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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第二百八十六章 好梦易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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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兴十一年元日街头,灯火如昼。
诸葛瞻骑在诸葛亮肩上,小手攥着一盏兔儿灯,金箔糊的耳朵随步伐一晃一晃。他仰头望着漫天飘浮的孔明灯,忽然扯了扯父亲的发带:“阿爹!那个灯飞得比山还高!”
诸葛亮扶稳他乱蹬的小腿,笑道:“再乱动,当心摔下来变个小泥猴。”
周瑛走在身侧,手中提着一盏素纱宫灯,灯面上墨迹淋漓,是她方才在灯市即兴题的诗。有夜风拂过,灯影摇曳间,映出她唇边浅浅的笑意。
正行至朱雀桥头,忽听身后一声惊呼——
“哎呀!这不是葛家老二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颤巍巍上前,眯着眼打量片刻,“错不了,一晃这些年过去了,你呀竟还回了。”
诸葛亮笑着应和着,随后给周瑛介绍这是住在隆中十里外的福伯,当年他们兄弟刚至隆中居下,福伯帮衬了不少。
这时福伯忽然朝诸葛瞻拱手:“小公子生得真俊,岁月不饶人啊,你都有孙儿了。”
四周蓦地一静。
诸葛瞻眨了眨眼,低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突然“咯咯”笑起来:“阿翁,这是我阿爹!”
福伯一愣,凑近细看,这才发觉诸葛亮眉宇间并无多少皱纹,只是那沉静如渊的气度,让人不觉便将他当作年长者。他顿时窘得胡子直翘:“这、这哎呀呀,我是老花了眼!”
周瑛掩袖轻笑:“无妨。他平日总板着脸批公文,活像个老学究。”
诸葛亮无奈摇头,顺手将儿子从肩上抱下来,捏了捏他圆鼓鼓的脸蛋:“听见没?你阿娘说我未老先衰。”
诸葛瞻却突然挣开他的手,跑到福伯跟前,踮脚将兔儿灯塞过去:“老爷爷,送您一盏灯,晚上走路看得清就不怕黑啦!”
灯影摇曳,映着老者湿润的眼眶。他颤着手接过,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
远处突然传来“砰”的巨响,漫天烟火绽开,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诸葛瞻兴奋地蹦跳起来,一手拽着父亲,一手拉着母亲往人堆里挤:“快看!快看!”
周瑛被拽得踉跄,发间玉簪险些滑落。诸葛亮眼疾手快扶住她,顺势将人往怀里一带。烟火明灭间,他低声道:“夫人一会猜灯谜我可不会让着你了。”
周瑛倚在他肩头轻笑,“是你非说猜灯谜是雕虫小技,结果连输我三局。”
诸葛亮佯怒:“明明是瞻儿在旁干扰。”
“阿爹阿娘!”诸葛瞻突然从人缝里钻回来,手里举着串糖葫芦,“那个卖糖人的老伯说,要给我们捏个全家福!”
灯火阑珊处,糖稀在老人指间流转,渐渐凝成三个牵着手的小人。最中间的娃娃笑得见牙不见眼,糖丝拉出的发梢还俏皮地翘着,活脱脱就是诸葛瞻的模样。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子夜吴歌》的调子。周瑛忽然觉得掌心一暖,诸葛亮悄悄握住了她的手,指腹在她虎口的茧子上轻轻摩挲。
烟火又起,照亮万家灯火。
暮色沉沉,隆中草堂内烛火轻摇。案几上摆着新蒸的蜜糕,糖霜细细铺了一层,诸葛瞻趴在案边,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糕上插着的细烛,这是周瑛按着民间的习俗,为他添岁祈福。
“阿爹,许愿要闭眼吗?”孩子仰头,烛光映在他稚嫩的脸上。
诸葛亮羽扇轻点他的额头,温声道:“心诚则灵,瞻儿想许什么愿?”
诸葛瞻歪头想了想,忽然咧嘴一笑:我要阿爹教我骑马射箭!”
周瑛在一旁轻笑,指尖拂过孩子柔软的发顶:“你呀,整日就想着这些。”
诸葛亮眸色微深,唇边笑意未减。他望着烛光下妻子与孩子的笑颜,恍惚间竟生出几分贪恋。若此生能长居此地,春种秋收,闲时教子读书,夜来与妻围炉夜话,该是何等快意?
