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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合意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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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熟稔之后,邵宣平便时常跑到鸿飞小厅品酒。有时候品着品着,就会喝醉。醉汉的思绪,往往就像被围追堵截的蚱蜢,一个劲地往阴暗的角落逃蹿。
他说,他对仕途实在没有兴趣,一心只想过点自在无拘的小日子,考中秀才后就想找间私塾当个夫子,无奈被父亲摁着在钦天监谋了个末等差使,也许这一生都要违心地在功名利禄间营营汲汲。
他说,母亲数年前病逝,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却喃喃叫唤着早夭的长子。那一刻他心如刀割,自此深信世间生死离聚,从来天意弄人。
他说,当今朝局这样不堪,多少人满腔热血都尽数冷了——想当年季将军浴血西陲,平乱大捷,只因被权臣诬告有通敌叛国之心,便不由分说地被召回下狱,虽然最后查实无据,也不复起用,空有功臣之名,不过领个闲职,庸庸碌碌,了此残生。
他说,季小姐娴淑温柔,是他心目中的良配。可惜邵府才行过纳吉之礼,她母亲沈氏就去世了——婚期只能往后推,待她服满后方能成亲。季小姐先天体弱,丧母后更添郁悒,身子越发的不好了。前些天,他又听说她的侍女说她受了风寒。他时常牵挂着她,碍于礼教大防又不敢私下约见,有时候相思之苦难以排遣,便想买醉忘忧。
崔念只能沉默地倾听,直至他气息沉沉地入睡。
碰上邵宣平休沐时,两人也偶尔会结伴出游。
他们曾经在天色微明时,汗流浃背地登上了紫金山巅。
看着朝阳初升,霞光万丈,邵宣平忽而觉得胸怀中豪情充溢,生了点评古今风流人物的兴致。岂知说到三国才发现,他是东吴的忠实拥趸,崔念却是蜀汉的铁杆粉丝,结果,两人围绕着“孙权和刘备谁更牛掰“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谁也不肯稍让半步。一直吵到口干舌燥,瞧见到对方那副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滑稽模样,忽然觉得自己生平从未做过这样的蠢事,又相对捧腹大笑。
他们也曾经在阴凉的午后,租了条小船去玄武湖钓鱼。
邵宣平技术不赖,不多时便小有收获。可又一次起钓时,竟差点被扯下水,幸好那位老当益壮的艄公反应得快,帮着他拉起了一条近两尺长的大鲤鱼。崔念高兴坏了,计划着晚饭时红烧一半清蒸一半,饱餐一顿,邵宣平也是洋洋得意。
不料那艄公趁他们正说得高兴,抓起鱼篓就把里面的鱼一股脑儿都倒回了湖里!
邵宣平脸都青了,喝道:“你做什么?”
见客人发了怒,艄公连忙作揖赔罪:“公子爷见谅!公子爷大人有大量!小老儿瞧着,那鲤鱼可是龙神化身呀!如何能吃得哩?”
崔念简直气歪了鼻子,一迭声地要他赔钱。那老头儿登时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开了。邵宣平心生不忍,息事宁人地拉着崔念的袖子劝:“唉,算了,算了。”
垂钓的兴致已败,两人干脆去岸上的酒楼吃了一顿全鱼宴。崔念吃得咬牙切齿,简直把那些鱼肉当成了艄公的肉。看着他活泼泼的模样,邵宣平笑眯眯地抢着付了账。
李延青发现,最近不知何故,他差随从去找邵府找邵宣平,总是容易扑个空。问问身边一干狐朋狗友,也没打听出个所以然来。这天便在邵宣平下差的时分等在衙门面前堵他。
邵宣平很是惊喜:“青哥,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焉能见得着邵公子?”李延青一把揽住他的脖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这小子最近整天的不着家,回回让我吃闭门羹!到底是找到什么新鲜乐子了,竟也不跟咱们哥几个分享一下!”
“没有的事!”邵宣平连忙告罪,又认真解释,“最近我是不时会去销愁舫一趟——那老板酿酒的功夫出神入化,教我长了不少见识呢!跟我也谈得来。”
李延青便知是上回那酒让邵宣平的痴劲发作了——也不知这家伙怎么就能和那老板搭上了话!要知道,那时他仗着自家爷爷的势,接待他的也只是掌柜而已。他打趣道:“我可不信。跟个老头子有什么好谈的!只怕是看上了舫中哪位歌娘,却拿人家老板作借口吧?”
“青哥莫拿我开玩笑。”邵宣平红着脸连连讨饶,又小声道,“其实……那位老板年纪不大呢,跟咱们是差不多岁数的。”
“哦?”李延青也生了兴致,这闻名金陵的销愁舫老板,居然是个同龄人?虽说销愁舫算不上多大的生意,不过能在短时间内办得有声有色,一跃成为城中头等的风流消遣之地,着实吸引了不少关注。“能得平弟青眼的,定是个妙人儿。什么时候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邵宣平也没推托:“那我一会儿问问他,什么时候咱们一起吃个酒。”——他这些日子里跟崔念混熟了,早就忘记当初被崔念拒见那茬了。
李延青失笑:“怎么,你一会儿还要见他?”
“是啊。我听同僚说,城西有间小酒馆,这个月在沽陈年的女儿红,便约了他今天去试一次。”邵宣平有点犹豫,“青哥……要不要一起来?”
