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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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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芙蓉搬了长凳靠坐在门边,远处斜日西坠如火,从天上烧到地上,然而这小城还是冷冷清清,路人均是面带愁苦行色匆匆,似是一刻也不愿停留在外。
不知何时佟掌柜站到郭芙蓉身后轻声咳了咳,这有些多余,掌柜的脚步相较于习武之人重了许多,不过是遵循礼数以防唐突罢了。
郭芙蓉抬眼去看裙袂飘飘的美妇人,佟湘玉大掌柜年岁并不大,纵使说她云英未嫁也是信的,只有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年年日日地告诉旁人她已嫁为人妇的事实。然而两天了,郭芙蓉仍旧不知道掌柜的夫君是哪位高人。
跟郑重的发髻相对的,佟湘玉的妆容极淡,笑起来自有一股风情,“看个没完,我脸上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不成?”
郭芙蓉忙把视线移回空荡荡的街道,她有些赫然地搓了搓衣袖,“掌柜的,你们在这儿开店多久了?这镇子看着有些古怪。”
佟湘玉在一旁坐了下来,小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却不答话。
郭芙蓉眨了眨眼道:“看我做什么?”
佟湘玉笑道:“你脸上脏了一块儿,就在鼻子旁边,左边儿。”
郭芙蓉忙用衣袖擦脸,又在佟湘玉咯咯的笑声里愤愤地放下手,“又骗我!”
佟湘玉:“我啥时候骗你了?”
郭芙蓉:“你还说,拷子的事你敢说没骗?”
佟湘玉:“我不过是没告诉你实情罢了,怎就能算骗了。”
郭芙蓉:“狡辩!”
佟湘玉不理这句控诉,倒是捡起了上一个问题,“这店在这街上开得也有些年头了,至于镇子古怪,只能说你确实看到了些门道,没让找武功高手这茬将眼睛糊死了。”
郭芙蓉红脸道:“你竟都知道。”
佟湘玉微扬起下巴莞尔道:“你盯人那么明显,我要再看不出岂不是瓜。”
郭芙蓉低头玩着自己的手指,闷声道:“可我也没找到啊,本以为江湖跟说书人口里的一样,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锄强扶弱,行侠仗义,往来的都是热血好汉,快意恩仇,活得潇洒漂亮精彩……我看你这儿,也算不得江湖,比在家里还无趣。”
佟湘玉摇头道:“若是要你想象中的那种江湖,你就是踏破铁鞋将这天下找上一圈也是找不到的,那是只存在于故事里的地方。”
郭芙蓉反驳道:“可你们,不就是故事里的人?”
佟湘玉凝了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妹妹你信我,故事越精彩,原型就越是无趣。”
郭芙蓉将信将疑,佟湘玉却面露惊喜站起身,只见晚霞的尽头徐徐驶来一辆马车。
佟湘玉脸上挂了笑出门相迎,郭芙蓉忙跟了上去。
车前坐的并不是普通车夫,男人作江湖客打扮,不超过三十岁却面露沧桑,一双略带浮肿的眼睛里存着尚未爆发的死寂,他似乎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事,情绪反倒失去了起伏。佟掌柜走到这人面前,立即就有一股愧疚从她的身体里溢了出来,浓烈得让郭芙蓉无法忽视。
“嫂夫人。”男人拱手道,他的头低得很深,宁肯盯着脚尖也不肯抬头正视美妇人。
佟湘玉的笑变苦了,她虚扶了男人一把,“陆师弟请起,一路辛苦。”
陆一鸣没有说话,车上又跳下一个青年,落地后并未与佟湘玉寒暄,反而去掀车门上的帘子,边冲里面的人苦口婆心道:“我的好掌门,小祖宗,小姑奶奶,您就移尊驾下车吧!”
陆一鸣瞪了眼青年,“祝小芸!\'
青年缩了缩脖子,他忽地转身冲远方挥了挥手,其他人便往那个方向看,只见一同样蓝衫挎剑的男子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朝这边飞跑。
佟湘玉眯起眼睛打量了下,“咦,那是周敦儒师弟吗?”
