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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 7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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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在卫国与北胡所在的这片大陆上,胡汉两个民族对峙的历史,可以向前追溯数千年。
后世有史家兵家农家儒家等各门各学大家们综合分析过,为什么胡人的国家与汉人的国家,不管来回征战多少回,国境线永远不会发生太大的偏移,数千年前与数千年后,两国之间的边境线,永远相差无已。
原因说出来很简单,因为这条国境境,基本上就是适宜农耕的土地的最远端,跨过这条线,因为气候原因,土地不宜种植,只能让居住在其上的人民放牧为生。
几千年来,以汉人为主的国度中,老百姓们始终百朝黄土背朝天在土里刨食,以胡人为主的国度中,风吹草低见牛羊,牧民们追逐水草为生。这样的生活习惯,造就了汉人更保守更稳固的性格,也让胡人变得更豪放更粗犷。
扛着锄头的人,战力很难及得上还不会走路就会骑马挥刀的人。所以几千年来,汉人的国家面对胡人的国家,更多采取的是守势,历史上很少有过汉人主动向胡人出击并且取得过巨大辉煌的胜利。
遥想千年前,曾经有一位冠军候杀得胡人闻名色变,胡人纷纷远遁,王庭也远远地迁到了漠北之地。千年之后,又有一支汉人的奇兵突入胡地,兵锋至处,所向披靡。
离开包头时的七万固阳军,翻过阿尔泰山之后尚余五万。两万名固阳将士将热血洒在身后这条几乎是一条直线的路上,大军就食于途,用比北胡人更狂暴更直接的方式杀穿挡在路上的一支支北胡军队,用比北胡人更残忍更血腥的方式屠戮经过的一支支北胡部落,兵锋过处,只余荒草,不放过一个活口。
昔年冠军候率军六天急行军一千余里,现在的安亲王所部速度只会更快,时隔数天与固阳军失去联系后,终于又收到北方战报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从包头到乌兰巴托将近两千里的直线距离,已经被安亲王元杰及固阳节度使陈其年率军斫穿了一千二百余里。再算一算战报从固阳军征战前线送回卫国境内所需要耗费的时间,谁都说不准这几天里,元杰又能向前突进多少距离。
屹立在卫国北方数千年,象一头巨兽般时刻等待择人而噬的北胡国,竟然真的只被一只数万人的卫国骑兵,耗费不过十数日,就打到了直逼王庭的地方!
榆林城外,曾经在安亲王元杰指挥下斩杀北胡鲁王的榆林军大营中,外号贾和尚的节度使贾毅黑着一张满是胡髯的大方脸,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国难未靖,我辈军人,不死在战场上便是渎职,对不起河山百姓!”
灵州城河源军大营中的河源节度使肖景芳,死死抓着从北方刚送回来的战报,两只骨骼粗大青筋爆起的手颤抖个不停,一双眼睛里血丝弥漫。帅帐中所有人肃立无声,都被刚听到的消息震惊了。肖景芳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将情绪稍稍平复一些,站起来快步走到帐门外,向北方遥望,咬牙说道:“只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到战场痛斩敌首!”
这一夜,多少老将月下舞刀泪洒前襟,多少少年豪气干云,多少宝剑闸中嘶鸣,又有多少压抑在胸膛中的壮志亟欲凌云。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未明,冠插红翎的驿兵一骑绝尘奔离张家口,八百里加急向前北方径直而去。不多会儿,又是同样的驿兵也从张家口北门驰出。一天之内,二十四名驿兵离开卫国,越过边境线进入北胡国,往战火正燃烧得最炽烈的地方狂奔。
通往北胡王庭所在地乌兰巴托的最后八百里,是刀剑铺成的八百里,所有能赶来拦截固阳军的北胡骑兵们从四面八方赶来,想要把固阳军剩下的五万人全数剿灭在北胡人怒火中。
邠阳公主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面对数把直对着她咽喉的弯刀,怒目看向俱轮王:“博日格德,你什么意思!王庭有难,你不去救助,为什么反而伏击阻杀宋王和昭王所部!”
俱轮王一身戎装,身边跟着数名从离开呼伦贝尔草原时就一直跟随在身边的侍卫,他面色平静如常,只是略有些苍白:“小姨莫忘了我们的任务,能救王庭的人很多,我们还是遵照皇上的旨意,继续剿杀不服圣意的部落。”
邠阳公主公主怒极:“杀色布王与鲁王我没话说,宋王与昭王对皇兄忠心耿耿,他们绝不会不服圣意,你为什么杀他们?”
俱轮王轻笑:“自然是遵照皇帝的旨意。”
“元杰已经快打到图拉河了,博日格德,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痛痛快快地跟小姨说句实话么?皇兄究竟在做什么?你又究竟在做什么?再这么迁延下去,王庭就要被元杰攻破了!”
俱轮王把手轻轻挥一下,指着邠阳公主的几柄弯刀撤开,他慢慢走到小姨面前,垂眸看着她:“您不必担心,跟在我身边,我总能保您周全。”
“博日格德,有句话,我一直没问你。”
“小姨请问。”
邠阳公主思虑着,沉声道:“我派回王庭的人,为什么一个都没回来?”
俱轮王眨了一下眼睛:“您说呢?”
邠阳公主的眼角猛地跳了两跳:“根本没有什么皇帝的意旨,是不是?”
