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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离殇——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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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离殇
忘却过往,惜取今朝
回到江南的时候,正是最热的季节,卯时烟波苑侧门刚开,往膳房送菜料的板车就进得门来,那伙计拿袖子不停地擦汗,大声咒骂着,一边指望着快点来场畅快的大雨才好。可是院墙边的柳树纹丝不动,天刚有点泛白,知了就疯也似的叫开了。
“听说教坊的柳先生快不行了,这两天日头毒辣,人一死,到了下午就发臭,秦嬷嬷已经叫人准备好棺材了。”
门房的老头汪伯叹了口气,“柳先生这病拖了半年有余,这会子是要油尽灯枯了。想当年顾随风没来的时候,这扬州城里哪一个不败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眼见着被人排挤,受人冷落,这姑娘不急不燥,在教坊安安生生教那些娃娃识字弹琴,也不争什么。洗衣房的丫头都说她她出身青楼,有道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单她是个难得的好人,对丫头家丁都客客气气的,可惜……好人不长命啊!那顾随风,真是煞星一个,临死都要拖儿子垫背,这还不够,硬把柳先生也拉下水,作孽哦……”
苍老的声音在蒙蒙亮的门洞里飘过,虽是夏日,也带了三分凄凉。
突然,老头抹了抹昏花的双眼,一看,再抹一抹,那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一般,指着前面路口柳树下慢慢走过来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那手,不,整个身子都抖得跟筛糠一样。
那年轻伙计回过头去一瞧,大嚎一声——“鬼啊!”
玉玲珑一见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玩心大起,施展轻功飘飘忽忽地上前,两手前举,叫魂似的幽幽道:“顾念来接柳先生啦,闲人让路,闲人让路,挡道的都要收了去!”
那汪伯到底见多识广,看清前面的是玉玲珑,上前拿蒲扇“啪”地拍下去,“作死啊!你这半年多跑哪里去了,我当你也死了!”
玉玲珑揉揉被打疼的额头,不满道:“汪老头,在这苑里人都敬我一声玉师父,你也给我三分薄面,作什么在伙计面前拿破蒲扇敲我。”
汪伯将她拉到一边,拿手指指她身后的顾念,“那个……是人是鬼?”
玉玲珑笑得合不拢嘴,道,“你自己上去摸摸便知。”
汪老头见她如此坦然,便知眼前的肯定是人而非鬼魂了,“那个可是顾念?还是你又从外面捡来的?恁得如此相象。”
玉玲珑回头瞧瞧板着一张臭脸的顾念,笑盈盈道:“你说奇不奇,我在路上见到他时,也吓得半死,只以为是鬼来了。不过那个确确实实是个人,长得像吧?”
“这么说,不是顾念?”
玉玲珑一本正经点点头,“顾念的尸首在沈园停了两日,我怎么会弄错。本来我还道可惜了那么粉雕玉琢的妙人儿,秦嬷嬷以前还说咱苑里也要学那摘星楼,养几个娈童,她一早就看好了顾念。嘿嘿,这下我带了这个小家伙来,她怕是要高兴坏了。”
顾念听得她越说越离谱,沉下脸道:“汪伯,我就是顾念!”
“瞧瞧,连声音口气都一模一样。”玉玲珑咂咂嘴。
顾念翻了个白眼,不与他们罗嗦,兀自进了门,朝竹园小馆的方向走去。
正值盛夏,清晨时分也不见一丝凉意,顾念进了竹林,听到风吹动叶子的“沙沙”声,心下由一路上的着急,隐隐多了一丝担忧凄惶。直到听见远远传来断断续续几声咳嗽,那声气正是柳先生,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只是咳嗽声弱而嘶哑,一声叠着一声,显是病入膏肓了。
他三步并做两步赶过去,到了门前,却又不敢贸然进去,只站在窗下等了一会。
少倾,紫鹃端了一脸盆衣服,掀了帘子出来,乍一见顾念,吓得手一抖,那木盆打个转,骨碌碌滚到顾念脚跟前,她却不敢上前来捡。
顾念看得那衣服前襟上血迹斑斑,一方又一方的白绢帕子撒了一地,片片上面都是血点子。不由鼻头一酸,颤着声音道:“先生病得这样重了吗?可叫大夫来瞧过?”
紫鹃结结巴巴地道:“小念,你可是来接先生走的。”然后“哇”一声哭开了,捂着眼睛道:“你要带先生且带她去,莫要收了我。”
顾念哪里顾得上解释,绕开她就往屋里奔去。掀开帘子一瞧,昏沉沉的房里,地上一个铜脸盆,里面的水已经被血映红,满屋子飘着浓重的药味,苍蝇蚊子嗡嗡叫个不停。她一病倒,不在教坊做事了,竟然连洗衣服也要贴身的丫鬟去,艾草熏香的也没人送过来一点。
“先生,顾念不孝,叫你受苦了。”说着就要抢上前去。
帐子里的人一愣,却没有以为他是鬼,而是冷冷地喝道:“站住!”刚一说话,紧跟着又是一叠声的咳嗽。
顾念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先生一直在恼我吗?顾念是个罪人,叫先生气坏了,可是先生万万保重身体,不值得为我这样?”