陆一鸣的脸更苦了,连他用仅存的心力保养的胡子都仿佛蔫了下来。
佟湘玉语带担心,“小贝是咋回事儿,怎么不肯下车呢?难道,是受伤了吗?小贝!小贝!你快出来给嫂子看看!”
周敦儒吭哧吭哧地跑到近前,郭芙蓉暗自打量着来人,这家伙虽喘得厉害,脚步却很是轻盈,分明是个练家子,却又硬要做出这疲惫像,怕是做给他这俩师兄弟看的吧。
周敦儒大概是属于不会察言观色的类型,祝小芸一直在给他打眼色,不知他是不明白还是压根儿没看见,他一走近便拎起手里的包裹给陆一鸣看,“师兄,被掌门扔了的礼物我都捡回来了,刚路过药铺还给掌门买了上好的金疮药。”
几乎要挤瞎眼的祝小芸此时杀了周敦儒的心都有了,他被担忧至极的佟掌柜推到一边,终于忍不住狠狠地跺在周敦儒的脚背上。
周敦儒吃痛喊了一声,手一松包裹乒乒乓乓地掉了一地。
郭芙蓉低头一瞅,好家伙,刀枪剑戟无一不有,其中还夹杂着几本册子,依稀能看见秘籍的字样。
佟湘玉进马车把自家小姑子揪了出来,待看到扮作男装的小姑娘被绷带吊着手臂,脸上还有一道将将愈合的伤疤时,佟掌柜几乎要晕过去。只见那伤痕自眉骨一直斜到耳侧,看着十分恐怖骇人。
佟湘玉哭道:“小贝!我的小贝啊!陆一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好的只是回去祭祖,这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这,这还破了相!你要小贝这辈子可怎么办!”她的手悬在女孩儿脸上,颤抖着不敢碰也不敢大喘气,就好像一点点气流都能将她亡夫的妹妹吹散了一样。
莫小贝用她完好的那只手抓住佟湘玉的胳膊,她已与三位师兄置气了几天,如今看到自己唯一的亲人终于肯露个笑脸,这笑让她看着仿佛一夕间就长大了,成熟可靠还懂得心疼人。事实上她却还未及佟湘玉的肩膀,此刻更像是攀在她嫂子身上,利落的男装也掩盖不住她的女儿姿态。
莫小贝伸手替佟湘玉抹了抹眼泪,用有些沙哑的童音道:“嫂子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佟湘玉泪落得更凶了,她将小贝小心地搂进怀里,喃喃道:“都这样了,哪叫好好的!”
陆一鸣领着他的两个师弟默默地站在一边,他克制着不去想嫂夫人知道来龙去脉后会生多大的气,他甚至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素不相识的姑娘。
郭芙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的不清,她搓了搓被夜风激起疙瘩的胳膊,小心地凑近佟掌柜,低声道:“掌柜的,凉风对伤不利,要不咱进去说。”
佟掌柜点了点头擦了泪搂着小贝进店,郭芙蓉无视掉那些在她看来不免好笑的感激目光跟了上去。
大堂里一堆人围着香喷喷的饭菜互相瞪着,李大嘴受不了自己精心烹饪的菜肴就这么冷了清了清嗓子,顿时就有数道目光将他射了个对穿。
莫小贝苦着脸坐在佟掌柜的下手,她一路并没吃什么,此刻肚皮已然打鼓,求助的目光递给了对面心不在焉摆弄着筷子的白展堂。白展堂与莫小贝对视了一眼立即又低下头去,事不关己的模样气得小姑娘跺脚道:“嫂子,这饭到底吃是不吃!”
佟湘玉脸上已没了泪痕,她抿着嘴用筷子敲了敲碗沿,这在桌边一直偷瞄着她脸色的人看来又是多余的很。
佟湘玉冷淡地开口道:“吃饭。”于是大家纷纷拾起筷子,安静地进食,如同嚼蜡。
莫小贝扒了两口米饭终于忍受不住,摔了碗筷冲佟湘玉嚷道:“嫂子你何必这样!久别重逢就不能一起好好吃顿饭吗!”
