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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交换 ...

  •   薄家墓园在老宅方向一小时车程远的一座半山腰上,现任守山的老伯已经与逝者为伴五十多年。
      薄云笙和其他老师调了下午的课,上午课结束之后问叶如莺下午在学校有没有事要做,叶如莺说没有,两人就一起回家,吃过午饭薄云笙和薄雪辛又驱车离开。
      他们没有说去墓园,薄云笙只说出去办点事,但叶如莺猜到了。
      因为昨晚她听到了。
      从薄雪辛说她为喜欢那位谢总感到痛苦、父母会不会对她失望开始,她都听到了,包括兄妹俩的母亲在外、父亲身故,还有那句,“喜欢不是全部”。
      她不是故意偷听,房间里抽纸用完了,她本来想下楼拿新的,结果在楼梯口听见了薄雪辛那么低落的倾诉,显然不是一个下去的好时机,然而等啊等,越往后,时机却越来越不对。
      最后她听完了,赶在那两人上楼前躲回房间待了很久,半夜才敢轻声下楼。
      叶如莺不确定薄云笙有没有发现她的动静。
      如果没发现,她现在要装作什么都没听过吗?
      如果发现了,出门的时候却不直说,是为了暗示她……不要好奇、不要探究?
      又或者……因为太伤心,不愿过多提及?
      叶如莺纠结要不要问秦芳。
      秦芳应该是知情的,送薄云笙和薄雪辛出门时她深深叹了口气,之后面色一直笼着一抹化不开的愁云。
      叶如莺静不下心练歌,笔下还没填完的歌词也总是不尽人意,索性到一楼帮秦芳准备晚餐。
      秦芳说她自己搞得定,不用耽误叶如莺,叶如莺说没什么事要做,坐到秦芳身边一起择菜,欲言又止,唇瓣张了合合了闭,嗫嚅半晌,最终仍是轻轻出声:“芳姨,我……我能问问薄先生他们是去哪里吗?”
      她选了一个折中的问法,不显得冒犯,也不让秦芳为难。
      “他们……”秦芳手上熟练利落的动作一顿,眉间愁色更重,视线缓缓下垂,仿佛眼中只有纤弱油绿的菜叶,就在叶如莺以为不会听见真相时,秦芳却以远超她年龄的苍老和疲惫说道,“他们去看望先生了,今天是先生的祭日。”
      再次确认这件事,叶如莺心脏像被浸入一杯刺骨的冰水里,源源不断的寒意几乎淹没了她的嗓音:“薄叔叔是因为什么……”
      “我知道得不多。十七年前那一回,也是这段时间,他们去仑波,先生带着孩子先去的,夫人在外地办画展,晚几天才去,去都好好的,回来却……只剩了三个人。”
      在仑波发生了什么秦芳不知道,她只知道,回来后太太精神和身体都大不如前,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还能主动吃饭,坏的时候半夜哭着毁了画室里所有画,然后固执地坐在废纸堆上不愿意回房。薄雪辛年纪小,天天哭,哭得眼皮红肿夜里受惊,离不得人,睁开眼就想找母亲找哥哥,更别提独自睡觉。
      而薄云笙,似乎不哭也不闹,却在周身凝成一堵黑色的壳,少年老成的气质日益深重,沉默得一天说不了几句话,那几句话被用来照料母亲、哄慰妹妹、陪伴祖父母,尚且单薄的肩膀在混乱中撑住了整个家的脊梁。
      秦芳看着心疼,但也无可奈何。
      长达两三年,薄家再也没有一个人露出过笑脸。
      某一天,太太好像突然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正常地跟薄云笙和薄雪辛进行了一次谈话,谈话结果让三个人走向了三条路:薄云笙暂时留在国内完成学业以及接手环盛,薄雪辛高中出国前往仑波让外祖父外祖母安心,林蔓自己则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祭奠薄流清后,远离云京,踏上了环行世界的旅途。
      “太太这些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秦芳放下菜叶,擦了擦手,哀戚道,“先生和太太是我见过最恩爱的夫妻,都是很好的人,哪怕家境优渥事业有成也从不摆架子,直到现在我都感激,能到薄家做事,遇到这么好的雇主,是我的福气,可惜……老天作孽哦。”
      秦芳喃喃地恨声摇头,“以前多好,一家人每天高高兴兴,先生太太喜欢拍照,家里到处都是照片,生活照、艺术照,单人照合照,小笙和辛辛的成长照,还有一幅大的婚纱照和全家福。但出事后……太太就不让摆了,小笙做主全收进了地下室,到今天也没重新摆过。”
      秦芳遗憾惋惜,叶如莺却更多惊疼交加,脑中有一瞬空白。
      ——照片?
