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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力量的终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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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姬鹤松,周文王姬昌陛下第九十八代孙,惶恐跪在皇天后土面前,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见证下,愿承担引领姬家、复兴姬家荣光的使命,为达成这个目的,我愿……”
十八岁的少年身影单薄,风吹起一头乌黑的短发,山谷里无数青青的草叶,仿佛在为他欢欣。
姚庆菡冷冷地望着儿子卖力表演,不喜不悲,仿佛神明看着自己创造的凡人。
之前,她让两个孩子各写一篇继任家主的讲稿。鹤云写得很好;而鹤松写的,也就是他现在念的这篇,半文不白,狗屁不通。
鹤云走后,她想过让鹤松读她的稿子;没说出口。鹤云走了,鹤松并不是妹妹的替代品。
他是她唯一还能说话的孩子。
讲话完毕,姬鹤松走上山坡,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姚庆菡抱着已经是家主的儿子,泣不成声。
“庆菡。”
她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
她的婆婆,已是耄耋之年,旗袍换成了长裙,轮椅压过草叶。这么多年来,姚庆菡一直在和她斗争;喜欢孙子的好婆婆,刁难儿媳的恶婆婆,再到背后没人无足轻重的婆婆,她似乎从不是以她自己的名义出现的。但在这之前,她是王幼宁,四九城鞋匠的女儿,解放前的女高中生。
姬宇澄为了表示自己归顺,没有继续做家主做土皇帝的二心,迎娶了出身平凡的她。她不是没反抗过大家族旧有的秩序,只是她的力量比姚庆菡更微弱。嫡长孙夭亡后,她已经完全认定自己的人生价值,就是确保姬家的孙儿平安降生,一代一代地将文王开始的香火延续下去。
王幼宁开口了:
“现在,是不是有点更明白妈当年的想法了?”
“什么?”
“鹤松这孩子,妈不信你没有注意到。”
高高的山冈上,男人和少年相互依偎。姬鹤松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的马甲,高挑而纤瘦,男人一身黑西装衔着烟。风里飘荡着野花的香味;一片飞云遮住太阳,忽然间天地变得阴冷,少年将脸埋在男人胸口,久久不肯离开。
“姬家从文王到鹤松九十八代,我不信他就是第一个好男风的。孩子现在好好的,没必要提早操心继承人的事。”
姚庆菡早就意识到问题了,但执掌姬家多年的尊严让她拉不下脸。
“那你想怎么办?等他老了,原地解散?”
“在姓姬的兆字辈里找个好人吧,人这么多,又不是九十八代都是嫡长子继位的。反正都是文王孙儿,分什么高低贵贱。”
老太太说不过她,瞪了她一眼,半晌才说:
“我看你就是想扶娘家人上位。”
话一出口,推着她的年轻男人立马掉转轮椅,带她离开了。
但她至少有一句说对了。
这个姬家,姚庆菡是早就不想帮忙维持了。
两年后的一顿晚饭上,姬鹤松突然放下筷子,对妈妈说:
“我要结婚了。”
“是他吗?”
丈夫葬礼上惊鸿一瞥的男人,姚庆菡调查了七年,他出现在儿子成人礼上的时候,她暗暗认定就是他了。
姬鹤松摇头,又点点头。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人,但他还有其他的身份?或者鹤松也要步妹妹后尘,申请鹰国国籍,为了能和他正式领证?
越来越有男人模样的少年咧嘴一笑:
“我知道妈咪没有料到。但如果事事妈咪都能料到,我也就不是家主了。”
“你说。”
“妈咪那天对奶奶说,姬家已经传承九十八代,不可能没有家主好男风的。我从这里学到了一点。”
姚庆菡的疑惑越来越深了,但还有耐心支撑足够听下去。
“叔祖父有四房太太,曾祖有十六七房,而我——您唯一的儿子,只求取两房——洛阳苏家苏炎琅为正妻,金山陈家陈渊为平妻。”
“混账玩意儿!”
二十年前鹤松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姚庆菡对他父亲第一次骂出了这句话。二十年后,还是只有这句话能形容她当时的心境。
“妈咪您别生气,这就是苏炎琅……”
姬鹤松拉着妈妈走到电脑跟前,照片让她登时眼前一黑。甚至,想举起显示器扔在儿子的俊脸上。
苏炎琅这名字比较中性,姚庆菡开始也没想到她是女人,只当是儿子移情别恋了;不,她一开始就该想到的。大清亡了多少年一妻一妾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还有什么混账事情是他做不到的!
她就不应该将全部的赌注放在鹤云身上,过于急迫了,重压之下反而激发出反骨;而对于鹤松早早放弃不闻不问,到头来两个孩子没一个立住的!
姚庆菡培养两个孩子的独立还是起作用了;不久后,家里的户口本不翼而飞。
姬鹤松和苏炎琅在洛阳领证,结为合法夫妻。
姚庆菡找过苏炎琅,也找过陈渊;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女孩子要嫁给不可能爱她的人,也不明白从十三岁起看着长大的男孩娶自己作妾,他是怎么想的。
她只觉得脸烫得生疼。
——尽管,名流圈里,比这更加腌臜不堪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指望儿子免俗,也只是一点作为母亲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尽管姬鹤松已经这样,不少人反而更看到“希望”,挤破头想当他的三房四房男妾女妾;更是有人觊觎他的家主位置,一天到晚制造些儿戏般的阴谋。
将儿子从豪华游轮的顶层房间里拽出来,姚庆菡怒不可遏:
“说你不要去,怎么还是去了?”
