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恩赐》圆气木吟

9、第九章

　　中央部署迟迟没下来，孟何就这么厚脸皮地在罗宅待了快一年。夫人总是热心的，不觉得有什么，可他心里老是过意不去，于是乎对小少爷也就随他去了。
　　这天晚上，洛醇又被洛菲盈留了好一会，只为挑选明日宴会的服装。孟何早就洗漱完，站在桌边欣赏小少爷写的字。
　　“云鹤不识烟火声，孤峰未遇青山群，天上难见雾中魂，人间却有心上人。”几个大字，倒不是字如其人了，这字可真真算得上锋利有劲，好看的紧。
　　这还是有天他看见一本书法书，一下子迷上了上面的各种名家作品，谁想到当天小少爷就替他写了一张，笔锋流畅，一看就是名师教导出来的。
　　这首诗倒是眼生，不是太冷门…就可能是洛醇自己写的。
　　不过他只看到了这句，洛醇还偷偷写了别的，没有告诉他。
　　过了会，还不见人回来，他就先躺床上了。等着等着又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带着寒气钻进了他的被窝里，从后面抱住他。
　　“回来了…”
　　“嗯。”洛醇虽然挺累的，但是心里莫名雀跃。这样平常的问候，有时候总是会使他联想到等丈夫回家的妻子…洛醇脸有些红，下巴蹭了蹭孟何的肩膀。
　　第二天清晨，孟何睁开了眼，面色有些尴尬。一方面是他被一个小十一岁的小屁孩抱在怀里，他觉得别扭；另一方面…他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远离这个热源。
　　腰上的炽热触感仿佛还挥之不去。到底是年轻气盛啊。孟何有些感慨。
　　洛醇突然睁眼，看着孟何离开洗漱的背影，咬了咬唇，表情有些苦恼，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地餍足。
　　梦里的你总是好的，从来不会以温柔之名拒绝我。
　　窗外的山茶开到了窗台，随着风点头。
　　“先生…能不看了么…”
　　孟何靠在书架边，翻着罗副司令先生留下的书，敷衍地嗯了声。
　　骤然，那人呼吸近了许多，在他耳边轻声唤道：“先生？”
　　孟何额角一跳，头疼地合上书，“说了别叫我先生了。叫声孟叔这么难么？”
　　说完抬眼看去，顿时一愣。
　　小少爷正低头扣西装外套的扣子。虽然他知道小少爷长得好看，但还是不免眼前一新。白色的衬衫，米白色的马甲，修身的长裤，将少年的稚气压下去不少，勾勒出完美的身材。
　　他总感觉差点儿什么。
　　“叔叔，帮我系领带。”洛醇乖巧地叫了，笑着将黑色领带递过去。
　　对了，还差领带。只要再加上领带，就相当于将礼品最后用上号的绸缎打上结，又要待人亲手解开。孟何接过，回忆起以前军中司令打领结的样子，帮洛醇认真的系好了。
　　这个过程对于他来说不过几秒钟的事。但洛醇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眼睛，眼里有些不明的色彩。
　　“好了，很帅。”孟何从来不吝于对他的夸奖，系完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几年下来还是没对小少爷的好相貌免疫啊。风衣，大衣，长衫，在小少爷身上总是不一般的有气质，那是与生俱来的贵气。
　　小少爷这副模样又不知道要在宴会上迷倒多少少女了，孟何笑着开玩笑：“在温柔乡玩的开心啊。”
　　洛醇看着他的先生。只有在心里，才能在先生前加上这个限定词。先生随和地笑，眼睛弯起来眼尾会有细小的皱纹，应该不算皱纹，但是很好看，更显得他成熟。
　　他身上还披着自己的大衣。洛醇喉结滚了滚，很想说，有您这个温柔乡就够了。
　　孟何笑意渐渐褪去，总觉得被小屁孩这眼神看着怪诡异的。
　　“您不在，我开心不起来。”洛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语调竟有些淡淡委屈。
　　“跟我撒娇呢。”孟何摸了摸他的头，倒是被他可爱到了。
　　洛醇乖巧地低头让他摸，胆大包天道：“嗯，那我能亲亲您么？”
　　孟何面无表情收回了手。
　　现在一点也不可爱。
　　翌日下午四点多，罗宅信箱里被塞了一叠报纸，来湘姨像往常一样将报纸交给夫人，只是内心嘀咕着怎么今日报纸送来得这么快。
　　夫人随意翻了翻，指尖在《红色中华》这个标题上顿了顿，接着大略地扫了几眼，突然一下子攥紧了报纸。
　　接着，这张报纸便交到了孟何手里，像是一块巨石般，似千钧重。是家里另一个阿姨送来的，送到了小少爷的院子，他现在待在这儿。
　　看到这标题，孟何悬着的心才放下。但转念想到内容，可能就是报道了洵口与五反的失败情况，他又不敢再看下去。
　　现在院子里清静得很，小少爷刚刚被夫人叫走了。侧首看向窗外，白山茶随风摇曳，偶尔有几只鸟儿落在地上、房檐上，添上了几声叽叽喳喳。
　　这像什么样？逃避是最令人瞧不起的。
　　他回过神，细细读去。
　　前半部分内容，大致是说五反失败。接着是一封信，说中央进一步打算以此地为起点，出发长征。
　　长征？徒步从这儿走到甘肃会宁去，粗略算算，大概是二万五千里的路程，这步可是个大工程啊。
　　报纸后面的板块他以为是不相干的内容，正打算收起来，却瞥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张锡龙。
　　他心里笑了笑，思量着张师长可是立了几等功啊，竟然上了红色中华。