      对啊,照片。
      她怎么没能发现这个家里没有一张照片?
      因为她不曾在普通的家庭环境中长大。
      叶如莺不知道一个家应该是什么样,应该拥有些什么,自然无法发现其中细微的怪异之处。
      即使是贫穷的家庭,如果家人相处融洽有爱,至少也会摆上一张照片,那是一种幸福的象征,一个愉悦的锚点。
      然而这座偌大的屋子里,不止照片,许多墙面竟然也没有任何装饰,连一幅挂画都没有。
      叶如莺先前不觉得突兀,现在越看那些白生生的墙壁,越觉得空荡死板。
      林蔓是画家,那些地方原本大概挂着一些画。
      一定十分漂亮。
      秦芳絮絮叨叨,回忆渐远,又说了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比如薄流清和林蔓刚有了薄云笙时总是喜欢给还不懂事的婴儿穿各种颜色的花衣服,薄云笙上幼儿园后就不许他们再做主他的穿搭,比如薄雪辛小时候不喜欢吃菜,但是被薄流清一个“妖怪喜欢抓不吃菜的孩子”的鬼故事吓得每天至少会逼着自己吃三根蔬菜,再比如一家四口去露营,薄云笙以一敌三败下阵来,只能穿着卡通亲子装出门,诸如此类。
      那一场死亡之前的幸福如此富余、如此轻易,以致于死亡宛如一道深不见底的陡峭裂谷,垂直地切开了前后两段人生,两段都变得残缺破碎,将喜乐与哀苦对比得黑白分明,将今后所有可能迎接的欢欣都覆上一层雾蒙蒙的重量。
      一块表皮不再流血、却永远潜伏着隐痛的疤痕。
      拥有了再失去,比从未得到更难以释怀。
      叶如莺不曾有父母、不曾有家,虽然也会在意,会偶尔钻进牛角尖,但那并不让她痛彻心扉,何况离开了地下城,见到天空下的世界,所谓的“不完整”仿佛已时过境迁,她不愿再计较为什么自己是生来不幸的那一个,也不再思考素未谋面的亲人会是什么模样性格,她已经迈过了这个“坎”,发现不过是路上的小小石子。
      薄家不一样。
      那不是石子,而是险峻荒芜的高山。
      叶如莺仅看见山的轮廓就生出无力之感。
      翻山者该有多少毅力和辛苦?
      薄云笙和薄雪辛六点过回到家。
      饭桌上不显端倪,薄雪辛甚至提起她刚刚才得知叶如莺是被薄云笙邀请来为一出戏唱歌的,问叶如莺要不要入圈,正式出道当歌手,但又说娱乐圈人多眼杂,不入也好,顺便还说以后有机会她们俩可以出双人合作曲。
      叶如莺没想过凭借歌唱能力进娱乐圈,经薄雪辛一点,才恍恍惚惚意识到唱歌不止在路边可以赚钱,发布到网络上同样可以。
      不过……她并不倾向于当明星。
      叶如莺答应薄雪辛有机会一起出合作曲,但对出道没有立即回复,只是说“现在不急,戏剧结束再慢慢考虑”。
      饭后薄雪辛要走,先坐飞机去松淮探望祖父母,然后返回江北为演唱会排练。
      秦芳嘱咐得直白,关心吃关心睡,打包了一大袋薄雪辛爱吃的包子馒头和腌菜。薄云笙说的少些,也许是因为要紧的事都说过了,这会儿就没那么语重心长,简单询问了薄雪辛几号飞仑波,以及留下一句“我能做的我都可以做,但有些决定只有你自己能做”,便到一旁接电话了。
      秦芳听不明白,叶如莺却知晓背后的意思。
      “我走啦。”
      临出门,薄雪辛手按下了门把,推开几寸,忽地又往回一步,问叶如莺:“对了,莺莺,你现在有原创的歌吗?”
      叶如莺目光下意识朝客厅偏了偏,那是薄云笙接电话的方向,接着说:“……有,我还没写完。”
      薄雪辛眨眼:“写完了我能第一个听吗?”
