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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梦与现实 ...

  •   希望醒来时,窗外还在下着昨夜那场没下完的雪。黑暗里她只听得见窸窸窣窣的下雪声和房间墙上老钟表走路的声音。希望房间里的这块表是父亲从俄罗斯带回来的,噪音特别大,尤其是在格外安静的晚上。父亲常年不在家,希望和母亲二人在这种无第三者的空间内慢慢长大和成长。母亲生她时还不到25岁。两人逐渐养成睡觉都轻,及易被吵醒的体质。在希望离家后,母亲就干脆把钟表放到了希望的房间里,秒针走动的声音几乎让希望彻夜难眠。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没提过要扔了它。
      买回它的那年,父亲在国外出了车祸,这块木表是他打算带回来给希望的礼物,木头上还刻着某个岛上地图的纹路。那年回程的路上,货车撞上父亲所乘的汽车,他失去了意识,一条腿骨折。几天后,母亲在口岸接到人时,发现他的头发和衣服上堆砌的褶皱里,还残留着挡风玻璃的碎片,当然,他所有打算带回来的东西也变成了碎片。直到母亲打开最后一只行李箱,这块表安然地躺在衣服堆里。父亲在康复后把这块表自寓为坚强送给了希望。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这个小地方,也很久没有在深夜里醒来了。准确地说,按她现在的生活方式,起码要在凌晨三四点才刚开始准备就寝,就别提什么在深夜里醒来后感受到的虚无感了。
      所以,此时在夜里两点,睁大双眼躺在床上的希望突然有种年岁后退的错觉,梦中发生的故事还未完结,小镇的时间仿佛静止不动,在黑暗中惊醒时她感受到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模一样,就连那一瞬间她脑子里想到的所有感受词汇,语言组织能力,也跟着一并后退回她的少年时代。
      小镇上的一切都太安静了,她从前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在异国生活的这些年里,她数次爱上城市的车水马龙。她居住的房间内,在每个凌晨,她透过厕所上方的小纱窗都能看到对面楼层的办公室的灯光,听到街头和白天不无二样的人群和车流声,这些东西让她奇怪地感到安心。真正的城市没有白天与黑夜这种明确的分别,无论多早或多晚,总有人在清醒着。她混迹在城市中,即使明确地知道自己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却并不觉得孤单。
      希望拉开屋内窗帘的一角,天还是黑的,家门口的垃圾车已经开始工作了,车头灯来回打,仅仅只照亮了前方一小段路。希望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的梦里,在梦里,他再次穿着校服入梦。
      希望不明白,在意识清醒的时候,她早就忘了这个画面,就算努力回想梦中的景象也是模模糊糊,人脸和周围的环境并不清晰。但在梦中发生的一切都不一样,他的脸如此生动,连动作也那么显眼,梦里的那个人就是当年的他的样子,完美的复制粘贴。他在学校操场上,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走在她前面,风从他的领口灌入,在身后鼓成一个大大的风包。他差点儿被风拖住,走得很用力,瘦高的身型在诺大的校园操场上特别显眼。突然有人在身后越过希望叫住了前方的他,希望下意识想回身跑掉,拇指指甲抠紧掌心,这已成为她多年练就的条件反射。
      他回过头,如有若无地看了希望一眼,便淡淡掠过了。希望觉得自己身上背的那只沉重的书包猛然窜到了脖子上,压得她抬不起头。她如往常躲躲藏藏般经过他的身旁,自信感随着与他之间距离的缩短越来越低,经过他身边时,她像兔子一样压低身体想快速通过。而他突然低了头,对着希望的耳边说了句: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躲我呵。
      就是这句话让希望惊醒的。在他们分别后的这些年,他以各种不同的形态、方式,她意想不到的场景入梦,紧接着是失了魂的一天的开始,这种伤心叫人坠入。但她不介意自己一遍遍陷入困境,她总是盼望着遗失之人在梦中现身。
