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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   “听说了没?”

      “听说了,听说了,京城传得可邪乎。”

      不知是不是招跑堂告示贴出去的缘故,今儿食客难得的多了些,晌午十分大堂几乎坐满了,大嘴在后厨忙得不亦乐乎,郭芙蓉也是跑来跑去脚不沾地。而那位据说是大老板的亲弟弟,伤了腰的跑堂白爷,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

      郭芙蓉黑着眼圈,她昨晚跟掌柜的小姑子莫小贝套了很久的话,连珠钗都被坑了去,她那传自祖奶奶的钗已安家在佟掌柜的发髻上了,以掌柜的小气劲儿,怕是这辈子都难要回来,难不成要她学白玉汤夜潜闺房偷回来吗?

      郭芙蓉在心里狠狠地给盗圣又记了一笔,早知道那一掌就该拍上十成功力,管那个姓白的跑堂是不是呢,撒撒气也是好的。这客栈的人一个赛一个的猴精,郭芙蓉赫然发现自己已成为食物链的最底层,就连那边弱柳扶风般的秀才也不是省油的灯,没见他又开始盯人了吗?

      郭芙蓉瞪回去,看看看,还看!吕秀才腾得红了脸颊低下头去,郭芙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儿应声一边儿擦着桌子,她只道这秀才读书读傻了,脑子有病,这货是怎么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还金笔书生,还关中大侠,还手刃盗神姬无命……呸,小道消息不可信。郭芙蓉连带着敌视起对门儿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了。

      弘治十七年,百年不遇大旱的第三年,赋税减免,开仓赈灾已无济于事,就连惯会阿谀的文人墨客词句间大都也在描画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西北瓦剌屡犯边境,战事尚未停歇,半年前在陕西凤翔府的陇州,一农夫挖井竟凿出镇了泉眼的单勾弓,上书“黄石魔弓一支勾,翻覆水台清泉流”,一时间人心惶惶,有心者趁机揭竿而起,打着救民的旗号实为山贼行径,百姓更加苦不堪言。民心不稳,朝堂动荡,武林更是暗潮汹涌。梅花盗再现江湖,四大高手血海浮尸,江湖人人自危。更有传闻祭天大典上灵鸟暴毙乃大凶之兆,皇帝朱佑樘有失君德,被降天罚,不日身死命殒国将不存。

      说书人一拍醒木,捋须道:“世事难料,如此绝境仍有转机,原来这单勾弓只是征兆的一半,配以三勾箭的铭文方为真意。”

      说书人要吊足了听众的胃口,却有一老妇人嚷道:“莫要拖拖拉拉,那箭上到底写了什么?”

      说书人看了眼人群里的老家伙,那是个奇怪的妇人,手挎竹篮,里面装满了糖炒栗子,却又不肯卖人,若谁要就这事儿说上她几句,她便要阴笑着盯着直把人盯毛逃走才算完。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自有一股夺人性命的恶毒,此刻这份恶意投注在说书人身上却没能激起什么反应,于是恶毒里又带上了兴味还暗藏着某种势在必得。

      说书人被打断也没有面带不愉,他清了清嗓子,很有风度地说道:“莫急莫急,不过是些流传开来的天下事,我且说着,诸位且听着,点点头当个江湖趣闻,摇摇头也就图个乐呵。”他话头说得漂亮,底下人也乐得顺水推舟,就好像这随便听个书也能当一下午的文人雅士。

      说书人又拍了下醒木,这次轻了许多,连嗓音都沉了下来,他冲半空做了个揖摇头沉吟道:“诸位都听说了皇帝此前去往京中迦叶寺祈福,谁料天干物燥竟是将祈福用的灵鸟给活活热死了,灾区旱情紧迫,百姓翘首以盼,如今这祈愿无从上达天听,谁受得了这份打击,京城外的灾民脑子一昏就成了暴民抄起什么扒犁菜刀擀面杖把寺庙给围了个水泄不通,提着脑袋去找皇上讨说法。”