      歌本就是要唱给人听的,但第一首歌的第一个位置叶如莺许诺给了薄云笙,就不能再不守信地许诺他人。
      而且……那首歌变得有些特别。
      恰恰薄雪辛还是目前唯一知道她心意的人。
      叶如莺难为情地抿了抿唇,理由含在口中像黏住的硬糖,表层糖浆许久才软化下来,正要松开喉咙,薄雪辛却竖起手掌晃了晃。
      “好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肯定答应我哥要第一个唱给他听了吧。”薄雪辛支着脑袋用看透一切的眼神斜了斜薄云笙背影,“又被他抢先,无语。莺莺,你也太宠他了?”
      有吗?
      叶如莺颤颤眼睫,揪了揪耳边的一绺发,“是因为薄先生……他答应用一个秘密和我交换。”
      她没说那其实算是一个不再需要交易的交易,相比秘密的内容,更像一种达成契约的形式。
      “秘密?”薄雪辛语调上扬,随即歪头牵动嘴角,靠近叶如莺,用近乎气音的声量说,“既然如此,我也和你交换一个秘密,关于我哥的,下次第二首歌让我第一个听,成交吗?”
      约等于零的代价,换真正切实的秘密,薄雪辛开出叶如莺无法置之不理的条件,让“交换”看起来像是一个粗糙的借口。
      而无论如何,叶如莺的确拒绝不了。
      她说:“……好。”
      薄云笙接完电话过来,薄雪辛刚刚准备踏出门。
      经纪人跟门里的薄云笙和叶如莺客气地打了招呼,保镖把行李箱提上后备箱,薄雪辛挥挥手,坐上车,保姆车在夜色下低调地启动离开。
      秦芳收拾厨房,薄云笙听叶如莺唱了两遍戏里的歌,似乎察觉叶如莺状态与平日有所区别,双手交叠静了片刻,叶如莺心咚咚地往嗓子眼跳,鼓噪的巨响险些盖过薄云笙低沉的短句。
      他没有责备,没有疑问,没有笑也没有叹,无波无澜地告诉叶如莺“今天就到这里,早点休息”。
      也许他觉得叶如莺累了,可是叶如莺觉得他才是那个“累了”的人。
      她居然从薄云笙起身的身影里看出一丝疲惫。
      转瞬即逝、犹如一片冷白的幻影,叶如莺无法确认是错觉,所以无法停止回想。
      她想着那一幕和薄雪辛说的“秘密”。
      “今天是我们爸爸的忌日,我哥每年今天都会一个人藏起来喝酒。”
      “不仅会喝酒,还会悄悄抹眼泪。”薄雪辛有点调皮又有点伤感地笑,“他估计以为我不知道,实际上我早就发现了。不过莺莺你千万别暴露我,不然他肯定能猜到我未成年的时候也跟着偷喝过几口。”
      叶如莺很难想象薄云笙哭着喝酒的样子。
      她洗漱了,坐在床边,窗帘没有拉拢,台灯的暖光和淡淡月色重叠在肩上、桌上、地板上,照出一种寡薄的、若有似无的凉意。
      她可能坐了半小时,也可能是一小时,始终不能将薄云笙、哭、喝酒三个词联系起来,像受到来自外太空的不明干扰,一旦接近就会触发屏蔽效应。
      思考力被屏蔽,心脏的波动被屏蔽,树叶和鸟雀的声音被屏蔽,空气无形飘移的动态被屏蔽,一切都仿佛不见了,五感之外唯有夜色清晰无边。
      叶如莺在家居服外披了一件小衫,站到了薄云笙卧房门前。
      ——叩、叩。
      “薄先生……你睡了吗?”
      书房开着,没有人,楼下黑洞洞,落针可闻。叶如莺想,如果不在卧室,那她就去地下负一层。
      她攥着外衫柔软的领口,似乎刻意抑制呼吸的节律,喉咙吞咽,说:“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安静。
      一秒。
      两秒。
      三秒——
      门开了。
      薄云笙没有哭,没有眼泪,眼眶也没有红。
      “进来吧。”
      他侧身给叶如莺让出空隙,平和坦然得让叶如莺迟疑,然而视线微转瞥到某处,她瞳孔忽地缩紧。
      桌上有一杯酒。
      叶如莺迈了进去。
      薄云笙手臂隐隐一顿,关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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