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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渠之鼠难见天
常愈直出父亲名姓，潇池闻言一惊。——他如何晓得？却老实答道：
“正是家父。”
常愈一个莞尔。“果不其然。原来是宋五之子。”
潇池更诧了，撂下茶盅一脸疑惑：“从前就想请教先生！先生何以晓得在下身份？如何开口便称‘衙内’？”
常愈弯下长目，眼尾划出好看的弧度。
“长洲举子、姓宋，从国公府宴游，又是那般风致。再猜不出，吾便是傻子了。”
潇池赧然一笑，常愈还道：“早猜你与宋澄信有些瓜葛，却不知是哪一门。不想竟是宋五之子……”他话音忽然滞住，半晌低叹一声，自顾哝哝道：“难道是机缘么……”
潇池听不清，抬头问他：“先生说甚么？”
常愈笑容却淡下去，声音亦冷了。“没甚么，自语罢了。”
对面就无言，潇池抄起曲本在灯下看起来。这折《香殒》却不全，后面大半不曾写到。
“先生哪来的本子？后头半截呢？”
常愈微滞，对了烛火愣怔片晌，一会儿渺然道：“我有些门路……从前，有人听来、默与我的。”
“那人恁不写完？后头还有好些，我默与先生罢！”潇池浑然不觉，伸手就取笔砚。
常愈忽然捉住，掌心将潇池手腕扣紧了。他手心一片冰凉，潇池兀地一惊，抬头望去，常愈一片雪白，脸上血色一点点淡下去。
“先生？”
“不必了。”常愈笑笑，声音显了艰涩。
潇池另一手覆他手上，再唤一遍。“先生……”
常愈抽抽唇角，将手松开了。
“你便默得出，我也看不见了。”他勉强笑笑，说罢别开面孔。
潇池心头一沉，立时如同压了块石头，两下无言，半晌过去，潇池忽然道：“那么这些书？”
他望回常愈，常愈无言，一会儿再笑笑。潇池脑中嗡地一响，黑暗中成排书册压惨湘竹，一盒盒锦匮冰冷、凄厉地横在架上，如冷眼，如一句嘲笑，身后一阵低嗽，常愈倒着气呛咳起来。
潇池忙坐近了替他顺着，唤声“先生”，将茶递在他掌中。常愈摆手，掩唇说不出话。潇池自灰了心弦，暗悔不已。
常愈慢慢静下，身侧不闻动静，他侧耳细听，模糊一句哽咽，那孩子忍着鼻音道：“还有甚么潇池可效劳的？潇池才情低，在家时没学会，不然我唱给先生听！”声音愈酸涩起来。
常愈心头一软，立刻微笑了，眼尾炸好看的纹路。他摸索着扣紧潇池双手。
“不必了。过去的事——已不要紧了。”
常愈说时自去抹潇池泪水，一把玉管轻轻摸索，触及潇池脸孔。潇池还垂着泪，自己忙忙去抹，常愈边抚着他面颊，表情却慢慢凝住了。
“孩子，可容我一‘观’？”
潇池不明就里，伸手抹一把眼角，“嗯”一声将表情凝下。
常愈伸手触及，眉梢额角，鼻峰唇角，一把玉管细细摸遍，而后默默抽回手。
他许久没再说话，潇池疑惑唤句“先生？”
“可是潇池长得惹先生厌烦了？”
常愈回神，连忙一笑。“何有此事。小公子样貌非凡，是神仙一流人品。”
潇池面色一红，低头笑了。“先生过誉。”
常愈沉一口气，弯下眼梢也笑了。
桌上茶凉了，小梨去添一盏新的，再跑着坐回来，牵牵常愈衣袖。
常愈微笑，长手摸向瓷盏，拈一颗龙眼。“还要么？”
小梨摇头。“先生也摸摸我的！”他跃跃道。
常愈一怔，潇池“噗嗤”笑出来，常愈半晌才回味，也笑了。小梨坐好了，常愈张大一双水银珠似的眼眸，将手缓缓伸去，触及小梨脸颊，一寸寸、一点点，细细摸过。
小梨还生着孩童特有的圆脸蛋，常愈掌心浑圆的一片轻软。
“小梨也生得好么？”
常愈茫然微笑。“好，自然是好。小梨儿生得仙童一般，是小神仙托生的。”
小梨得意一笑，两只脚悬空又晃荡起来。
潇池屯了多少疑问，终于得与常愈同坐，却难出口了。常愈还对了小梨，手里一颗颗投着蜜枣。潇池望一阵，又瞧一回身后书册，难忍一阵心酸。
常愈并没再说甚么，却没有送客的意思。又一会儿，潇池总不说话，常愈忽道：“宋公子当有许多话要问敝人。”
潇池连忙收泪，摇头道：“今夜天晚，先生劳累了。潇池改日请教不迟，今夜就先回去了。”
常愈一怔，喃喃道：“今夜之事，亦不追究了么？”
潇池摇头，“先生不言自有苦衷。潇池自然好奇，可是……待先生愿意之时，潇池自然候教。”
常愈听罢，默然沉吟，好一会儿，他忽然起身，敛袖深深向潇池作下揖来。
潇池惊起还礼，常愈还对了他，身后窗牖一片水光。他背了灯影，一字一顿道：
“敝人身世飘零，无处存身。如今苟且偷生、寄寓秦淮，一身并无户籍，故而见官则逃。”
“吾……是无籍之人。今夜公子似是随口，却并无谬误。”
潇池滞住，半晌无言，许久才道：“是……在乐籍么？”
常愈摇头。“是无籍。若论户籍，在下原是‘死人’。”
潇池大惊，下巴几乎落地，“那么，这些年……”
“窜走奔逃而已。见官则如过街之鼠，无颜对天日。亦有数回锒铛之事，全凭——”常愈忽然滞住，泄一口气低了身形喘/息不已，潇池连忙上前捶抚，急劝他道：“先生别说了！今夜天晚，先生歇息罢！”
常愈摇头静一静，低声还道：“无妨，待我说完。”潇池无奈，俯身挨了常愈，常愈笑一笑，接道：
“亦有两位多事之人，亦如公子一般，谬付深情。我被捉入府衙，其人上下打点、百般疏通，几乎买出我性命。”常愈对了潇池，“今日若无尊府名号，吾又入囹圄矣。一条残命怕是爬不出号房。如此活命之恩，在下对公子岂余一字可瞒？从前公子追问‘瓜蔓’，事涉天家威严，敝人早被贵人提点，再不可言及。然而恩人相问，我……”
常愈又接不下去，潇池忙替他揉抚，急道：“先生改日再说罢，潇池今日不听了！先生歇息罢！”
常愈静了片晌，一会儿苦笑一声。“罢了，此事说来话长，今夜讲不完了。你去罢——改日若有机缘，我自然说与你。”
潇池答应一声就要扶常愈歇息，常愈摇一摇头，扶了几案向潇池一笑。
潇池见他坚持，只得向他揖过：“先生身份特殊，想必往来不便。今后便由潇池相送如何？”
常愈对了他，半晌，无奈一笑，终于点一点头。“那便有劳公子了。”说完一揖，向他别过。
潇池告辞，对面轻轻锁了篱门，他又伫在门首侧耳许久，门后再无声息，他才携了小梨，反身离去。
四更将过，秦淮摇漾；红桥灯阑，月下西楼。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1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