大人们忙出声好言相劝,但小姑奶奶却不肯领情,她气冲冲地站起身扯掉了手臂上的绷带,看得佟湘玉神色一紧却只是将嘴抿得更紧了。
莫小贝道:“嫂子你要怪就怪我好了,师兄他们没做错什么,我生他们的气是因为他们总是像你一样,什么都要为我打算好了,就连五岳剑派比试选盟主这件事都要瞒着我替我上场。我这个掌门难道就是当来给所有人添麻烦添堵的嘛!”
陆一鸣忙劝道:“掌门你可别这样说,我们……”
莫小贝一摆手,“大师兄你别说话,听我说。我知道你们总觉得我还小,功夫又没多好,可嵩山派欺我衡山无人,大放厥词不说,竟然还图谋我衡山剑法,分明就是狼子野心。我上台比武并不是被师兄们逼着去的,我就是要让那些满口道义的伪君子知道,我衡山还在雄风不减,门人不是让他们随意欺负了去的!皇甫师父跟我说过,决断中心要坚如磐石,退一步万丈深渊,进一步柳暗花明,要明白妥协了一次定会有第二次。我这次只不过是损了容貌,伤了筋骨,却换来衡山的重生,我觉得值得,右手再不能用剑我就用左手,至于长相,我何时在乎过!”
武痴少女此时蜕尽了柔弱,她是一派的掌门,如今又是五岳的盟主,无论是她的天资还是她的心胸都足以匹配这个位子,更何况这是莫小贝拼着性命挣来的。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莫小贝绝不会做,那就是堕了莫家的威名,毁损了由她祖爷爷一手创立的衡山派。
莫小贝的肺腑之言让人动容,她的周身似乎环着光映射在那些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太久失了热血的浪子的眼瞳里,熠熠生辉。
“说得好!”郭芙蓉带头鼓起掌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胸口里充盈着勃发的豪气。
佟湘玉看向莫小贝的眼神里泛起了丝丝欣慰,但更多的是夹杂了怀念的痛心,她沉吟道:“你大了,我管不了你。年少时谁还没有个冲动热血的时候,我不能护你一辈子,唯一能做的就是你试图展翅时在下面接着,我已经失去你哥了,不能再失去你。”
莫小贝看着这世上她仅剩的亲人,这话实在无可辩驳,纵使千言万语道尽也断不可能绝了长辈的拳拳爱护之心,她只能低头接受。她太年轻也太心急,只觉身上有背不完的责任,前方有探不完的路,一不小心就忘记了她并不是孤身一人。
晚饭后佟湘玉安排衡山众人去休息,遣了郭芙蓉给小贝换药,却把店里的其他三人叫进了二楼房间。
白展堂抄手倚靠在窗边,他不时用余光瞟着下方空荡的街道,很是萧索,这段路在很长时间里走动的也只有一个叫花子而已。
佟湘玉看向吕秀才,“可有消息了?”
吕秀才点头道:“就在这两天。”
佟湘玉吩咐道:“大嘴你明儿把招跑堂的告示贴出去。”
李大嘴应道:“没问题。”
紧接着佟湘玉又蹙眉问道:“小贝的伤可有法子?”
李大嘴摇头,“药膳对内伤调理还有用,但小贝这都是外伤,她的手我还能想想办法,但脸上的疤……”
吕秀才接过话,“掌柜的你可听过‘一指断阴阳,神医张简斋’?”
佟湘玉道:“自是听过,他炼制的百芳露有去腐生新的奇效,纵使是被大火毁去容貌经他妙手也能恢复如初,只是,张神医已隐退多年不知所踪,江湖传闻他已故去了。”
吕秀才展颜道:“张简斋怕是寻不到,但他有唯一的徒弟名宋甜儿,医术过人。”
佟湘玉忙问:“她在哪?”
吕秀才看向面露不自在的白展堂悠然道:“自是跟在那踏月留香的楚香帅身边。”
佟湘玉眼睛亮了起来,“展堂,你们盗门应是有些交情的吧。”
白展堂没好气道:“没有。人家是盗中之帅,名满天下,我能攀上交情?”