      说书人表情到位,语气急迫,端的是绘声绘色,听得座下均是倒抽了凉气。

      有小娃娃跟着爷爷来的,此时也不嗑那一多半都是连皮吃的瓜子了,瞪着圆圆的眼睛站起来小声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娃娃被她爷爷抱起来,粉雕玉琢的很是可爱,她爷爷穿着深色的长衫,虽算不上仙风道骨,却也自有一股气度,最打眼的是他腰里挎着一把剑,那剑几乎就跟他的宝贝孙女一样长了。剑收在鞘里,而剑鞘说是个皮套子也不为过,徒留黯淡无光的剑柄固执地跟世人念叨它的主人也是名剑客。

      说书人的眼神从一众听客面上飘过,无论是美的丑的老的少的既不多停留也不潦草掠过,就连雅间露出半张脸的显贵,他也看上一眼,于是他接下来的话像是说给每个人听,又像是特意说给其中某个人,让人浮想联翩,似乎这故事就真真跟听的人切身相关了似的。

      “怨气再大不过是乌合之众,皇上爱民如子不假,但冒犯天威可是大罪,即便皇帝心系百姓不忍苛责,可诸位要知道,与皇上一道祭天的可是那位战功赫赫兵权在握的郑王,这护卫一事他全权负责怎能让皇帝犯险,当即就要拿了一众灾民杀头以儆效尤。唉,皇上听闻灵鸟暴毙急火攻心犯了旧疾昏睡不醒,清凉寺从主持方丈到小沙弥谁能有能耐阻止王爷呢,不光护不得民众,连他们自己也只剩半天的活头。祭天大典本意是为国为民,这下却是要拿欲救者的性命去献祭了,唉,唉。”说书人停下来长叹了两声,大堂也静了片刻,蓦的有大汉拍桌叫嚷,“昏庸,太昏庸!”,他话音未落就被旁人捂住了嘴。

      “接下来要说的是这清凉寺中名不见经传的小沙弥,法号不懂,如此危难之际肯挺身而出,不止用纸鸢之法仿灵鸟飞天让郑王无可辩驳,更率众人在寺庙圣地挖出三勾箭,箭上的铭文正将弓上的刻字寓意翻转,指明皇帝乃天命所归考验过后必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却说那灵鸟只可叼签文,这小沙弥却蒙佛祖感召做了回实在的预言,他说佛祖显灵将有祥云现世,一个时辰后果真红云满天,寺中上至咱大明的君王下至被请去见证的流民均可作证,这不懂小师父当真是奇人。”

      说书人一改语气,当即场下气氛活跃不少。在一众的起哄声里说书人收了打赏又添了几个逗趣的小段子,他一连做了几个揖方退回后台里间,大堂的喧闹也渐渐平了,二楼雅间的客人这才关上了窗子啜起手边的茶来。

      那位衣着不凡的贵客带着的随从却躬身隐在离开的人群里,其貌不扬的几乎立刻就混迹其中,只见他悄声地跟上了那个奇怪的不肯卖糖炒栗子的老太婆。随从远远地坠在后面,那老太婆却是绕道后门跟着掂着钱袋的说书人。那胡子长,眉毛也长的中年男人在集市上一路兜兜转转,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不住地摇头,到底是什么也没买,倒惹得跟踪的两个人心烦意乱恨不得夺了银钱见什么买什么。可见这说书惯会拿捏的人,生活里也算不得利落。

      说书人从青楼楚馆里出来,他在归家的巷子里拍打着身上的脂粉气,抬头间嘴边晃过月黑风高杀人夜的字眼。他没出声,却有人替他道出了这一句,因为那人站在暗影里将他的口形看了个真切。

      说书人惊道:“是谁?”

