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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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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尽快攒够学分混个还算不错的文凭,欲星移眼都不眨一下地报了海洋生物学这个没有太多人追捧的专业。还算数一数二的学校里限制不算太多,他报到的第二天就挑染了白发,还出去喝了几杯名字略显怪异的酒,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杯试管婴儿,因为他喝完以后就吐得一塌糊涂,像是中了毒。
  鲛人是不会中毒的,那只不过是他用来逃酒的权宜之计,欲星移拍了拍衬衫上残存的酒气之后换了一条路挤出狭小的酒吧,七彩霓虹灯笼罩下的台阶有点模糊,刚下肚的那杯试管婴儿仿佛在他身体里扎了根一样扩散开来。
  “所以这就是你撞碎我蛋糕的理由?”默苍离高高在上地挑了挑眉,欲星移注意到在他淡绿色的发丝中间窜出来几绺花白的,明显是后天漂染的颜色。
  他的手里提着那个碎得一塌糊涂的抹茶千层,星星点点的翠绿漂在他的鞋尖,裤腿,还有袖口,还坚持着散发出刚出炉的新鲜气息,和欲星移想要极力掩饰的那股酒气混在一起,气氛开始变得迷离诡异起来。
  默苍离毫不客气地跟着脚步有点虚浮的欲星移回了他的宿舍,中途并没有涌起一丝怜悯之心去扶他一下,尤其在路过情人坡的鹅卵石甬道时更是变本加厉地催着他快点走路。
  在北方九月份的天气里虽说有点秋风,但也不至于像默苍离一样早早地穿上高领毛衣,欲星移觉得那一点撒在袖口的抹茶粉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融为一体。但他的感觉在默苍离看来太过迟钝,所以他只能任劳任怨地奋力搓着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印记,还要时刻注意不要让水溅到自己的腿上以至于忍不住现出原形,一尾巴抽到默苍离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去。
  那家伙坐在他精心布置的吊椅上优哉游哉地擦着一面铜镜,后来有传闻说那是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古董,很有收藏价值。
  欲星移当然不知道那玩意儿的来龙去脉,默苍离擦镜子的举动在当时的他看来只不过是在心里多了一个咒骂的理由罢了。
  他老老实实地揉搓,倒洗衣液,拧干,晾好,回头的时候看到默苍离居然在若无其事地脱裤子。
  欲星移目眦尽裂,好说歹说才让已经滑落半截的裤腰带回归原位。
  “别人看到了会怎么想?我们只不过萍水相逢而已。”
  默苍离大发慈悲地没有继续要求他洗裤子,但他关门前回头的那个表情让欲星移想到《神探夏洛克》里福尔摩斯与华生初次见面时的那个wink,令他不寒而栗。
  而他终于知道那个表情的含义,是在两天后的傍晚。
  欲星移身量高挑动作敏捷,是个打篮球的好手,每次比赛他都要占据一席之地。
  鲛人体质令他分泌出来的黏液滑溜溜的带着香味儿,欲星移不太喜欢这种机体离开无根水以后自我保护的感觉,索性拽了毛巾就往浴室跑。
  到了浴室他才知道什么叫做晴天霹雳。
  “为什么北方的浴室没有隔间?”欲星移的人生从未如此崩塌过,原本攥着的毛巾掉在地上被满地的泡沫水逐渐淹没,他猛地后退一步,想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如果让他们看见一条鲛人盘在浴室正中拍尾巴,那估计会是爆炸性的新闻,他也许会上头条,然后被北冥封宇连夜发函遣送回海境,不仅他的海洋生物学要完全落空,更别提去研究其他的秘密了。
  当他知道默苍离居然有一间独立浴室的时候,他的人生又崩塌了一次。
  “他明明是个学历史的,要那么豪华的宿舍干什么?”欲星移觉得很不公平,这是他在海境从未体验过的。
  “当然是为了……”默苍离隔着浴室的门看似不经意地说着:“研究海洋生物啊。”
  在这个疯狂试点英语+法学,计算机+金融的学校里,默苍离另辟蹊径创造了专属于自己的历史+海洋生物,要不是他每年都霸占着第一的位置,恐怕这么奇葩的专业组合早就被校领导嗤之以鼻当场取缔。
  “其实我更擅长的是解剖。”有心无意的一句话惊得抵在门上脱衣服的欲星移一个趔趄,沾了水的双腿软趴趴地合成鱼尾啪叽一声摔在地上,弄出了很大的动静。
  一个劲儿重复擦镜子动作的默苍离终于停了手中动作,难以察觉地勾起了一个笑容——
  “哦?是鲛人吗?”
