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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北境 ...

  •   皇帝双眼微启,看向太子的目光平淡,却令太子神色一滞,皇帝此时的目光如深不见底的寒潭,水面波澜不兴,底下却不知有怎样的暗涌随时将人吞噬。太子喉头微动,低下头道:“是。”
      皇帝又对闫素道:“闫爱卿,科举这些事你最懂,你有什么想法?”
      “微臣以为,此事就是一件招揽人才的事,也就是一个‘才’字,这几天诸位大人都说要考考马思沅,那不如就顺诸位的意愿考一考他。”
      一人道:“如何考?考什么?标准又是什么?总不会他能这几句诗背几篇文章就让他入场了吧?”
      “马思沅的要求只是能有资格入场考试而已,并未要求朝廷给他什么头衔,最后金榜题名也好名落孙山也好凭他自己本事。此人要求不高,诸位总不能用状元的标准去考他吧。”
      “既是破格,怎么也得是个卓尔不群的人吧,若是费了那么大功夫到头来只是为了一个才疏学浅的庸碌之人,朝廷威信何在?闫大人心不要放得太大。”
      闫素未回答,只朝御座躬身行礼,道:“请皇上圣裁。”
      皇帝仍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御案,众人皆在等他的决断,半晌,皇帝正了身,手搭在膝盖上,道:“爱卿说的都有理。那就按省试来办,闫爱卿你来办吧。”
      “那微臣就按进士科来考。”
      皇帝点点头,又对众朝臣道:“诸位爱卿若是也想去旁观那便去吧,免得你们心里总挂念着。”

      近了年关,家家户户都飘出年味儿来。今年多事之秋,山河百姓都多经磨折,好在大兴朝根基深厚,如今也算太平些了,于是春日节庆扫除霉运、去灾避祸越显得重要。京城仍是积雪被盖,这几天寒风吹得紧,却始终吹不散家家户户陆陆续续挂起的红绸和贴上的窗花。
      景休抱着一摞东西跟着萧珩出门,他将怀里这些四四方方沉甸甸的盒子看了又看,笑道:“殿下对殊月小姐真是费了心思!”
      萧珩先上了马车,接过景休手中的盒子放在了马车上。
      “哎哟,爷可得小心些,这些都是心意呢。”
      萧珩小心妥帖地将东西放好,朝景休招了一下手,道:“上车。”
      景休屁股一挪,和车夫并排坐在车厢外边。马车慢悠悠地驶过街巷,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沙沙的声响。
      马车才驶离齐王府,转过一个街角,景休远远看到前方一个身披深色斗篷的人,看不清他的脸,他就这么静静伫立着,看着他们的马车驶近,朔风萧萧也未能撼动他半分。
      景休扶着车厢伸长脖子去看,没多久,他隔着帘子对萧珩道:“殿下,兵部侍郎程大人好像要见您。”
      萧珩掀起车帘,果然看到程坚望着这边,像是专门等他的。二十五那日托了闫夫人去打探,楚夫人所言大致与程坚之言吻合,那日是老乐都侯的忌日,可以判断那日程坚确实是去找楚境北的,没有替太子行事的迹象。但是萧珩没有放下所有疑虑。
      马车行至程坚身边便停了下来,萧珩掀起帘子,程坚便鞠躬作揖向他行礼。
      萧珩打量了一下程坚,见他肩上积了层薄雪,笑道:“程大人怎有此雅兴乘雪漫游啊?”
      程坚道:“下官是在此等候殿下的。”
      “哦?程大人是有什么事?”
      “此处天寒地冻,实在不宜久待,下官这边便有一个朋友,下官请殿下到他那儿一叙。”
      萧珩目光幽深,露出一丝警惕,道:“本王正要赶去安平侯府,送节日的礼品,只怕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跟程大人叙话。”
      程坚恍若未闻,道:“乐都侯府楚夫人托人给下官带话,说腊月二十五有人问起了乐都侯遇险一事,她作为母亲依旧心有余悸,想着托下官管教管教他,好不让他到处乱跑。”
      萧珩对上他的目光,道:“看来程大人和乐都侯府交情挺深啊。”
      “楚夫人与下官说这些,其实是下官嘱咐她的,若是有人问起那晚下官为何会去找乐都侯,要及时与下官说。”
      萧珩目光一凛,神色微冷。程坚又作一揖,道:“下官此来是为了澄清此事的,殿下不必担心下官会对您不利,下官朋友处所就在这条路边,紧邻街道,殿下要走容易得很。下官无意卷进此事,望殿下能给下官一炷香的时间。”
      萧珩回望了一下马车,景休和车夫正看着他。他缓缓转过头面向程坚,道:“好!”