“母上,儿子已经二十三岁了,大事不由自主,难道坐船还要受母亲指导吗?”
姚庆菡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坐着这个位子到底要干多少事情。所以我停手了。”
鹤松望着她。
“五年了,感受一下身为家主的分量吧。”
她转身离去,整个顶层应声爆炸。
鹤松跟着她走下半层楼梯,仍被冲击波所伤,鲜血淋漓。望着毫发无损的母亲,他麻木的眼中透出愤怒,然后扭头,跌跌撞撞地跑向了烟尘笼罩的顶楼。
姚庆菡颓身坐下。
她早就对这个儿子失望了;妹妹获奖如麻的时候,他只会抱头痛哭,央求妈妈给他一样的奖项。明明和男人早已坠入爱河,进可以携手爱人勇抗千年传统,退也能交出权力不爱江山爱美男,偏要矢口否认,称给了自己莫大信念与勇气的恋人为玩物,后面更是同娶女妻男妾,让姬家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她今天来,只是为了让儿子亲眼见识自己的失败。
——但当鹤松怀抱纤弱少年,咳嗽着冲下楼梯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一分钟以前的儿子,还没那么无药可救。
只是她已经撕破脸皮,再回不去了。
从那以后,姚庆菡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再也没有帮儿子扫清一切障碍;鹤松也忍着痛苦咬着牙,在这个别人拥上去的位子上自己坐正了。投资,沟通,笨拙里带着一丝魄力,她甚至可以看到他脸色苍白,阴影中的眼睛却有了血性的锐利。
决意从商后第一次,她请假十天,一个人出门旅行。
爱琴海翻起蓝蓝的波浪,少年和老人在堤上钓鱼。羊奶干酪和橄榄的味道。看着不远处海滩上年轻的情侣,想起早已不在人世的故人。
回到京城后,她罕见地住进了不见天日的老宅。
有人说,她这一生作孽太多,自知大限将至,想回归姬家,以家主夫人的礼仪被埋葬。
也有人说,她养儿子二十五年终于成才,可以安稳地做撒手掌柜,不用再违背女人的天性和男人厮杀了。
只是在大洋彼岸,一个年轻女子登时就捂住脸庞,默不作声地哭泣。睫毛膏随水融化,面颊上留下一道道黑痕。
她是克劳迪娅,也叫姬鹤云,全世界面前抹黑母亲后,母女二人再没有相见。
但她清楚,母亲不是那样的人。
她不懂母亲为什么容忍那样说的人存在。
几天后,高速公路上小车腾空,撞断护栏重重摔在地上。
医院内,姚庆菡见到了姬鹤松。他躺在床上,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苍白,比刚出生的婴儿更脆弱。
苏炎琅已经脱离生命危险,还不能说话。姚庆菡进屋时,她似乎没有认出她来。
急救室外,站着一个穿戴整齐的年轻男孩。
见了她,眼神闪躲,却终没有走掉。
“阿——阿姨?”
姚庆菡点了点头。
“我是黄子煜,我想麻烦阿姨一件事情。”
她知道她不该在他身上浪费耐心,但忍住了。男孩凑近,蚊蚋般的声音道:
“请帮我看一下,鹤松的背上有没有伤疤。”
“烧伤的伤疤吗?”
仅仅一句,男孩的心理防线迅速垮塌了。
他不知道游轮的炸药是姚庆菡的安排,她可以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撤掉全部装置,却特意留下不致命的剂量,只为给儿子一个教训;他只知道,当房间爆炸,英俊的男人冲回废墟,救下已在等死的他。他是从那时起对生命有了热情。
“还有一个问题。”
姚庆菡盯着男孩的眼睛。
“你多大了?”
“十六岁,阿姨。”
“禽兽不如。”
姚庆菡抓住黄子煜的手腕,他很安静,一声不吭。
她以为男孩至少已经成年,为迎合金主大佬喜好才一副稚气样子;她也知道抱着虚无缥缈的指望,只想确认金主有没有爱过他的男孩,因为她给的哪怕那一点温度,已经做好了勾引金主母亲的准备。
但这个年纪,或许也因为刚刚再度丧子,既然已经抓住,姚庆菡无法放手,让他再回到随波逐流的人海之中。
这一行的男孩很多活不到成年。
黄子煜初一就辍学了,父亲在监狱,母亲失踪,为艺考借钱被熟人卖掉。即使有无数人同他一样命运悲惨,只有他两年后就爬上姬家少爷的床。明明应该是最薄情的行业,却在金主死后回到他身旁,仿佛要汲取一丝不存的温度……
“阿姨,别想我了。你还有一个孩子,好好教养她吧。”
她眼睛张了张,看着男孩冰雪融化般消失在面前。
……下一秒,无孔不入的记者蜂拥而至。
“姬老太太,苏小姐因伤失去生育能力,是真的吗?”
“刚才那个男孩是你的情人吗?”
“您是怎么提前知道姬氏家主的死期,提前中断度假回来的?”
姚庆菡摆摆手。她很清楚他们都是带着任务来的;不是求她作答,只警告她这些半真半假的谣言,他们随时可以散播出去。
而现在,她和苏炎琅间的力量天平,已没有那样悬殊。
苏炎琅是个演员,二十岁嫁给鹤松之后,人脉资源有了质的飞跃。搭档男神影帝一炮走红,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新锐明星。
纵然财力强压对手仍没有问题,互联网每一个人都有记忆,是没有那么好抹去的。
……但是,宁可冒险负伤,也不能投鼠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