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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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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喜欢读文学作品,喜欢在书中安放现实中安放不到的情感。但她发现在任何一本书里,都获取不到可以为自己提供告解的经验,也得不到一点点微小的启示。文学,只是在叙述。她明白文学作品不是疑难杂症解答书,它只提供人类情感的可能性,最多是图鉴罢了。在书本中习得的经验与真实生活中的行动是有偏差的,书本起不到回避命运的作用。这示范无论正面还是反面,没有人能为她提供范本。
就算是在小说里,也只有两个人都在做极大的努力时才能相聚。她并不满足这个条件。人有可能一直爱着一个与你的回忆寥寥无几的人吗?还是说真像她自己所怀疑的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爱着的其实是自己的执念?
这些思绪叫希望无法入睡。凌晨五点,天蓝得优雅静谧,是大卫霍克尼画画时最喜欢用的那种蓝。从高处望下去,一切都是平实洁净的,地面还没有被车轮和人碾过的痕迹,只有一小串单薄的动物脚印,大概是流浪狗留下的。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北方的雪,没有直面过冬天清晨窗户上结下的冰霜了。没有任何地方的雪像这里。
北方的雪厚又密,存留时间久,黏度也大,她小时候喜欢抓起一把扔到墙上,看它久久都掉不下来很有成就感。雪下一晚的时候,第二天早上踏着新的积雪去学校上课,感受脚踩在上面时的触感,心里会涌起一股气,凉气透过她的棉靴,翻涌到头顶。那时她还不明白,那感情是面对自然给予人类单纯的馈赠之时,才会出现的感动之心。她现在久居的城市,冬天只下一层薄雪,上午下过,下午就消失了,又稀又水,路人还会像躲瘟疫一般打开伞撑在头顶。
希望靠着窗户,想起多年前他就站在自己家窗外,嘶吼着其他女生名字的景象。前一晚也是刚下过这样的雪,希望早上刚睡醒就被母亲赶到琴房浑浑噩噩练了半个小时的琴,扭开窗想吹吹冷空气的当下,他的声音就混着第一股清晨凛冽的风,打着旋儿地吹进了她耳朵里。她呆呆站在那里,听他一声接一声,接近疯狂。
希望很久没见过他了,上一次还是她在两年前回小镇补办新的护照,才时隔七年与他第一次重逢。
那纯属是一次不设防的偶遇。不是说她没设想过两人之间的重逢,也只有希望自己清楚,她是多么恳切地祈求过,哪怕两人相遇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也求您把这百分之一赐予给我。她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为没想到他会重回这地方生活。这个小镇是如此静止,如此沉寂,如此无趣,住满庸俗的人们,他难道不记得,当初他们是多么奋力地想要离开这里。他走出去过,可竟然又回来了。
相遇的那个夜晚希望是很不情愿才答应和康顺言出来散步的。康顺言是希望的表哥,几乎是和她一起度过了人生最初的十几年,关系十分亲密。夏天他正好请了婚假回小镇探亲。关于江希望的一切,他都知晓。
希望这些年回来得不多,但在每次回到小镇的当下都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体内升腾…她又想了想… 不,不仅仅是回到这片土地的当下,这过程早在她启程的前几天就开始进行了,希望人还身处异国他乡,大脑提前预知了她的路线,某一刻起,就突然变身成一支坏了的手机在导航她的路线图,瞒着她自动提前定位回小镇,导致身体深处各种感受机能也跟着一并到达了。希望在这种隐隐的愉悦里会呆上很久很久,从前在老地方经历过的气味和场景,统统重新回到她的感官之中,把她上上下下灌个透。她和康顺言就这种情感出现的方式的出现讨论了一晚上,他说这是经常离开的人再回到老地方才会产生的时空错乱之感。
那天两人散完步回家已经很晚了,希望和康顺言站在街对面的人行横道前等了好久,绿灯迟迟不亮,希望双手环胸正与康顺言聊天,左手手上还拿着一袋康顺言刚从商店里给她买的液体酸奶。她状态很好,许久未感觉如此放松,习惯了都市快速的生活节奏,再回到小镇,脑内生出一种身处东南亚某个小城度假的氛围。
就是在这个她最放松的时刻,康顺言突然面现紧张,朝她耳边说了句她许久都没有说出过口的名字:那是林廓吗?