      景休一听立马在他身后小声道:“殿下,锐哥没来,危险。”
      “你先在这里侯着,本王去去就回,”对程坚道,“程大人,请。”
      景休一脸着急,还待要劝:“殿下……”
      萧珩轻轻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候着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是……”
      “我的话都不听了?”
      程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萧珩便跟了上去,景休在后边亦步亦趋。萧珩皱眉道:“我不是说让你侯着吗?”
      “我在殿下身边侯着。”
      萧珩还要说什么,景休抢先一步道:“锐哥说了,他不在,我就要时时刻刻护着殿下,就算是刀子我也要为殿下挡,他说要是他知道我擅离职守,就把我揍成猪头。”
      萧珩摇了摇头:“随你。”
      程坚极为耐心的地等着萧珩,等到他跟上来了,就将他引进路旁一座二层小楼里。
      程坚将萧珩带到二楼,这是一座居民小楼,二楼倒真如程坚所说是有人常住生活的。楼上只有一个男人,穿着朴素,给二人上了茶水以后就挎上一个布袋出门去了。程坚将临街的窗打开一些,二人临窗对坐。
      程坚给萧珩斟上茶水,道:“殿下是不是在怀疑杀人案那日下官是故意到京兆府找人去寻乐都侯,以此作为借口发现凶案现场,并见证凶案与您有关?”
      萧珩未答话,但是一声轻笑算是承认了。
      “若下官说下官并非有意为之,殿下会信吗?”
      萧珩抬起眼帘,道:“程大人也得有理由让本王相信吧,本王不知坐在本王面前是人是鬼,单凭一面之词本王要怎么信?”
      程坚垂下眼睛,道:“下官也的确没有证据证明下官与此事无关。”
      萧珩觉得有些可笑,道:“程大人特意在这里等本王是为了来和本王说笑吗?”
      程坚目光微暗,几不可闻叹了一口气,道:“说总好过不说,即便殿下不会相信。”
      这话让萧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看了看程坚,眼前的程坚虽然正襟危坐身姿挺拔,却似乎有一股纠缠交织的愁绪压着他,沉重、无奈,让他透出几分黯然和沧桑。
      “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程坚望向萧珩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哑声道:“殿下怀疑程某不过是因为程某出现的时间太过蹊跷,太过惹人怀疑,若是程某说这时间算不上巧,那一日正是程某与已故乐都侯义结金兰之日,殿下可会信?”
      萧珩微微蹙眉,锐利的目光审视着程坚,道:“这还是一面之词,无从查起。”
      程坚点了点头,像是料到了这个结果,然而他再开口,说的又是别的事情。
      “当年我与大哥都还是弱冠之年,一腔热血要报效朝廷,于是投笔从戎应了募兵令前往北方,大哥比我强,一上来便是百夫长,我只是他管着的一个小兵。后来我们上战场了,可是战场啊,哪是我们这些一直活在太平日子里的小子们见识过的?”
      程坚陷入了回忆,仿佛忘了萧珩的存在,萧珩也没有打断他。
      “一开战,满目都是尘土,血肉横飞,到处是发红的眼睛、不长眼的刀剑,我们看着敌人死去,也看着身边的人倒下,倒下了没人会顾及你,因为人人只希望自己不会是这个下场,只有脚,会踩到你的身上。满身污秽血肉模糊狼狈不堪,那时候早已魂飞魄散,心中哪里还有什么驰骋疆场杀敌报国,只是想刀不要落在自己身上而已。战场上,只有生死,没有荣耀,这是程某第一次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后想到的第一句话。殿下一定想象不到吧?”
