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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那次过后,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俱是一个赛一个地小心过活,面上再也不敢高调,都只敢在私下里畏畏缩缩地打量着秦知恩的脸色。但秦知恩却彷佛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不曾这样凶狠地出过手。
      那次的事似乎只是他不经意间偶然露出的锋利爪牙,虽是一现即收,却足够明亮锋利、凶气逼人。以此来在小城里立威,足够了。
      之后数月,既因冗杂的公务,也因自己浅淡的本性,他又变回了那个和和气气的大忙人,与城里诸人相安无事地共处了许久。
      而再一次点沸城中舆论焦点的,则是梨园头牌阮愿迟公开发出的有关旧剧新编的消息。
      秦知恩从平穆早报的头条版面上看见这条消息的时候,已是剧目开场前一日的午后了。彼时他刚结束一场有关对外商贸的洽谈会,正坐在院中石桌旁吃着茶点,目光扫过桌面上早报头行的几个大字时神色一动,转头便喊了李伯过来问话。
      “按您之前的吩咐,座儿已经订好了。二楼雅间,正对着上场门,能瞧的清清楚楚。”
      “辛苦。”
      趁着喝茶小憩的功夫,秦知恩也大致翻完了整份报纸。他将报纸小心一叠,把附着阮愿迟照片的那一页放在了头面,末了还轻拍了拍,才让李伯拿下去收好,又随口叮嘱道,“明儿让远舒带上几个身手利落的,在久音园外头守好,别把些不三不四的混子放进来;另叫上几个机灵的,先躲在园子一楼的暗处,到时见机行事,切记先紧着戏台上人的安危。”
      ——
      “你之前说平穆城听戏的多是些老古董,从里到外都腐朽透了,想必不会轻易接受旧剧新编,但我看今日这上座率,倒是还可以。”黎远舒替秦知恩掀开了门帘,随着人一同到包间里坐了,双眼往园子一楼扫了一周,来时的担忧与戒备便隐隐化去了几分。他与秦知恩在北平时就相熟,是在战场上过命的兄弟交情。当时秦知恩放弃了留在北平升官发达的大好机会,独身来了平穆这个边陲小城,身边只有黎远舒毅然追随。同袍多年,他最知道秦知恩是什么脾性。“我知你一向未雨绸缪,但思虑过多难免忧思过重。”黎远舒抬手掀起珠帘一角,炯炯目光越过门前护栏,把一楼里坐着的看客挨个看了个仔细,“这里都是些老弱妇孺,遇上事了自保尚且自顾不暇,更遑论站出来去做那个挑事的人——你又何必如此戒备。”彼时秦知恩正忙着低头看文书,闻言只头也不抬地淡声道,“谁在意单个的疯子,我防的是乌合之众。”黎远舒双眉一挑,不再多说。两人交谈的话音刚落,便听楼下文武场奏乐声起,席间爆出了阵阵喝彩之声。黎远舒对戏没兴趣,但来了平穆这么久,听说过阮愿迟的大名,又被当下的氛围感染,一时也来了点兴致,回身招呼道,“呦!你家阮老板来了,还不快来看看?”但见秦知恩只是掀起了眼皮往这望了几眼,甚至连手里的文书都未放下,当即就来了气,又碍于此行秦知恩有意隐匿行踪,不好与他拉扯出太大动静,便只好站在门边干瞪眼,一面低声骂道,“好你个姓秦的,你要是不看就干脆别来,早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破事要干,当初就不该为了空点时间看戏而推了这个,延了那个,给自己压迫的像个被剥削的底层人民。再说,你在这一厢情愿的一往而深,现在临了了又端起架子来了!真是自打我认识你的时候就是一等一的矫情,你——唔!”“黎老头,你闭嘴吧!”秦知恩不知何时走到了珠帘门前,一手掏了个手巾直接塞进了黎远舒的嘴,另一手则用力一推,把人从门前推了开去。他转回身时黎远舒松开的珠帘正好落下,水晶珠子缠着线,噼里啪啦地撞出一阵清脆的响。而彼时阮愿迟正踩着单皮鼓点上了台,顿挫的弦乐声里,他贴着片子,插着珠翠,描画出一副浓彩惊艳的眉眼,水袖一挽,像濯来了一段澄明清澈的星河,消去了几分华彩之下的艳俗,徒留动人的精美。