      那人笑得难听到极点,正像是石块从糙水缸边沿划过的声音,干涩砂砾还带着股绝命的怨毒。待那人笑够走到光亮处,佝偻着腰的模样显得瘦弱矮小,衬得那盛满栗子的篮筐比白日生生大了一圈。

      “先生惯会讲故事,老身想请先生吃个栗子甜甜嘴。”开口的正是晌午听书的老妪。

      \"毒栗子,你便是用这法子害了我孙女的爹娘吗?“老太婆惊诧地转身,正是螳螂捕蝉,暗里又走出一人来,长衫被露水打湿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只是那双年迈的手中牵得再不是小娃娃而是握有一柄破旧的剑。

      说书人身法诡异一个晃步已站到老者身边,他再没有那副畏惧模样,连身形都高了几分,若是一个人用缩骨功掩饰体态,那脸也决不会是真实的。老妇人狞笑一声,”还当我找错了人,果真是你。“她将篮子置在地上,裙摆晃动间露出一双艳红的夜枭绣花鞋。她似乎也高了些许,眼睛也亮了起来,像是一个年轻人被困在苍老的躯体里,看着说不出的诡异。

      ”接下来是我的事了,替我谢过掌柜,报酬随后奉上。“长者抖落了裹在剑上的破套子,露出泛着萤光的剑体,那剑刃实在是太光亮,说书人几乎能在其上看见自己倒映的眉眼,他没有多言点了下头抬步要走,那妖异的妇人见状喊道:”休走!你的命,我今天要定了!“

      说书人停步转头奇怪道:”你莫非不认识含光剑苏云磬?你杀了前辈的儿子取乐,逃了这么久今天竟还觉得你能活命吗?“

      ”沽名钓誉之辈,我先杀你再让他下阴曹地府跟儿子团聚!”妇人敛了笑,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没了表情像一尊雕坏了的石像,人要出手杀人时的表情无非那么几种,而没有表情往往是最可怕的。妇人踢翻了栗子筐,怎样的脚力跟内力,竟能击飞整筐的毒栗子并将其变成漫天的暗器。

      含光剑正对着那些飞袭而来的毒栗子,他想起了年轻时带儿子去山上采果的往事,他的剑尖扬起又很快压下去,不出所料那些夺命的果子在触及他面门前便力竭摔落地上,啪嗒啪嗒声里妇人惊诧的表情可笑至极。

      妇人想要撕碎那碍事含光剑的脸,可她已然动弹不得,原来在她出手的瞬间那说书人鬼魅一样闪至面前连点了她的周身大穴,封了动作亦断了内力的流转。

      “葵花点穴手!不可能,你已经死了!”妇人尖声叫道。

      说书人皱眉道:“你不是特意来杀我的?\"他一问出口没等对方回答已然明白,忙转头冲含光剑道:“苏前辈,有埋伏,我们快走!”

      苏云磬愤然道:“要走你走,我找了她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能手刃仇敌给亲子报仇!你拦我作甚!”

      说书人的手指夹着苏云磬袭向妇人咽喉的剑尖,苏云磬既抽不出,又捅不过,他若想动只有松开剑柄,但一个剑士是宁肯被砍去手臂也不肯主动松剑的,所以他只有僵持着等待解释。

      说书人叹了口气,“前辈,你杀她报仇我不拦你,这本就是交易的一部分,但她现在因为我动不了,我便不能让你伤她。”

      苏云磬急道:“那你就把她解开!”

      说书人摇头道:“不成,我解开她,她不但要杀我,还要叫上她背后的那些人一起杀我,纵使我逃了,还会去杀你,你既然已经猜到我是谁,就该知道我是不会让任何人因我而死的。”

      苏云磬吼道:“我死我活与你何干!让开!”

      剑尖如言被松开,苏云磬却没有立即动作,因为说书人低声道:”来的这么快,前辈,怕是咱俩都走不了了。“苏云磬忙凝神去听,那脚步声竟已近至巷口。

      先看见的是影子,紧接着是人,还不止一个。

      为首的人带着一柄剑,剑柄竟是红的,仿佛在血中浸过。苏云磬瞳孔收缩,当剑术练到他这个层次就能一眼看出其他使剑人的剑法高低,然而这个站姿轻松,呼吸清浅的年轻人他怎么都看不透头,二十出头就有如此高的剑术当真可怕。苏云磬猜到了这人是谁,额上便冒了汗,若这人跟熊婆婆一伙,他今日不光报不了仇,命也是要丢掉的,他是不怕死,可孙女怎么办。说书人踏前一步将乱了气息的苏云磬掩在身后。