      程坚捧起茶杯喝下热茶,萧珩看着他不语。
      “明明这是自家制的清茶,程某喝起来却是苦的,”程坚放下茶盏又继续道,“原本上战场第一天我就该死了,一个健壮如牛的敌兵挥着他的大刀一路杀过来,我看到许多昨日还在一起说笑的弟兄成了他的刀下亡魂,就快要轮到我了,他来到我面前时,我仿佛看到了地界的厉鬼罗刹,他挥起了刀朝我砍下来,我只拦得住两刀,第三刀我必死无疑,可谁知有人推了我一把,那刀堪堪掠过我耳边,让我捡回一条命,那人便是大哥。当时他没看我,只是去杀那人,虽然费了不少力气又受了些伤,但总归是把那人杀死了。”
      “后来,我们打了胜仗,收兵回营时我找到他,以答谢他的救命之恩,他却不记得他救过我了。‘战场刀剑无眼,都是大兴的子弟,照顾着是应该的。’他当时是这么笑着对我说。”
      “其实他也是第一次上战场,后来他和我说他当时也很害怕,只是他是我们的头儿,若是他都不能坚定意志,我们这些人只怕更惶然,而这在战场上是致命死穴。所以他就咬牙挺住了,尽他的力量照顾着我们,让我们能少死几个人。”
      “后来又打了好多次仗,原先我还能记得清,后来就记不清了。但我和大哥都活了下来,大哥照顾着我,我也照顾着大哥,上战场我们都是站在一块儿的,最后在那次战役决胜前大哥和与我对着边塞当空的一轮皎月义结金兰为刎颈之交。”
      “那场战役结果就是我军胜了,大哥和我活着回来了。大哥有天纵之才,又熟读兵书深谙兵法,论功行赏后便做了将军副将,我也跟着在他手下做事。”
      “后来多年战事磨砺,大哥一路升上去,最后未及而立而封侯,与安平侯杨焕一北一西是当时最负盛名的英杰。”
      “即便年少成名,但他未曾被名利消磨了心志,依旧惦记着他的手下,惦记那些并肩作战的弟兄们,他是天生的领袖。”
      “只可惜,”程坚望向窗外低沉寂寥的天空,道,“天妒英才,一支冷箭便要了他的命……”
      说到这,程坚的眼睛里显出泪光来,声音也有些颤抖,像是在痛惜,又像在埋怨老天的不公。
      “程某从不会在他的忌日那天去拜祭他,而是在我们二人结拜那日才到他灵前与他说说话。所以那日程某散值之后过乐都侯府是因为那日正是大哥与我结拜之日。到了乐都侯府,发现小北没有回来,大嫂心中不安,这才出来找人,然后碰上了安平侯,一道去了京兆府。”
      萧珩目光微寒。
      “殿下可知他的儿子为什么叫境北?”程坚突然道。
      萧珩看了一眼桌上还在冒着热气的茶,道:“因为老乐都侯的战场在北境。”
      程坚点了点头,道:“正是。那殿下可知他这是何意?”
      “自然是希望乐都侯子承父志,建功立业。”
      程坚摇了摇头,道:“希望他子承父志必然是有的,但主要不在此。”
      “哦?那在于什么?”
      “大哥他舐犊情深,只可惜国与家总是不能两全,他觉得对小北亏欠太多,小北出生的时候他不在京城,小北满月、周岁、会走路了、会说话了他都不在,他戎马一生,将心血全放在了北境上,他取名境北便是说他的孩子与北境一样重要,是希望等北境安定了,他也能将心血一样投到孩子身上,父子共叙天伦。”
      程坚看向萧珩,道:“下官知道殿下与太子已势同水火,殿下一定会怀疑那件事情与下官有关。下官今日求见殿下说这些,并不是要打消殿下的怀疑,而是恳求殿下看在大哥为国捐躯的份上,放过小北。”
      萧珩轻笑,道:“程大人说笑了,本王什么时候没放过乐都侯?”
      “小北在此案中无意间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他也是遭人算计……”
      “那程大人何不找算计他的人呢?程大人别忘了,这件事本王也是受害者。”
      “权势之争,波诡云谲,受害和施害又怎么能说得清?殿下心中明白得很,也知道程某说的什么意思。程某自然不会忘记布局之人,也在此恳求殿下不要波及一个孩子。”
      程坚颔首,满是恳求之意。萧珩神色平静打量着他。半晌,萧珩才道:“程大人误会了,本王不会很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过不去。”
      程坚听了,头低得更深了,说话声音闷闷的有些颤,但是饱含敬意:“下官多谢殿下!”
      程坚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收敛了方才晦暗苍然的神色,又变回了端正、不苟言笑的兵部侍郎。他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下官就不打扰殿下,下官在此提前祝殿下新年新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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