  坦白来讲默苍离只在教科书上见过鲛人的模糊图片,隔壁市里的博物馆珍藏着一具鲛人遗骨,已经由于年岁太久而风干腐化,完全看不出肢体骨骼的走向,更别提去联想血管肌肉的纹理脉络了。
  想知道欲星移的底细并不算太难,每年遣送过来的海境学生不多,举手投足之间很容易看出与中原人的细微差距。就拿此时在莲蓬头底下搜肠刮肚想着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的欲星移来说,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自己的走路姿势在默苍离看来是多么怪异,甚至有点像跳舞,更典型一点的形象就是那条红头发的小爱丽丝,走起路来像是踩在锐利的刀刃上。
  电动牙刷转动的声音已经持续了半个小时,默苍离更加肯定这个鲛人不是在老老实实地刷牙,而是在仔细清理鳞片之间的缝隙。
  又过了半个小时,默苍离疲惫地扶额摘下平时不常戴着的眼镜叹了口气,他突然意识到欲星移鬼鬼祟祟敲门闯进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带电动牙刷,而浴室里那枝正在超负荷工作的牙刷,应当是淡绿色的,属于默苍离的。
  欲星移来的时候只披着一条浴巾,正如他现在坐在默苍离床边上一样。
  这个鲛人仿佛对默苍离擅长解剖的事实不屑一顾,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泡在密封罐子里的各种组织器官。
  “我算是知道学校为什么安排你自己住一间了。”欲星移弹了弹其中一个满满当当的小罐子,里面悠悠转出一个布满血丝的眼球来:“你学的专业,可能比较……嗯……”
  “你想说变态。”默苍离懒懒地补充,他又戴上了眼镜,随手拿起放在一边的毛衣针绕了点线开始织头一个花样,只不过那绿底红花的配色有点令人不敢恭维。
  “既然这样,只能请你多指教了。”欲星移看着他熟练地织着围巾,心里有点崇拜和无语相交融的感觉:“你比我高一级,应该算是师兄。”
  “你的情报搜集得不错,居然能找到我这里来,这句师兄我暂且收下,记得明天也要这么称呼我。”
  当默苍离站上讲台不急不缓地开始关于竞争班长的演讲的时候,欲星移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原来他的海洋生物是在大一下学期报的双学位,新学期一开始就如陨石坠落般理所应当地横插到了欲星移所在的班级。
  默苍离竞选班长的方式也很简单粗暴:每个人都收到了他织的围巾,除了欲星移。
  他自己的脖子上围着那条古怪的绿底红花围巾,却因为脖子上那颗淡绿色脑袋的主人表情足够严肃而丝毫不显得滑稽。
  欲星移绝不相信他能在一晚上织好一条足足能绕脖子三圈还垂下大半截的围巾,昨晚分明才刚刚织了寸把长。
  “使用工具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呀。”默苍离数了数黑板上远超欲星移的“正”字票数,冲他笑了笑,那是属于胜利者的笑容:欲星移怎么会知道那些装满福尔马林的罐子后面藏着他的自动织机呢。
  “为什么没有我的?”
