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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 8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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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营地里一片肃穆,还活着的弘吉喇战士们都走出了住处,断了右手的用左手握住武器,断了一条腿的用刀把枪杆拄地,断了两条腿的就由弟兄们抬着背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马道尽头那座打了不知多少块补丁的帅帐,拙赤王进帐的时候太阳还照在帐顶的东边,此时此刻夕阳已经西沉。每一名战士的胸中都沸腾着热血,都在渴盼着拙赤王的命令。
不知什么人悲声唱起呼伦贝尔草原上的牧歌,歌声悠扬语调苍凉,陆续有人跟唱,八千人的歌声汇成思乡的海洋,覆盖了整座斡难河谷。
千里之外,也有同样的歌谣正在被人唱起,俱轮王站在一处高地上,遥望着呼伦贝尔草原的方向。他带着两千多人从乌兰巴托向东一直逃到这里,身边的人所剩不到一半,但他更担心的是留在呼伦贝尔的牧民们。
弘吉喇部早已消失,呼伦部与贝尔部所有能凑出来的兵力也被他带到兰州,一路厮杀,如今那片和平安宁的草原真正可以算得上是手无寸铁,含泪送别远征战士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们,在北胡皇帝的怒火之下,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命运。
如果视线可以越过呼伦贝尔,再向着更远方,就能到达卫国。
俱轮王轻弯唇角,无奈地笑。对于卫国来说,他是洛川王元钊的儿子,是叛国罪臣的余孽。对于北胡来说,他又是与敌国勾结祸乱社稷的贼子。
到底算是哪国人呢?俱轮王摇摇头,轻声叹息。这个问题或许要问一问他的心里。他抬起手,闭起眼睛张开五指把手掌贴按在胸口上,感受着掌心里心跳的节奏。
几绺碎发拂扫在眼睫间,俱轮王凝神静听,风声并没有把想听到的声音从远方带来,传进他的耳朵里。
现在的小四,应该早已经回到卫国京城了吧,回到了那个他出生和长大的城市里,回到保留了他生命中所有温暖与真情的地方。
心之安处,便是故乡吧。骨子里,他始终没忘了自已是个卫国人。
只是对于呼伦贝尔,他是个罪人,是他把刀与火引到了那片同样有着温暖与真情的草原。回首看一看损伤惨重,但仍然忠诚的部众们,俱轮王知道他们心里也正在担心着留在家乡的亲人。
所以剩下的路,就让他独行吧。俱轮王没有再多作犹豫,把命令传达了下去。
部众们群情激昂:“这可不行!咱们呼伦贝尔的汉子,一起生一起死,杀了我们也不会抛下您!”
俱轮王叹息:“家乡还有亲人等着你们拯救,你们早一些回去,就能多救出几个人。你们宁愿守着我这将死之人,也要眼睁睁看着亲人们被屠杀殆尽,看着呼伦部与贝尔部也象弘吉喇部一样,从草原上消失吗?”
“可是……”
“没有可是,我带出来六千余人,只剩了一千,你们是最后的呼伦贝尔,走吧,我是草原的罪人,不要让我罪无可恕,你们回到家乡见到亲人,就说……就说我博日格德对不起他们,对不起呼伦贝尔。”
“我们走了,王爷您呢?”
俱轮王轻笑:“我自有去处,不必担心。”
“您是要回卫国吗?”
“卫国……”俱轮王垂下眼帘,带着笑意用汉语说了一句在场的人都听不懂的话,“梁园虽好。”
入夜时分,一千名北胡战士注目行礼,目送俱轮王骑上战马,向着东方头也不回地奔跑而去。他十分坚决地拒绝了任何人的跟随,单人匹马,只带了一柄长剑就独自踏上前程。
“那个方向……”有人隐然猜出了些什么,不敢相信地说道,“再向东,那里不就是雪原?”
“王爷他是要去雪原?当年他不是……”
“当年鲁国公主带着王爷等人失陷在雪原,是拙赤王去救出的他们。”
“要不是拙赤王战死,哪里轮得到别人来欺负我们呼伦贝尔!”
有弘吉喇旧部提起战死沙场的拙赤王,忍不住泪蓄了满眶。可眼泪对于北胡汉子们来说是一种耻辱,头可断血可流,泪水死也要咽回肚子里。大家齐齐翻身上马,最后向着俱轮王消失的方向拱手作别,回转马头往家乡奔行。每个人胸中的急切与愤怒都能凝成实质,化成滔滔怒海,翻卷在苍茫草原上。
整整一夜,弘吉喇营地里的歌声不歇,驻守在河谷之外看管这些罪将罪兵们的北胡士兵也都听到了歌声。每一名北胡士兵也都曾经是一位牧人,没有不爱草原和羊群的牧人,也没有不爱家乡的北胡人。听着这样惨烈的歌声,无人不动容。
有新来不久的新兵好奇地打听:“听说这些人,在这儿已经被关了十几年了,就是因为攻打蔑儿乞部不力吗?可我怎么听说弘吉喇部的战士是草原上最英勇善战的?”
待久了的老兵们一个巴掌招呼上去:“不该打听的不要问,别什么时候丢了脑袋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新兵捂着脸想要怒,看见老兵们脸上的神情,不由得退缩回来,老老实实地坐着,听远处营地里的男人们嘶吼着唱出思乡之情。
歌声中,元挚问昂沁夫:“你们是因为什么罪名被困在这里?”
昂沁夫惨笑:“哪里能有什么罪名,不过是狗皇帝忌惮王爷罢了,咱们北胡不象汉人,一家坐了皇位就子孙永继,草原上谁拳头大谁说了算,北胡三十七部,谁得到的拥戴多谁坐皇位。王爷有兵力有声望,狗皇帝宁可倾轧自耗,也要设法剿灭王爷。”
元挚不解:“那皇帝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而是把你们困在这里?”