“谁说的?”
“那件事,你说过你和皇帝知道,但不能告诉我的事……”
俱轮王脸上的笑意加深:“自然是我骗您的。”
邠阳公主一把抓住俱轮王的胸襟:“为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而视,俱轮王笑看着邠阳公主,缓缓摇头:“因为您信任我,因为……”
邠阳公主眼中几乎快堕下泪来:“因为什么!”
“因为您太好骗了。”
“博日格德!” 邠阳公主厉喝,“你别忘了是谁救了你的性命!若不是北胡收留你,你早就死了!”
“我宁可死。”俱轮王轻声叹息,“我宁可死……”
“因为先帝那样对你,你就把怨恨报复在对你有恩的人们身上吗?你就两头诓骗,利用我来替元杰清除通往乌兰巴托的道路?是不是!”
“我若说不是,您信么?”俱轮王抬起手,将手掌覆在小姨的手背上,“我若说,我心中的怨恨是因为我的父王,您信么?”
“博日格德……”
“先帝没死的时候,我每回忍无可忍生无可恋的时候总是在想,若不是我父王因为一时贪念发动兵变,或许我还是以前那个胸无大志的洛川王府三少爷,父母依然健在,兄弟姐妹们依然其乐融融。我还可以留在皇宫里,太皇太后那么喜欢我,父王的爵位只能由大哥承袭,但我肯定能有个好前程。阿珂她们不会死,我还是可以和元杰他们一起,去敲诈潘颀,将来还可以继续敲诈阿璎和阿璟的驸马。”
“若不是靠着这些幻想,我绝活不到手刃先帝的那一天。冤有头债有主,所有的苦难罪恶,所有亲人的离散,哭过的眼泪,惨叫哀嚎,血,肉,仇恨,都是因为父王。不该死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小姨,您能懂我的心么?我并不愿意代替他们活下来,因为每活一天,我就更怨恨父王一天,我就更加自责。我忘不了父王犯下的罪,我只是想替他赎一赎罪。”
“你就用北胡人的血,来赎你父王的罪?”
俱轮王展开手臂,将邠阳公主抱进怀里:“我还能怎么办?你说对过一句话,说到底,我还是忘不了自己姓元……”
每年春末夏初时,发源于不儿罕山的图拉河河水便会暴涨,开始进入丰水期,这时的河面,是冬季枯水期的数倍宽阔,河水流速也要迅猛许多。
时至今日,若是还看不出俱轮王的用意,元杰也绝打不到与北胡王庭一水之隔的图拉河边。只是他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北胡这两年刚崛起不久的年轻王爷,会想出这么迂回曲折的办法,帮着他从兰州开始,一路征战至今。这位俱轮王不是因为暴斩先帝人头,成为了北胡当今皇帝最得力的信臣吗?
统计各部战损的部将们打马奔近,将统计数据汇报给安亲王与固阳军节度使陈其年,除去重伤丧失战力的,还有余力上马战斗的固阳军骑士们,还有二万三千余人。
这数字一说出来,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有些黯然,陈其年更是心头剧痛,这数万将士,都是他在边关苦心经营多年,一个一个打磨出来的,如今折损如此惨烈,怎么能不让付出了一辈子心血的老将军痛心疾首。
青山处处埋忠骨,陈其年长叹一声,高仰起头:“何必马革裹尸还。”老将军没有允许自己悲痛太长时间,他很快调整好情绪,开始和安亲王元杰一起商议渡江的方案。
遥看图拉江对岸,还望不到北胡王庭的影子,但是所有还能拿得动刀枪的固阳军士兵们,耳边仿佛已经能听见北胡人震天的鼙鼓声和动地的马蹄声,更能听见长刀斩向北胡人时,那些蛮野的战士们痛苦的咆哮声。不用任何人来鼓舞士气,固阳军的战意已经到达了沸腾的顶点,所有人都把崇敬的目光投向年轻的安亲王爷,即便双脚已经踏在了图拉河边,战士们仍然激动难抑,一个月前,谁能想到他们会创下如此丰功伟绩。
北胡人不擅渔猎,图拉河中船只不多,想要现伐木现造船,只怕贻误战机。众将帅正在埋头商议对策,有部将快马来报,京城中有急使送来皇帝诏书。
陈其年一听这话,当即紧张地看向元杰。这也是老将军担心了一路的事,毕竟他们是打着反击北胡部落扰边的旗号出击的,师出有名还是擅自行动,于国有功还是杀头的大罪,这都要看皇上的心情了。
元杰只是稍微怔了怔,众人便见一人一马从营地大门处狂奔而来,离得近了,马上骑士飞身堕地,战马口吐白沫四蹄一软便倒地不起。骑士勉强爬跪在地,高高擎起一只手,将一面金光湛湛的金牌直递向前:“陛下有旨,令陈其年即刻携固阳军退兵返回驻地,不得有误。”
京城来的二十四位急使,带着二十四面如朕亲临的金牌,在一天之内全数安全抵达固阳军位于北胡国境内、距北胡王庭只有不到百里的图拉河畔的临时营寨中,带来了二十四句皇帝陛下的口谕,即刻退兵,回返固阳。
第二十五位急使也于当天赶到,也带来一句口谕,这句口谕不是给陈其年的,而是给元杰的,皇帝对他说,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