      ”姬无厉。“说书人唤道,他的声音变了,低沉却不失透亮,那是年轻人的嗓音。

      ”就知道你没死,我说过你只能死在我手上,不过不是今天,我要你身后的含光剑,还要你的玉牌。“青年掂着他手里的那把血红的嗜泣舔了舔唇,突然又歪头道:”小白你不知道吗,我已经不叫姬无厉了,现在叫荆无命。“他身后四个身着黄衫绑着头巾的汉子背手低头堵住了巷口。

      苏云磬从说书人背后踏步出来,”荆无命,我可以与你比剑,但你要先等我杀了这妖妇!“

      荆无命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捧腹道:”老东西这可不行,熊姥姥可是很值钱的,纵使帮主不要她了我还可以拿她换银子去,况且你打赢我才叫比剑,不过我看现在的你连祭剑都不配,你已经输了。“

      ”姬无厉!“说书人打断了他。

      荆无命凤眼一斜,冷声道:”又错了。“他见说书人抿嘴不语又立刻笑开来,这让他那张玉样的脸多了些妖邪,他在苏云磬的防备里抬步贴近说书人,他们站得太近,脸对脸几乎要贴上。

      荆无命低语道:”来,唤我名字,就一句,一句就好。“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哑了。

      说书人后退了一步叹息道:”公孙乌龙已经死了,无厉你又何必……“

      那剑太快,出剑收剑连残影都不曾留下,说书人脸上多了几道剑痕,却没有血渗出来,片刻后那人皮面具竟是一块块剥落下来露出男人本来的模样,正是江湖上消失已久的盗圣白玉汤。荆无命盯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突然出手卡住男人的脖子借着身高之便将白玉汤一把掼在墙上,白玉汤攀着他的手张嘴喘息却没有去挣。荆无命此刻的表情却要比喘不上气的白玉汤还要痛苦,他似在挣扎,似在忍受,不知多久他惊醒般松开手,眼里狠厉疯狂愧疚轮番更迭如同万花筒般。荆无命皱眉去轻触白玉汤脖子上的青紫,被一把拍开。

      白玉汤没好气咳道:”醒的倒是快,再有下次点死你。“荆无命咧了咧嘴,这话从小到大不知白玉汤不知对他说了多少次,他的亲哥尚且跟他动手打得几乎掀了房顶,这发小却永远只会说嘴。荆无命只道这世上怕是只有白玉汤一个人在乎他是疯狂还是清醒,在乎他还是他,可白玉汤究竟何时才能明白,他已不是他。

      荆无命抖了下剑,他转身面对苏云磬,他要当着白玉汤的面杀了这人让白玉汤看清现实,这就是苏云磬仅剩的价值。荆无命面无表情,眼眸却噙着苦笑,公孙乌龙或许是死了,可他留在荆无命脑子里的那些东西是这辈子都摆不脱的幽灵。

      苏云磬额上的冷汗更多了,荆无命似乎变了个人,不,他似乎已经不是活人,苏云磬竟分不清究竟是一个死人握着一把血铸成的剑,还是那把血剑操纵着死人。

      ”慢着!“白玉汤挡在荆无命的剑前,”你可以带走熊姥姥,但你不能杀苏云磬。“

      ”你挡不住我。“荆无命冷声道。杀人容易,护人难,尤其是面对荆无命这样的天才,这道理白玉汤如何不懂。

      ”那就交易,我把玉牌给你,留苏云磬一命!“

      苏云磬叫道:”白少侠大可不必!只求掌柜帮我给囡囡找个好人家抚养。“他到底是尊严大过一切的江湖客,此时平静下来已看淡了一切,暮年剑客握紧了含光剑,这老伙计陪伴他走过多少腥风血雨,是他唯一的倚仗。

      苏云磬挥剑出招,年岁让他的招数不再灵巧却多了老道,他的剑不慢,但荆无命的剑快得令人颤栗,荆无命并没有主动攻击,他甚至没将视线从白玉汤脸上移开,只是侧了身翻转手腕就将苏云磬练了五十余年的剑招全部化解。

      苏云磬的眼中无可抑制地露出了绝望,他知道,死期已至,于是拼着肩膀被洞穿的危险掉转剑尖直取荆无命身后妖妇的面门。

      熊婆婆唯一能动的双眼里终于流露出对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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