李大嘴笑道:“你白爷还是盗圣呢,这轻功天下第二跟第一怎么着也得见过才能比不是。”
白展堂瞪了李大嘴一眼,“你迟早有天死在嘴上。”
佟湘玉起身捉住白展堂的手道:“这可是关于小贝未来的事儿,展堂算我求你。”
白展堂叹了口气,“小贝我不会不管的,只是要寻楚留香怕是要费些时日,这样,秀才你让你的人先寻着,我们先把眼下的几单做了,这镇子实在不安全,等了了山贼你们回七侠镇我便动身去请宋甜儿。”
见佟湘玉点头,吕秀才方提醒白展堂,“老白,你要的那个九龙杯找到了,就在抚远将军府。”
李大嘴好奇道:“是御赐的那个吗?不传闻被盗帅从邱小侯爷那偷走怎又到了抚远将军那。”
白展堂翻了个白眼,“贼赃不得销吗?这抚远将军也确不是个好东西,御赐之物也敢入手,九龙杯最是公道,他也配用。”
佟湘玉问:“怎的?小侯爷托你寻这杯子?”
白展堂耸了耸肩膀,“不是,这么麻烦的事儿我可不接,是有别人要。”
李大嘴笑道:“哎哟是哪位高人这么大面子,能让您老人家肯去碰盗帅偷过的东西。”
白展堂垮下嘴角,“别挤兑我了,烦着呢,得得,是师父。”
吕秀才愕然道:“不会吧,师,师父?”
李大嘴也骇得不轻抱头喃喃,“完了完了,死定了。”
佟湘玉还算保有几分理智问道,“是,哪位啊?”
白展堂瞥她一眼,“有分别?”
李大嘴嚷道:“有啊!哦,对你倒是没有,唉,兄弟你比我们惨。”
白展堂拍了他一巴掌,“惨你个头,叫师兄,都给我叫师兄!”
其他三人笑起来,李大嘴第二掌便躲了,“得了吧,就数你年岁小。”
佟湘玉笑够拍拍手,“不闹了,到底是哪位啊?”
白展堂讥笑地看向李大嘴,“还能哪位,最是风流,最爱喝酒,哎呀,你说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逃出来不管菜刀门,嘶,你说会咋样啊?”
李大嘴打了个寒颤,“呸呸呸,别瞎说,什么菜刀,霸刀!霸刀!”
还没等吕轻侯跟佟湘玉松了口气,白展堂又开口道:“秀才,师父很不满意你被那什么‘平湖’百晓生给比了下去,尤其那家伙最近跟少林打得火热,爪子伸得也太长。师父原话,这百晓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没用的东西便抹了省得碍眼。”
吕秀才正了神色点头道,“你告诉师父,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到佟湘玉这儿白展堂缓和了脸色,颇为揶揄道,“你啊,也算是方师父的心尖儿了,别的话倒是没有,就嘱咐让你抽空回去清一清相亲的库存,唉,怎就不见师父对我们这些单身汉有所照拂呢。”
李大嘴挤了挤眼睛,“他老人家还不是光棍儿一个,只撩不娶谁比得上他啊,你就说咱没接的单子里有多少是心碎了姑娘要绑了他拜堂的,啧啧,人跟人啊,没法比。”
佟湘玉瞪了李大嘴一眼,“别贫了,含光剑明儿要来,大嘴你知道怎么做。至于秀才,你还是想想到时候怎么跟你的芙妹解释吧,她啊,真是把江湖看得太干净,也把咱们看得太好了些,我可不想她跑的时候再把她抓回来绑着,本就没人干活了。至于展堂,管不了你,该干啥干啥吧,算好了时日,别误了十五,你哥还有要事要去做呢。”
佟湘玉打发了三人去休息,她从首饰盒的底部拿出亡夫的遗物,一块碧玉雕琢的扇坠。莫小宝不是什么能撼动武林的大人物,长得普通,武功更是普通,可就是这么个没什么长处的男人在佟湘玉家破人亡无路可走时伸出了援手,那段跟着莫小宝逃亡的日子如今成了佟湘玉最宝贵的回忆。她陷在往昔里嘴角上翘着,眼中却含了泪,仿佛间又看见那人无奈的摇头,又听见那句温柔至极的‘你也太爱哭了些’。
佟湘玉将握了坠子的拳头贴紧胸口,闭眼道:“夫君你放心,我不会让小贝有事的,我俩都会好好的活着。”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