  “因为竞争对手的投票无法对我构成本质威胁。”默苍离慢条斯理地打扫着教室:“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我总要知道你的尾巴是什么颜色才好买毛线嘛。”
  当天晚上欲星移做了噩梦,梦见默苍离拿着一条彩虹色的围巾套在他的脖子上,在挣扎的过程中他想要化形逃开,却发现自己的鱼尾也变成了彩虹色。
  默苍离熬夜看完了《海洋生物基础知识》的第一章,拿起牙刷刷了两分钟之后才想起欲星移那天的所作所为,他又沉默了两分钟,这才一股脑地吐了出去。
  “使用工具是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默苍离面无表情地拧下刷头,从盒子里翻出一个新的换上:“看来使用工具也是鲛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
  用镊子百无聊赖地戳着玻片边缘的欲星移觉得使用这些没什么杀伤力的工具着实不是自己出海境求学的目的,他冷眼看着那些离水后逐渐变得干瘪的海洋生物细胞在缝隙中挣扎,萎缩的速度仍是丝毫不减,它们在阶梯教室此起彼伏的叹息中失活,成为一堆没有任何研究价值的死物。
  海洋生物的研究在中原止步不前的原因很简单,普通的生理盐水完全比不上无根水的效用,即便是像欲星移这样的纯血鲛人也很容易水土不服,更别提那些奄奄一息的脆弱细胞了。
  欲星移看看在侧前方专心致志偷看闲书的默苍离,再看看教科书上那些陈旧错误的海洋生物知识,实在觉得当初一意孤行削尖脑袋拿到中原的签证是个错误,索性趴在桌子上小憩一会儿。
  这个时候默苍离终于合上了看了将近一半的小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跟实验样品明显不是同一批次的玻片摆在物镜下面调整好了角度,正午的阳光正好洒在他垂下的眼睑之上,随着眨动扑闪着细碎的金光。可惜欲星移没能看见,他微微卷起的发梢末端随着呼吸如海浪起伏,隐约还有波光浮现。
  大学里的两节课格外漫长,漫长到欲星移居然一连做了两个关于默苍离的噩梦,迷迷糊糊间听到默苍离在说什么关于鲛人的生理特点,才勉强提起了一丝精神。
  “很显然,从这些细胞的亢奋表现来看,这条鲛人正面临关键阶段,也就是……”默苍离故意停顿了一下,他的确是在阐述自己的最新发现,语气九分平淡一分高傲。
  “发情期。”这三个字被他轻轻从唇齿之间推出来,低微得几乎是带着气音,空气中起先像是荡开涟漪,随后缓缓炸开,顿时一片哗然。
  站在台上的秃顶教授明显对这个过度敏感,而默苍离直视着他的眼睛稀松平常地说着这个违禁词,简直是在触碰他的底线。
  “你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吗?只有从活体上取下来的新鲜细胞才能看出细微区别,我们的实验材料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那我们又何必在这些行将就木的细胞身上浪费时间呢?”默苍离不紧不慢地反驳着:“更况且,您这一生真的亲眼见证过鲛人的存在吗?这整整一本海洋生物书里,到底有多少是真相,又有多少是杜撰呢?”
  海境戒备森严不与外界互通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即便有鲛人曾游历中原,也必然会隐匿身份行踪,就连欲星移办签证的时候都是用的波臣身份,可谓是慎之又慎。
  剩下的几分钟时间里都是默苍离在咄咄逼人地发表意见,欲星移实在没什么兴趣,于是开始偷偷收拾东西,中原学校文具店里面的新鲜玩意儿不少,他挪用工费收集了一堆转转笔之类的东西,收拾起来颇费功夫,一个不留神甩掉了一枝,正巧落在默苍离脚边。
  鲛人身体的柔韧性远超常人,欲星移趴伏在座位之间往前挪,他视若珍宝的转转笔躺在咫尺之处却就是够不着,他又不想开口去央求默苍离,动作难免开始向本能靠拢,看起来有点像离了水的鱼。
  这条离了水的鱼突然停下了动作,因为他在默苍离垂着的左手中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一个电动牙刷刷头。
  他想起秃顶教授说的那几个关键词:活体,新鲜,细胞。
  欲星移是个活体,欲星移很新鲜,欲星移有细胞。
  他又想起默苍离说的唯一一个关键词:发情期。
  三个前提都满足,结果不言而喻。
  “而现在,多少真相,多少杜撰,也该有个定论了。”默苍离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投向正要捡回转转笔的欲星移,盯得他一阵恶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