　　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笑容僵住。
　　“…总指挥张锡龙同志，不幸被子弹从太阳穴射进，壮烈牺牲，十五师师长吴高群同志受重伤后牺牲，还有一些高级将领受不同程度的伤…”
　　被子弹射进…壮烈牺牲…
　　这几个字眼像是带刺一般，他的眼里立刻就有了泪意。他又像是不敢相信一般，重新看了一遍，确认了那个被子弹射进太阳穴的就是张锡龙…他的喉咙阵阵发紧。
　　对走革命的人来说，生死离别是最常见的事了，但经历那么多次，每一次都是胸中悲愤意难平。
　　可除了这样，又能如何呢。
　　既改变不了生死，也不能沉湎于伤恸中，他只是慢慢地用大腿撑住双臂，双手死死攥住它。
　　室外的风从小窗吹进，吹得那份报纸咔咔作响。树梢最上端的嫩叶上，一滴露珠沿着叶脉在叶尖滞留片刻，啪嗒一声落进了人工湖，去奔赴更广阔的天地，可这人工湖仅仅是方寸之地，它便要困囿于此，不复出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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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帮少年理了理衣襟，随口道：“等几个星期你外公下来了，就去银行帮帮你外公，他也一大把年纪了呀…”
　　房间里凝住了般。
　　夫人还是笑着，“不要忘记多向你外公请教请教这方面的事情。”
　　“…”
　　“对了…还有…”夫人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我不要。”洛醇低低回道，偏头不看她。
　　夫人没听到般继续：“还有呀，过几天就是…”
　　“我说了我不要！”洛醇骤然大声吼道，一反平常温顺的形象，那语气含着怒，含着怨，含着委屈…他的眼角红了一片，随后又吐出一口浊气，轻声继续，“从小到大我都按着您的安排走。哥哥姐姐们是人，我就不是了吗。他们按着自己的意愿参军作战，我就不行吗？我不甘心，凭什么就只有我必须待在这座牢笼里！”
　　洛菲盈眼里蓄了层泪，抬头虚虚地望着他，“牢笼…？”
　　沉默了一瞬，她像是喃喃般低语。
　　“那也是用我的血肉，我的爱堆砌起来的啊…”
　　“您的爱会让我溺死的。求您了。”
　　此时，洛醇像个迟迟才进入叛逆期的孩子，终于将盘旋在心口数年的愿望倾诉出来。他不敢再看母亲一眼，一言不发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踏出了主院。
　　他又突然顿住了，回头望了眼房中母亲瘦弱的背影。不禁回想起方才磕完头后起身无意瞥见的母亲的表情，只记得母亲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也许是在看哪个房间，或者透过什么看到了何许人。
　　洛菲盈看着自家三儿子的院子，全身脱力般滑到了椅子上。那里是她一生的噩梦，从今往后，自己身处的这个房间也将永远地盘旋在她的脑海，萦萦相绕，永不罢休。
　　她的眼角终于落下一滴泪。
　　“还有呀，过几天便是你三哥的忌日了…”
　　“先生…？”
　　洛醇踏进他的院子，看见他的房间门没关，看见先生僵硬地坐在那儿发呆。
　　他深呼吸几口。他做了个决定，就在刚刚。
　　或许这个念头早就有了，不过被别的什么压住了，直到今天将那口气发出来，心口的愿望就明亮了。
　　洛醇走近了，先生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紧张地抿了抿唇：“先生？”
　　孟何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抬头望去。那张青春洋溢的脸，那样唇红齿白的少年，每每看了都能让人愣了神，仿佛他要把这世间最纯洁的事物比下去，不然为什么生了这样一双不含任何杂质的双眼…
　　孟何已经不会再流泪了，这是他十八岁那年发过的誓。这档子，只能默默地擦擦心里的泪。
　　“嗯，怎么了？”孟何若无其事地问。
　　"其实，我去年还在上阳军校上学，不过…"洛醇坦白道。
　　“咳咳…等等，很抱歉打断你。”孟何被这个事实吓到了，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你在上军校？”
　　看洛醇这清清冷冷，单单纯纯的性子，孟何还以为这小少爷上的不过是普通的大学，谁成想竟然上的是军校！不过仔细想来，自己这么个一米八几的汉子被他抱着回了卧室，路程还不近，可以看出小少爷力气还不小…果然，一切还是有迹可循的。
　　不愧是罗松荣副司令的儿子啊，上阳军校可不是一般人能上的呢。
　　“嗯，很意外吗？”洛醇纯良笑道。
　　“…没有，你继续吧。”
　　洛醇看了眼外头开着红花儿的树，“后来家里写信告诉我母亲身体抱恙，家里只有几个老人我放心不下，就回来了。”
　　“我知道，她在装病，我也知道，他不想我出去打仗，只想让我接手外公的银行做个甩手掌柜。”
　　孟何思忖片刻，道：“我能理解你母亲，不过，我更在意你的想法。”
　　洛醇看着他，眸子动了动，接着鼓起勇气道：“我想跟着您，革I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