珠帘颤动,晃混了光亮与阴翳,丝线被彩珠牵扯,正如某段将人绕紧的尘缘。灯火摇曳间,仿佛是昨日他在报上看见的照片被绘了彩,鲜明生动地一路撞进秦知恩的眼里。世上令人惊艳的人或物有许多,但大都难逃一个“腻”字。往往是初见时勾心动魄,却终究难免,在岁月的鸡毛蒜皮里走向乏味与厌倦。一眼惊艳容易,难得的,是每眼皆如初见。阮愿迟正有这样的本事。短短三年,他能从一个被本地人排斥的外来者摇身变为如今全城叫座的名角儿,不仅靠着先天的皮相,更靠着一身打小练起的真功夫。他唱戏,更演戏,他把自己当成戏中人,悲欢离合,喜怒爱恨,全在一颦一笑、兰手莲步之间,让戏外看客也与之情牵意动,或悲或喜,沉醉涟涟。但在今日,这效果似乎有些打了折扣。“不对……不对!唱错了!唱错了!!”“是啊!流水改二黄,拖腔位置变了,戏词也改了!”“这这这——不伦不类!不三不四啊!这还唱什么?这还怎么听啊!”自从第一个发现新编处的人冒了头,四方的附和声便一阵阵地堆叠起来,到最后,竟然满场都充斥着滑稽的指责与可笑的谩骂。那些往日里自诩风雅的“资深票友”,如今却言行粗鲁,与市井小民别无二致。再后来,那些人甚至打着“维持祖宗正统”的名号,抓起桌上的瓜子坚果就往台上扔,更有甚者,竟然呼前和后地要拥上台去,试图把“丢了我们的脸”的阮愿迟一把拽下来。这场变故像是突如其来,以致黎远舒都看愣了神;但秦知恩早知这是积蓄之下的必然爆发,因此在人群动乱的前一刻便立即摔杯为号,一盏瓷杯越过珠帘,被清脆地甩到了戏院大门上,下一刻,事前安排好的卫兵迅速跃起,将整个一楼围了一圈。“清朝都亡了十年了,你还在这说什么狗屁的祖宗传统?你是想复辟啊?是吗!”秦知恩手下的副官洪铮穿着一身军装刚迈进园中,本自激动的众人一见是他,便知惹不得,霎时沉默了下来。但很快,群情激愤下又有新的人站出来跳脚,只是还未开口便被洪铮强硬地压了下去:“阮老板七天前就登了报,报上白字黑字清清楚楚,说若是接受不得,便是不来不看,久音园也必尊重之,绝不强求。怎么,你是不认字啊还是瞎?不想看就别来,有什么好闹的!人家求你看了怎么着?”许是他战场上带来的气质太过唬人,又许是顾忌他的军方身份,一时无人敢反驳一句。见状,洪铮也记得秦知恩说过不必把事闹大,便命手下把要冲上台的那些人押了,准备带着人撤离。可没成想竟有人借着混乱包藏祸心,从袖中射出一支冷箭,看去势,竟要直取阮愿迟喉头!洪铮瞳孔一缩,他离得太远来不及反应,戏台前的卫兵又都押着人,抽不开手,眼见着箭朝人去了,千钧一发之际,却又见眼前一道冷光闪过,随之带来了“叮啷”一声,再一看,却是一把长匕,将那箭极深地钉在了戏台上!洪铮下意识朝那二楼雅间看去,果不其然便听秦知恩冷冷地开了口。“戏是人写的,也是唱给人听的,人既是活物,戏就没有死板的道理。买票看戏,本就是你情我愿,诸位若是有意见,犯不着在这使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我那儿多的是清闲客间,随时欢迎诸位来坐。”“好话我只说一遍,诸位最好不要不识抬举。”……他这话是很明显的威胁恐吓,绵里藏针,场内一时沉默了许久。但也并非死寂。戏台上,阮愿迟仍旧在自顾自地唱着,似乎台下惊心动魄全都与他无关,于他,戏既已开腔,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唱个始终。这是规矩。于是在满场的沉默里,他悠然自在地唱完了整本戏。最后曲终散场,他抬眸朝二楼一望,明明无风,却只瞧见了一抹翻飞的鸦青衣角。似乎是有人慌乱躲开时,落下了一抹尚未来得及跟上的衣料。秦知恩看不到,但黎远舒透过珠帘看见了。阮愿迟一人站在台上,于黯淡烛火中,带一脸戏妆,着一身华衣,对着此间郑重一拜。他不懂戏,却也能一眼瞧出,定是个极为庄重的大礼。不下去见见吗?他问他。下次吧。他答。等下一次,不是这样一个谁替谁解围的场景,而是他们俩体体面面,没有负担地站在一起的时候,到时候,再正式的重新认识一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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