“因为鲁国大长公主。”
元挚看看坐在一边听又听不懂、一脸莫名的元琅:“大长公主是如何救下王爷及弘吉喇部众的?”
昂沁夫张张口欲语,不过还是忍住,摇头道:“我不知道,这要问王爷。”
元挚情知,却不好太过追问。看向依然黑暗依然沉默的大帐,不知拙赤王此刻在帐中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昂沁夫的愤恨无法发泄,只能仰天长叹:“嘴里淡出鸟来了,真想喝口酒!老子已经十几年没尝过酒味儿了!”
海勒金用袖子抹一抹眼泪,爬起来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窜上马背,挥鞭子就打马而走,马蹄声得得走远。
八千弘吉喇战士站了一夜,歌声响了一夜。天明时分,马蹄声又从远处响起,海勒金与元挚等人向营门处望去,小鹰奴海勒金身上扛了怕不有几十只酒袋,马鞍子上马背上也驮着酒桶,负重太大,又跑了整整一夜,马匹四蹄打软,险些栽倒在地。
一众老战士们‘哄’地一声齐发大喊,奔过去扶住站不稳的战马,接下酒桶,再把背了太多酒袋,光当光当象一只大水泡似的海勒金提溜下来。海勒金累得伸着舌头喘,卸下扛着的酒袋,拿起最大的一只跑到昂沁夫跟前,单膝跪地双手奉上:“大伯请饮,往后想喝酒只管对侄子说,管够!”
昂沁夫眼眶发红,嘴里却在朗声大笑,伸出大手抓起酒袋,往嘴里猛灌一大口:“好酒!好小子,不愧是弘吉喇的后代,不愧是帖良古的子孙!”
一匹马能驮再多的酒,也不够八千个人分。昂沁夫亲手倒了一盏酒,双手捧着送到帅帐跟前:“王爷,有酒!”
良久之后,拙赤王低沉的声音响起:“送进来吧。那两个卫国人,也让他们进来。”
大帐中没有点灯,走进了要过一会儿眼睛才能适应光线,看见独立在空旷帐中的拙赤王。昂沁夫将酒盏递到王爷面前:“王爷尝尝,不管有什么事先满饮此盏。我们虽老,尚能一战,八千弟兄等着王爷号令!”
拙赤王侧头看向昂沁夫手里的酒盏,接过来一饮而尽,用袖子在唇边狠狠一擦:“痛快!”
元挚枯守一夜,心里已经十分焦急:“王爷,俱轮王危在旦夕,现在只有您能救他,王爷,不能再耽搁了!”
昂沁夫抱拳大喝:“王爷,下令吧!”
帐外的人听见,也都呼唤起来:“王爷,下令吧。”
一声一声传递出去,一夜未睡的战士们丝毫感觉不到疲惫,纷纷催促着王爷下达战斗的命令。
拙赤王面容沉静,穿着苍青色的长袍,犹如披挂着北胡的战旗,但是他缓缓摇头:“我曾经以祖先的名义发誓,直到死,也不踏出肯特山一步。”
“可是王爷,狗皇帝残杀我呼伦贝……”
拙赤王依旧摇头:“我若执掌朝纲,也会斩除异已,也会残杀他孛儿只斤氏的子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草原上的铁律,我们弘吉喇部可以为国家而死,却不能内斗背叛。草原上的人就象冬天落进泥里的草籽,明天春天还会发芽。没有弘吉喇部,没有呼伦与贝尔部,家乡的草原上还会有别的北胡牧民。我不允许我的部下,做任何戕害国家的事。”
海勒金急眼了:“那俱轮王怎么办!邠阳公主说现在只有您能救他!”
拙赤王眉梢微动:“那孩子,自始至终也只是一件牺牲品。”
元挚沉声道:“博日格德不是牺牲品,他是您的继任者,他是呼伦贝尔的新首领,您不能见死不救。”
拙赤王疲惫地笑笑:“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是我的继任者?你知道他的那位母亲,鲁国大长公主图门宝音,对他做过些什么?”
帐篷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诧异而紧张,元琅听不懂,但能感受,她有些惧怕地抓住元挚的手。元挚握紧元琅的手,对拙赤王说道:“大长公主,对博日格德做了些什么?”
拙赤王的笑声变大,变得冷漠而又愤怒:“皇帝曾经也是位好皇帝,后来遇刺身中寒毒,继而性情大变。图门宝音为了不让皇帝杀我,为了留下我的性命,设法替皇帝解了寒毒,这才得到皇帝的誓言允诺,只要我不离开肯特山,他就不会对我下手。那寒毒,你猜是怎么解的?”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拙赤王呵呵笑着缓步向帐门处走去:“西域高原上藏僧有密法移毒,将寒毒拔出移附在别人身上,只是须得是血脉相近之人。图门宝音自荐,皇帝怕担上弑亲的罪名没有答应,她就选择了她的儿子、皇帝的侄子,选择了博日格德来移附寒毒。”
“你们都没发现博日格德的耳力超人么?现在还有谁能记得,草原上,只有我弘吉喇惕氏的男性子孙,才会拥有一双能够听见鹰哨的耳朵。博日格德是我弘吉喇惕孛日贴赤那的儿子。图门宝音用我儿子的命来换我的命,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
连一根针掉在地下都能被清楚地听见。元挚的脸色极难看,元琅不明就里,手里越握越紧,担心地看着他。海勒金嗫嚅两声,向前一步对着拙赤王颤声道:“邠阳公主派来报信的人说过,如若见到王爷,须得告诉王爷一件事。当年图门宝音以身替儿子移毒,中途失败,不幸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