里，恨他是怕爱他到无法自拔，怕有一天过去的承诺会成为一场恶梦，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后悔。
　　“红袅，我是不是做错了？”其实这些年来她也曾不停地问过自己，可是她回答不出来，也许她早已知道答案却不敢承认。
　　“娘娘没有错。”红袅摇摇头，她只是没有从束缚中走出来，没有做最后决择的勇气。
　　白衣少女缓缓回头，忽长忽短的烛火终于照见她的脸，照见她的绝世容颜，这是一张连老天见了都会嫉妒的脸，世上最好的画师也决画不出她的美貌。
　　她的身段、她的风情，她的美，没有见过的人绝对不能想象，原来一个人可以美得让人看久了也觉得是对她的一种亵渎。
　　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妲己看着这个在她最初来时就伴在她身旁的宫女，“红袅，你明知我是为另一个男人而来，为什么不告诉纣王？”告诉纣王，也许她不用这么痛苦，这么矛盾。
　　“王说，一生一世，我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娘娘你。”红袅说的漫不经心，却带着很深不被人知的执念。
　　“如果有一天你的王死在我手里呢？”妲己有些颤颤地问，不知为何当这句话出口时她的心如撕裂般的揪疼，她不敢想象，当他到来时纣王他……他会怎样看她，愤怒，还是悲伤？死心，还是绝望？想到他那双眼中充满对她的指责，她就有种心碎的绝望，可是，她明明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她也是为了另一个男人才来到这里的呀，为什么？不……她不能再问，她不能心软，她不能不杀他！
　　“娘娘用刀杀，红袅递厉刀，娘娘用火烧，红袅送火把，娘娘用绳吊，红袅给白绫，只是红袅希望娘娘在做决定之前用心想一想，红袅不想娘娘后悔。”红袅握住妲己的手，抬起头，清冷的眼直望到她的灵魂中去。
　　“你认为我会后悔，是不是？”妲己勉强浮起笑，“不可能的，我等这天等了很久，我不会后悔，一定不会。”她咽下喉间的苦涩，故作坚定。
　　为这个使命她成了多少百姓眼中的狐狸精，为这个使命她献出了作为女人最宝贵的贞洁，为这个使命既使她心中爱的是别人也要在最厌恶的人面前强颜欢笑，为这个使命她被一方小小的斗室困住而几乎忘记了所有自由的过去，为这个使命她已经变得不像她自己，为这个使命她遗忘了许许多多过往快乐的时光。
　　她不能后悔，也……来不及后悔。
　　“爱妃，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睡？”推门而入，是纣王。
　　“王，怎么过来了？刚才申大人找时你不是说不过来了吗？”她不自觉的浮起跌倒众生的笑，为他脱去外衣，有些依恋地看着他胸口处露出的腾图，一只展翅欲飞的鹰。
　　“申大人找你有什么事？他脸色不是很好。”想起之前申宫豹来时阴沉的脸，她的心又隐隐作痛，难道这些天宫里的谣言是真的……
　　“三天前，姬发在牧野打败了我军，现在正在攻占朝歌，爱妃你听，他的脚步越来越近了。”纣王含着笑，仿佛在讲一个远古时代的故事。
　　妲己抬首看他，“你不害怕？”五年了，她至今仍不明白这个夜夜躺在她身边的男人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会为博她一笑可以背弃天下臣民？为什么在他王位不保的现在却只身一人守在她的身边？为什么她会有种想哭想后悔的冲动？
　　“我害怕却不悔，为你我可以牺牲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只要你能开心，爱妃你开心吗？”他用手指轻抚她如玉的肌肤，眼中是深得不能再深的眷恋，他知道过了今夜，他与她将天人相隔。
　　“不！”她脱口而出，眼泪掉下来，不……
　　“别哭。”把她轻轻抱在怀中，他柔声劝她，这样的女子，即使重来，他也愿为她与天下为敌。
　　“我们逃吧，到一个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不是人人唾骂的暴王，我也不是人人怨恨的女祸，我们在那里生儿育女，安静地过我们的生活。”这一刻妲己真的想什么都放弃，只求和他在一起，她似乎有些明了红袅的话，她抗拒的不是这间小小的斗室，也不是眼前这个人人咒骂的暴君，而是她逐渐在变的心，不知不觉的沉沦。
　　“来不及了。”他摇首，脸上则是风轻云淡的笑，轻轻推开她，看见她眼中不名的惊惧，他忍不住想伸手，但他忍住了，她爱的始终不是他，这些年来她的痛他看在眼里，可是却自私的不想放手，现在他不得不放手，“他会好好待你的。”
　　妲己的脸蓦得刷白，退了好几步，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