可他知道,这不过是黄粱一梦。
汉中将士仍在等他,北伐大业未竟。
夜深人静,诸葛瞻已在榻上酣睡,小手还攥着父亲给他削的木马玩具。周瑛轻轻替他掖好被角,转身时,被诸葛亮揽入怀中。
窗外雪落无声,他的怀抱温暖如昔。周瑛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良久,低低一叹:“若我们能一直这样过下去该多好。”
诸葛亮沉默。
他何尝不想?可他是诸葛孔明,是大汉丞相,是先帝托孤之臣。他的肩上,担着半壁江山的重量。
“阿瑛”。他低声唤她,指尖抚过她鬓边一缕散发,“这些时日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最美好的时光,对诸葛孔明来说,无憾。”
“可对于大汉丞相来说,北伐未竟是憾事。”她轻声说道,唇角却弯起一抹温柔的笑。
她抬眸看他,见他眉宇间倦色深重,眼底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化作一声轻叹。她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指尖触及他微凉的皮肤,忽觉眼眶发热。
“我看到蒋琬送来的南中军情,我,我来收拾行装。”
诸葛亮闭了闭眼,将她拥得更紧。
雪落无声,烛影摇红。
这一夜,是他们偷来的浮生半日闲。
而天明之后,他终将披衣而起,再度踏上那条烽火连天的征途。
秋风卷着雪粒在斜谷口打着旋儿,新修的邸阁檐角下,冰棱如剑倒悬。诸葛亮立在粮仓前,看着民夫们将最后一批粟米装入陶瓮。这些瓮腹大颈小,瓮口用浸了桐油的麻布层层密封,是南中平叛时学来的储粮法。
“丞相,张都督急报!”
姜维掀开帐帘时带进一阵寒风,铁甲上还凝着霜花。
诸葛亮启封时,一片薄冰落在他的虎口上,凉意顺着掌纹渗入血脉。
夷帅刘胄反了。
竹简边角有暗褐色的指印,像是沾了血又匆忙擦去。
诸葛亮指尖抚过那些凹凸的痕迹,忽然想起去岁南征时,魏延在牂牁江畔说的那句话:“夷人如雪,压得越紧,化得越快。”
未过几日,烛火在青铜灯台上摇曳,将诸葛亮的身影投在牛皮舆图上。那张绘制精细的南中地形图此刻铺满了整个案几,几枚黑石棋子压在牂牁江沿岸,代表刘胄叛军的动向。
姜维急禀:“张伯恭把盐税加了三成。”他搓着冻僵的手指,“刘胄的寨子里,连祭祀用的青铜釜都熔了抵税。”
“还有,丞相,细作刚送到的密匣。”姜维急匆匆赶来解下腰间皮囊,倒出个被火漆封住的竹筒。火漆上盖着阴刻的“魏”字印章。
诸葛亮用银刀挑开火漆的动作忽然顿住。他盯着竹筒侧面一道浅浅的划痕,这是南征时与暗探约定的暗记,表示情报涉及最高机密。
羽扇在案几上轻叩三下,侍立的亲兵立即无声退至帐外。
“是司马懿的笔迹。”
竹简展开的刹那,姜维看见丞相的瞳孔骤然收缩。简上寥寥数语,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建兴十一年冬,魏镇西将军郭淮密会南中渠帅刘胄于沮县。赠环首刀百柄,金饼二十,约以盐铁之利。」
简尾附着的绢布上,赫然画着刘胄寨子的布防图,连哨岗轮换的时辰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难怪刘胄突然有底气造反。”魏延的佩刀在鞘中铮鸣,“魏人给的刀,是要架在我军咽喉上!”
诸葛亮的手指抚过绢布边缘的墨渍。这些日子困扰他的疑团终于解开,刘胄叛乱前,寨中突然多出的精铁是从何而来。那些被熔化的青铜祭器,原来是为了掩盖新铸兵器的痕迹。
“不止如此。”诸葛亮突然将羽扇点在沮县位置,“你们看这个会面地点。”
姜维俯身细看,倒吸一口冷气:“沮水直通汉水!若刘胄在此接应魏军水师......”
“我军屯田的粮道就会被拦腰截断。”魏延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棋子跳动,“司马懿这是要断我们的根基!”
帐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炉中的炭火渐渐发白。诸葛亮却起身掀开帐帘,寒夜的风雪立刻灌进来。远处粮仓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传马忠。”他合上竹简,声音比檐下冰棱更冷。
夜半的军帐里,炭盆烧得发红。马忠卸下佩刀时,刀鞘上的雪水在毡毯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明日你带无当飞军去。”羽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停在牂牁江支流的弯道处,“记住,先断粮道,再围寨子。”
马忠突然抬头:“不招抚?”
毕竟刘胄在夷族中颇有威望。
“要杀得比张翼狠。”诸葛亮拾起掉落的毛笔,笔杆上的裂痕像道闪电,“才能显得朝廷仁厚。”
“传令。”他的声音比风雪更冷,“即刻飞鸽传书给吴懿,让他加强沮水防务。再派三队斥候沿汉水侦查,凡可疑船只。”
羽扇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
“尽数焚毁。”
姜维正要领命,却见丞相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绽开的血渍在烛光下触目惊心,可诸葛亮的神色却比方才更加锐利。
他展开一卷全新的空白竹简,朱砂笔在简首重重落下“北伐方略”四个字。
“既然司马懿缩头不出还想让我们内里大乱......”笔锋在简上拖出血色的轨迹,“那便让他看看,什么叫釜底抽薪。”
帐外风雪更急了,但所有人都看见,丞相案头的烛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狂风中愈烧愈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