      梦里他们很少说话,境况与当年并没有多大的改变。不是擦身而过,就是她躲在暗处用所有的余光偷偷观察他。但偶尔她也会做一些误会被解开的梦,但结局总是以她的惊慌逃跑作为结束。最近一次被她记住的梦,是她在路上偶遇他和另一个女生并肩走路。希望伤心地绕开他们去路边买凉皮吃,竟然也吃得很开心。面吃到一半,那两人突然从路边跳出,女生明晃晃地摆摆手朝着她说:放心,你们的误会我都和他说了哦。
      希望看向他,他张张嘴,露出似是理解的目光。可自己却瞥到手里正吃到一半的凉皮,顿感羞愧,下意识又匆匆跑走,不顾后方的召唤。梦中体验到的那种羞愧感和当年的真实感受毫无差别,这大概是希望少年时期和她最亲近的一种情绪,毫不犹豫就能被唤起。
      她也做过很多开头跟他毫无关系的梦,剧情离奇诡异,毫无和谐之处,但无论怎么发展,最后的结局总会引向他。他就像美剧里编剧在写的最后一集,你永远预想不到他会以何种方式去反转前面早已铺设好的剧情。有时他会出现在自己正在做发表的课堂,非母语环境下他突然登场,她瞬间乱了阵脚,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中文,台下的教授微微皱起眉,怒视自己,她只能对着教室露出一副尴尬讨好的笑容;有时是在某个新书发布的讲座上,希望变身畅销书作家,在举办什么读书会,讲台下有人举手发问,定睛一看,发问的的人竟是他,叫她回答一下小说里细节过多、情节又不足的问题,她扁了扁嘴,哑口无言。她甚至还梦到过和朋友在他的红色特步鞋里捞面条吃的场景,一个巨大的红色鞋口,两张吃得津津有味的脸。
      但在梦里希望好像从来没有和他讲过话。有一次她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和他打招呼,人生的弧光时刻马上就要来临,她好像已经看到光芒的边缘,可一股神奇的力量偏偏叫她在那时清醒,回到现实世界。她试图重新进入,但那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她想要的梦境了。
      她也曾用不同的梦境预想过他会以何种方式重新参与到自己的现实生活里,可她自己很清楚,可能性微乎其微,她连他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希望看过一本小说,内容是一名调琴师前往茂密森林覆盖的粘稠热带,去修理一台被子弹穿透的埃拉尔钢琴的故事。故事里的缅甸人相信存在着一种精灵,名叫莱普-比亚。人在睡觉时,莱普-比亚会从人的嘴里飞出来,在路上遇见的东西就是人的梦。
      关于梦,希望一直相信它是世界上的很多个平行宇宙,她相信每一个梦都是另一种真实。证据是即使在人自己意识作为主体的梦里,事情也并不会按照当事人的心意来进行。在梦里经历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按照设定写好的剧本,所有的快乐,痛苦,悲伤,绝望,每个行动,每个动作与表情,人都不能控制事态的发展,梦中出现的所有人还是拥有他们自己的个人意志。醒来后,梦中的故事和细节会被主人迅速忘记,只剩氛围还留在那里,一整天都消散不掉。希望时常想,管理梦的神好像不想叫人陷入太深,他怕陷入得太深,就回不来自己的世界。希望渐渐爱上做梦,因为只有在梦里自己才能再次看清他的脸。
      人自己其实不会想象到,哪一部分的自己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留在他者体内。或许每个人都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庞大,人其实从来就不是完整的自己,我们由碎片组成。人人都会吸收很多来自他者的碎片,朋友,爱人,甚至是陌生人。这些碎片保存在记忆中,变成生活习惯,变成语感,变成一种生存方式,逐渐与自己融为一体。只有当人遗忘,这部分才会消失,不过当事人并不会察觉。
      就是这样,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以这种记忆碎片的方式陪伴在希望的身边,不仅仅是通过记忆,通过梦境,还通过她的文字,通过希望笔下生成的每一个故事再现场景,每一部作品都有他的一部分。
      他一直存在在自己周边这点希望再清楚不过。同样,希望毫不怀疑的是,对于他,自己早已经蒸发了。感情里最不公平的一点就是信息和情感深度的不对等,你无法以自己同等的情感状态去要求对方。希望与他之间发生过的故事从来都是这样——零和无穷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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