　　“我以为我能让你忘记他爱上我。”他的轻叹像风。
　　妲己愣愣地看着他，也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着他，他其实是个很好看的男子，与姬发的斯文俊秀相比，他更居有王者的气度，他双眼锐利，狂放不羁，身上充斥着难以言予霸气，身材修长，却不似一般将士的壮硕，若不是他脸上那道扭曲丑陋的长疤，他的脸也会让很多人惊呆，不过她知道在宫里还是有许多女子一直将留恋的目光放在他身上，若不是他的冷酷，他的凶残让她们停滞不前，他不会是专属她一个人的。
　　专属她一个人？她缓缓低下头看着他下垂的手，刚刚他推开了她，他不再是她的了，因为她……她闭上眼，是姬发派来诱惑他让他亡国的女祸。
　　姬发，姬发，她有多久没想起这个名字，这个她以为她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的名字，这个她在五年以前倾心爱着的男人的名字，现在在她脑海里却拼不出他的模样，能想起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的嗔、痴、狂、欲。
　　“杀！杀！杀！”震聋欲匮的呐喊在四面响起，一声一声，都像把刀刺在她的心口。
　　“王，现在走还来的及。”她伸手拉他，他却摆摆手，走到七弦瑶琴前坐下，“蓉，”他唤她没来朝歌之前的名，“前些日子师绢谱了一曲，我想弹给你听。”
　　他轻抚瑶琴，和悦的琴声传入她的耳中，消去外面所有的喧哗，没有凌乱的哭叫，没有扰人的嘶喊，一切都远去了，消逝了。
　　此刻除了他，她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而她的脑海中，浮起的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传闻苏护候的爱女苏妲己美艳无双，生得是乌云秀发，杏脸桃腮，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宛转，胜似海棠醉日，百千媚态，真如芍弃，梨花带雨，更如笼烟。你就是妲己？”
　　冰冷没有起伏的男声在静寂得有些可怕的金殿响起，奇异地安抚她忐忑不安的心，“我是。”她以为自己应的很大声，却低弱的连她自己也不曾听清。
　　冷冷的笑充满轻蔑不屑，在宽大的殿堂里回荡，她愤然抬头，却被反射晨曦的金光刺疼了眼，模糊间只看到十米开外一个黑影高高在上，很孤独……
　　“妲己果然绝美。”
　　她一震，姬发也曾这么跟她说过，和所有人一样，带着深深的惊叹与迷恋，可是这个纣王帝辛为何用这么无可奈何又万般怜惜的语气和她说话？而她的心又为何随着他的话酸楚起来？
　　不！姬发，姬发，她在心底不断呐喊着心爱男人的名字。
　　“蓉，我舍不得你，可是为了百姓，我只有让你去。” 俊秀无比的温柔少年怀着一个素衣少女轻声藕语，他是西歧储君的第二个儿子姬发，而他的怀中就是艳名四播的苏护候的爱女妲己。
　　“为什么？”她抬首，泪影模糊。
　　“因为这天下再也没有比你美的女子，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抗拒得了你。”姬发含着笑，手指划过她如玉的脸颊。
　　“我……”她剩下的话全被他的一根手指止住，“相信我，最不愿你去的人就是我，可是你听到百姓的哭叫了吗？遍地的尸体，满耳的惨叫，帝辛太过残暴，他不配为王，可是现在我们却没有与他一争高下的能力，除非有人接应，或者，让他更荒诞。”姬发的笑容依然俊朗温柔，却让她背脊发凉，是她的错觉，她闭上眼。
　　“怎么了，蓉？”轻抚她如缎的乌丝，姬发的温柔更甚。
　　“什么时候去？”她浮起笑，真的是她看错了，他的眼中没有吓人的杀意。
　　“三天后。”一阵不安袭上心头，姬发不自觉地用力握住她的手，“朝歌攻陷之日，就是你入主西岐之时，我为王，你为后，这是我的誓言。”
　　“也是我的承诺。”忍住痛，她知道他是真心的，这就够了。
　　“地上有什么宝贝还是你的情人会从这里钻起来？”熟悉又陌生的冰冷嗓音在耳边响起，她一惊，抬首对上一双漆黑狭长的眸子，倒映着她的惊慌失措。
　　“你是谁？”长发随意披在肩上，浓郁的剑眉，暗如深渊的眼，略显苍白的肤色，修长瘦弱，一身白色锦衣，他本该是个翩翩少年，却被右额划到眉间的一条粉色新疤扭了俊意。
　　“我是谁？”他扯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仿佛在嘲笑她的愚笨，“你以为我是谁？”
　　狂傲不放，唯我独尊，他会是商纣王？可是传闻纣王帝辛身高八丈，眼如铜铃，壮如古钟，满脸横肉，丑得不堪入目，除了脸上那道有些狰狞的疤，他就像个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富贵公子。