李延青想了想,摇头道:“我与他并不相识,这样不请自来,太过唐突了。下次再说吧。”
邵宣平兴冲冲地赶到和崔念相约的街口,一辆外饰低调而内里奢华的马车已经在等着他了。崔念听他转达李延青的话,爽快地道:“能与李公子结识,当然是我的荣幸!这样吧,后天我备下酒席,请你的朋友们都一起来坐坐。晚点我写好请帖,还要你帮忙送一送呢。”
“这个容易。”邵宣平没口子答应。他与崔念相处下来,知道他在钱银一事上颇为豪爽,也就不说什么不好意思要他破费之类的客气话了。崔念也喜欢他这样不拘礼,显得亲近。
城西并非十分繁华的地段,不过眼下还不到申时一刻,街上行人倒也不少。两人有说有笑地下了马车,却见到路边有个装模作样的算命先生对着一名老妪长吁短叹:“你儿子,你看他这生辰八字,日元为庚金,结果一身才干全被这木火流年所困……这回秋闱想要考中,难啊,难啊!”
老妪霎时就红了眼眶:“还请先生瞧瞧,可有什么破解的法子?”说着到底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孩儿都快考了二十年了,一直不中,又不肯去谋别的营生……家里就靠我和老头儿摆个豆花摊儿过活……”
算命先生摇头叹气,只说:“命中注定,如何能轻易改得?”
听他口吻并不是毫无转圜的余地,那老妪登时抽噎着求恳:“先生行行好,帮一下老婆子呀!”想了想,又狠心道,“便是、便是要使些银钱……也使得的!”她的日子过得紧巴巴,本来是舍不得花钱的,可为了儿子能有个前程,哪还顾得上许多?
邵宣平见状,沉了脸,站在一旁不动了。
那算命先生沉吟了半天,惹得老妪又连着求好了几句,才捻了捻那把山羊胡:“这样吧……我没有逆天改命的本事,也不能收你的银子。不过见你这样诚心,倒不妨指点你一条明路。城北落虹山上有座金禅寺,那里供奉的文昌帝君极其灵验。你要是有心,多去给帝君烧点高香,让他老人家保佑贵公子高中——只是有一条需得谨记:香火一定要在寺中请,方显得恭敬。要是在别处买了带过来,可就作不得数了。”
那老妪一边拭泪,一边连声称是。
“我再多嘱咐你一句:烧高香自然是好,但若能供上头炷香,就更有诚意了。”算命先生又补了一句,“你可不要到处跟别人讲,悄悄儿的才好呢!不然人人去争那头炷香,可就轮不到你了。”
邵宣平只听得直皱眉头。前些年他母亲病重时,父亲不顾他劝阻,病急乱投医地试过许多偏门的法子,不时请来什么看风水的道人,做法事的和尚……银钱使了不少,到头也是一场空。不消说,这算命先生肯定是和那什么寺勾结到一处的,才肯这样哄着香客过去。只可怜那老妪,日子本来已经过得紧巴巴,到时候一进寺门,香火钱是一笔,布施又是一笔,要是真上那“头炷香”,更不知道得被宰成什么样!
无奈这种事情不触犯律法,他也拿这骗子没辙——如果他贸然去劝那老妪“莫要听这算命的胡诌”,只怕就要被啐一脸!
见他薄有怒色,崔念眼珠子一转,便大步往那算命先生走去,一边骂骂咧咧:“好你个没天良的算命佬,还敢到处哄人去烧高香!”
崔念在算命先生的摊子前站定,双手叉着腰:“我家公子听了你的劝,连着去拜了三个月,哪晓得竟连个秀才都没考中!”
那老妪本来正在掏钱的动作也止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位小哥……”途人见有热闹可看,纷纷围近,邵宣平也反应过来了,急忙跟着上前。
那算命先生见状不妙,连忙嚷道:“哪里来的小子,平白无故地诬陷于我!”
崔念并不跟他吵嘴,只向四周团团一揖,朗声道:“好教各位大哥大姐得知,我家公子被这厮哄着,为争着上那头炷香,白白使了上百两的银子呢!”
围观的众人哗然。如今这世道,十两银子就足够普通的五口之家过上一年了,上百两的银子啊,那是个什么概念?那老妪简直连手都哆嗦了。
“花了钱尚且不算,可怜咱们书童几个,天天半夜就要轮流上山,守在寺门前等开门,这三个月也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崔念一副愤愤然的模样,指着吹胡子瞪眼睛的算命先生,“我早就想找这厮算账了,偏生我家公子说,考不中已经够丢脸了,哪里还好意思到处说自己被骗了?只不许我们声张。谁知我今儿路过,又见他这样哄人!我是实在忍不住了,才站出来揭穿他这伎俩!”
本来路人们听说有人花了上百两银子求神还没考中个秀才,都在切切私语地打趣是哪个大户公子这样无能,如今听得他自承其短,倒都起了同情之心,纷纷指责起算命先生来。崔念见那老妪嗫嚅着不知如何是好,抢上前搀着她起身往人群外走,嘴里还说:“婆婆,下回可得看住荷包,可千万别轻易给那起子小人给骗了哈!”
事已至此,那算命先生自然不敢再讨要法金,更不敢阻拦,在众人的讨伐声中灰溜溜地收拾家当,准备跑路。
邵宣平悄悄地跟在崔念身后,看着他轻声安慰了那位老妪几句,又仔细问她豆花摊子摆在什么地方,说有空了要去尝尝。那老妪千恩万谢地走了,邵宣平快步走近他身边,崔念转过头,笑嘻嘻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邵宣平只觉得胸中一阵暖意流过,想要道谢,却又觉得太轻飘飘了,半晌只说:“今天的酒钱可不要跟我争着付!”
那小酒馆的女儿红果然名不虚传,香醇醉人,两人品评一番,开怀畅饮。酒坛快要倒空时,邵宣平借着酒意,问店家要了笔墨,在壁上题了一句:“合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投机。”
崔念满眼含笑,神情中无限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