希望这些年不是从没有过他的消息,去年她收到敏甄发来的照片。照片里他举着一张A4大白纸,“考试顺利”四个字明晃晃亮在胸前。他在考公务员,只不过当年那张稚气与棱角并存的脸已经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张少年气少半,充斥着笑容的面孔,没变的只剩下他苍白的肤色。她差点认不出,因为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毫无芥蒂露齿大笑的样子。
“我发给你是想叫你看,你从前喜欢的人现在也不过是类似的平庸”,敏甄接着发。
希望却并不想更新林廓的脸。她删掉那些照片,删掉那些世俗气的笑脸,她还是喜欢那个模糊的他,即使那图像只在睡梦中闪现。
希望毫不怀疑他的能力,他上学时成绩就一直很好,长相也算是人群中比较优秀的一类。
删掉那些照片的瞬间,她想起一句话,是蒙田写的:一种滑溜、养晦和缄默的人生。
他也许是适合安稳生活的那种人,做公务员对他来说也许是好事,命运的罗盘重新反转成一条没有阻碍的河,是属于普通人的,平淡又平凡,稳定有温度的生活。
这十年来,希望几乎没有说出口过他的名字,即使是在那些必须提到他的时刻。和敏甄聊天,或是在日记里写到他时,她会用‘他’来代替,最常用的是他名字的两个缩写字母,LK,甚至是在梦里。她没有一刻曾忘记过他,这症状在时间漫长的延伸中变得越来越剧烈,到最后几乎是在蚕食她。开始是偶尔,渐渐变成经常。她会在学习和工作没有占领希望思绪的每个分秒里,在每个时间的空隙中被想起;希望有时还会把路上某个熟悉的背影当成是他,默默跟着走好远。有时在广场前给游客做志愿服务,昏昏欲睡,看到与他身型相近的十几岁少年骑着自行车经过时,还是会精神一振,瞬间清醒。她的肌肉记忆也随着她来到这异国他乡。
春天,出了地铁,在路边两排樱花树下行走时会想起他。夏天的大海,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飘雪,打工时在咖啡车里看到城市高大建筑物背后的落日,机场见过的日出,餐厅里吃到的日本料理,她在经历一切美好的瞬间的当下,脑子里都会有一瞬的念头闪过,停留时间或长或短,“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希望那时还不太明白这种心情——那是生活中想要有人一同分担幸福的需求,一种后知后觉的需要。他在希望脑内存活下来,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但不可说出,这提示叫她心慌。逐渐,她怕他怕到哪怕在书本上看到他名字里独立汉字中的任何一个字,都会当下心头一抖。
所以可以想像当康顺言在她耳边随随便便大声喊出“林廓”这两个字时,希望的反应,她有些想发火,那情绪里有埋怨,有委屈,又疑是恶作剧,但多年来心里一直存留的那些小小盼望还是让她转了头。
不需仔细辨认,她一眼就认出是他。认出了他那的微微迟疑的步态和泛红的头发。非常动物性的肌肉记忆,不用刺激,不用酝酿,不需自我预设,大脑和身体自有它们的想法。如果说一眼从人群中识别所爱之人要调动全身每一块肌肉的记忆,那么林廓之于希望就像打开收音机音符自然流淌,所有的本能反应都回来了。那从希望回到家乡的一开始就已经潜伏在身体周遭的氛围,一踏回这片土地,就在默默等待发生了。
她眯着眼睛仔细临摹当年他的模样,他虽胖了些,但人的体态是不会轻易改变的,希望还是可以从那副高大的身躯中抠掉多余的边边角角,雕出当年那个苍白少年的模型。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好像风吹过,就会随着风向飘走的瘦削少年。他穿着一件白色长t,一直延伸到膝盖,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球裤,鼻梁架了一副黑框眼镜,站立在街对面的姿势似乎和以往在操场站队的姿势并无不同,但比起以前,更加随意慵懒。他现在活得更放松了。
他手里握着另一个女孩的手。
绿灯亮还是没亮没亮,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只记得自己似乎是毫无知觉地迈着脚步迎面走向他。
当时当刻,她想起了些什么?有没有无数的话语在脑内喷涌而出?是不是回想起了过去发生过的种种?
而事实是,她什么也没想起,她的大脑当机了。她像只遭到惊吓后产生应激反应的小动物,大脑停止运转,身体机械地在运作,脚上的步伐像在踏在针尖。一条掉漆的斑驳斑马线上,有四个擦肩而过的人,周边安静地诡异。
快走近他时,希望还是忍不住低了头,余光感觉到林廓似乎有意扩宽了两行人之间的距离,他似乎并不想跟自己平行,他领着手边的女孩最大限度地偏离了斑马线,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他却走了一个有斜度的直角线。他仿佛怕希望会故意伤害到谁那样,最大可能地避开了,那斜度如此讽刺,以最直白的方式宣告了重逢的结局。
直到走完那条斑马线,进到路边的灌木丛地遮挡范围内,她那延迟半响的生理状态才从应激反应中刚刚清醒,血液流动,身体开始有了反应,希望感觉自己的四肢在颤抖,站立困难,呼吸急促,汗毛全部竖起,像只炸了毛的猫。
这时两行人已经分开很远了,康顺言看着林廓的背影,才终于敢说第二句话:希望你真的是成长了,刚才那氛围,你感觉到没……
周围有些异样,无人回答。
他回身查看,发现希望此刻正蹲在地上,手指微微颤抖撑在地面支撑身体。
康顺言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你帮我看看他有没有回头”,希望蹲在地上问。
“他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康顺言说完顿了顿,组织语言还想再说些什么,“说不定他根本没看到你,他如果看到你,肯定也会看我一眼,可我根本就没收到他的视线”。
“不会的。他看见了,只不过他根本不在意”。希望淡淡回了一句。
希望清楚得很。就算和过去的自己相比,自己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了。但在林廓心里,自己还是原来的老样子,不管希望现在变得多么好,他依旧会用从前的标准来定义和阐释她。这么多年,林廓虽并没有真正参与过希望的生活,但他错在不该认为人是一成不变的,这投机取巧对希望带来另一种层次上的伤害,他甚至不愿耗费一丁点心思让自己申辩,就私自判了她的刑。
他一直不知道的是,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所定义的希望,从头到尾都是浮在事实上面的假象。
“那不是真正的我!”,少年时期的希望曾经无数次在心里默默地大声呐喊。在他面前,自己经受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公平,她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可他唯独对自己如此偏颇。这就是那个夏天希望回到小镇第一次重遇林廓的那个夜晚时脑子里在想的事。
但很快,希望再一次为他辩解。他躲避自己的动机不无道理,他有理由这样做。
晚上回家后,希望发信息给敏甄,“我刚刚遇见他了。”
很快,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希望又加了一句,“我们没有问候,只是擦肩而过,他和女朋友在一起”。
敏甄立即发送,“他女朋友长什么样?”
希望愣住了,握着手机的双手软弱得如同残疾。
“我根本就没有在意他的女朋友,我仅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