　　“想到我该是谁了吗？”掬起她垂到腰际的乌丝，他不紧不慢地问。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的身份有多尊贵，你都不能这样轻薄我，你可知道我是谁，我是纣王的女人。”抢回自己的丝发，她连退三步。
　　“纣王的女人又如何，就算是上天的神，入地的鬼，只要是我想要的，我一样会不择手段的得到，杀神灭魔也再所不惜，而你妲己，就是我现在想要的。”无视她的惊惧，他转过身，面对空旷的金殿，“风鸣，去找一个伶俐的侍女过来。”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他的背影是这么的寂寞？为什么他的狂妄会让她感到心疼？为什么到了这里似乎一切都变了样？
　　“王，红袅求见。”
　　一个清澈漠然的声音响起，妲己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左前方跪着一个红衣侍女，她低垂着头，妲己只能看见她不同于常人略红的发。
　　“从今后起，她苏妲己就是你往后唯一的主子，她要你生，你就生，她要你死，你就死，一生一世，你都不能背弃。”他没有回头，没有语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
　　“你是纣王帝辛？”妲己失声叫了出来。
　　他就是帝辛？她所要对付的敌人，推翻他的王朝，夺取他的所有，甚至伤害他的性命，怎么会是他？纣王怎么可能是他？
　　“带她去和云殿西厢房。”帝辛一步一步向自己高高在上的王位走去，再也没有看苏妲己一眼，此时他已经惯性的超脱这里的时间与空间，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什么都不用顾虑，什么都不用理会，没有朝野争权，也没有身不由己的决择，他是人，不是被绑在皇位上的商朝之王，一个傀儡。
　　苏妲己，手抚上王位龙椅的精雕，脑中突然闪过一个七八岁小女孩的身影，那些被尘封的往事，那些他总在下雨的黑夜里忆起的过去，很自然地浮现。
　　滂沱的大雨，夹杂着一道又一道闪电，轰隆隆的雷声像发泄般地狂叫，这样的一个黑夜，咽呜声是那样的微弱，他握紧拳头，强忍眼眶中的泪水，他不会认输。
　　“三王子，原来你在这。”无声无息的出现，身着玄衣的披发男子带着让人无法察觉的讥冷与狡黠，面带微笑地看着在地上倦缩的帝辛，丹凤眼在闪电中那么的美丽与鬼异。
　　“你来得很快，晴天。”咬着牙，帝辛立起身，双眼通红地瞪视着晴天的微笑，“为何不放过我？”到底大哥给了他什么样的好处？“我也给得起。”
　　“不！你永远都不可能给得起。”他弯下腰，审视眼前的男孩，那张即使在这样的黑夜都不会黯淡的脸，那双充满仇恨的眼多么光亮与耀眼，毁灭的兴奋在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朵红晕。
　　“我会走得很远，不会再回来了。”什么朝野，什么纷争，于他何干？于他何过？戳杀与寂寞，他不要！
　　“太迟了，三王子。”他拔出断日，轻甩长发，一簇不羁的发丝拂过断日，在瞬间洒落在地。
　　“好漂亮的刀。”娇柔稚气的嗓音，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害怕，她伸出胖胖的手，好奇地抚摸在闪电下发着光芒的断日。
　　不仅他吃了一惊，连素来形色不于外的晴天也惊得退了一步，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大约七八岁，却有着惊人的美丽，映着她的笑容，天地也为之失色。
　　“芙蓉小姐，芙蓉小姐。”繁杂的脚步由远及近，乱哄哄的叫喊声在雨夜里只剩无奈的叹息，“只有这里没找过，小姐应该就在这里了。”苍老的声音停在破庙的门口。
　　“这里是西岐，”帝辛挺直身，泛起笑，“你记得你的誓言吗？晴天。”
　　永不在自己的故乡杀一人……
　　晴天低首看着仍笑着的小女孩，再看那张倔强的脸，收起了断日，“总有一天……”在外面人开门的刹那，他消失在黑色中，“我会取走你的命。”
　　黑色笼住他的双眼，他疲倦无比的合上眼，那些耳边焦燥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只来得及听见那脆生生的惊叫，“血……”才慢慢感到脸上的刺痛，然后陷入黑暗。
　　多少年了，他不自主地抚上脸上的伤疤，久久地闭着眼，当再睁开时，他创造的虚幻世界永远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