紫鹃这时候壮了胆子走进来,见他们一问一答间,慢慢察觉顾念果然不是什么鬼魂。听得柳先生猛咳,急忙掀开帐子钻进去。
顾念抬头张望,却只看到柳先生一只枯瘦的手露在厚重的被子外面,天气如此闷热,她捂着这么厚的被子,竟还似冷得不行。
柳先生缓过一口气,轻轻道:“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做什么,这烟花是非之地,留恋它做什么?”
“先生又为何不走,沐公子对先生痴心一片,你本可以早早离开烟波苑。”
“大人的事,小孩子懂什么!”
“先生,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请先生允我照料你,否则我在这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先生的病一定能治好,玉师父已经回了沈园,我去求她,她定有办法治好先生的。”
柳先生幽幽地叹了一声,声音飘渺,“你走吧,出了这青楼,换一个名字,重新做人。”
顾念听她这么讲,知道是在赶人了,眼泪又要掉下来,“但是我不能抛下先生,先生一日健在,我便留在苑里照顾先生一日。”
柳先生啐道:“你是想我早点死么?”
顾念慌得连连摇头,“先生是疼我惜我,所以要我离开烟波苑出去闯一番事业,先生已经不怨我了吗?即是不怨我,为什么不能让我见上一面,为什么不让我留在这里照顾你。”
“你小小年纪,心肠歹毒,引狼入室来害你娘亲,我不能原谅你。”
顾念心一横,道:“我娘是朝廷钦犯,先生教我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大义灭亲我还是知道的。”
“放屁!”柳先生喝了一声,猛得又咳起来,直咳得要岔了气,急得紫鹃不停地拍她的背。
顾念一看,也慌了神,“扑通”一声跪下来。
好半天柳先生才缓过来,恨恨道,“你若真是大义灭亲也便是了,你肚里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吗?”
顾念抽泣起来,负气说道:“先生若是恨我当日害死我娘,就该好好活下去,千万留着一口气,你且看我如何自毁前程,在烟波苑里过混帐日子。这样先生是不是就会开心了?”
说着一甩手就要出门。
“慢着!”柳先生喝住他,“你要过什么混帐日子,我不管,全由你去。只是当日你娘临死,托我带一句话给你,她叫你不要再思念故人了,应当忘却过往,惜取今朝。”
“忘却过往,惜取今朝……忘却过往,惜取今朝……忘却过往,惜取今朝!”他嘴里反反复复念叨,最后惨然一笑,“她自己怕是一直这么劝自己,可是偏偏要叫我顾念。顾念顾念,谁来顾念我?既是没人顾念,我还叫顾念做什么?”他重重地点点头,一扫脸上忧戚,对着门外朗声道,“好,好,很好,从此以后,我就改名顾惜朝!我不是要听她的,我也不是要听先生的,以后我只听我自己的,我想如何便是如何。我对先生珍之重之,先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许你死,你便不能死。我要教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归我,我要教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都陪着我。”
他出门而去,袍袖翩翩。
顾念已经死在城外的乱坟之中,黄土之下,他伤心过,迷茫过,挣扎过,绝望过,今日走出去的,是一个叫顾惜朝的少年。
顾惜朝天纵英才,气宇不凡,绝不会像顾随风,在这青楼之中,寂寞凋零!
顾惜朝爱一个人,就全心托付,至死不渝,管他什么国恨家仇,还是民族大义!
顾惜朝的天,翻手是云,覆手为雨,要叫它风和日丽,便是半点阴霾之气也消散而去。
顾惜朝的命,不由天,不由地,全凭一己之力。
“给她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顾惜朝一进门,就笃定地说道。
玉玲珑尚在整理厅里琳琅满目铺了一地的东西,送货的马车刚到,她就指挥人把东西搬进沈园,这会子忙得团团转,无暇顾及站在一边的少年顾惜朝。
“我不许她死!”他抬手按住那只打开抽屉的手,重新将抽屉推上。
玉玲珑见他表情不是乞求,倒有几分像命令,不禁一挑眉毛,笑道:“顾小公子死了几次,我便救活你几次,柳先生要死,却是她不想活了,如何救得?”
顾惜朝一愣,“她为什么不想活了?活着,不好吗?”
玉玲珑摇摇头,道:“我也舍不得她死啊,多妙的一个人儿。只是那位沐公子不是她的心上人,她在苑里,原先还和别人好过,我听人讲,当时她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赎身钱,不知道为何,后来没走成。在这苑里十年,本来修身养性,可了此残生,偏偏养了你这个小狼崽子。你引来六扇门的人把你娘害死,柳先生想要做你娘,怎不寒心?”
顾惜朝气得浑身发抖,“都说是我害死的,我不过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如果不是我,难道六扇门的人就找不到我娘了吗?我娘如果不去趟这浑水,至于搞成这样吗?什么事情都推到我头上。”
玉玲珑见他气成这样,安慰道,“好了好了。你说要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钱呢?从哪里来,这半年柳先生不在教坊做事,身上的钱全都换成药喝下去了,也不见好。紫鹃若不仗义,一早可以搬出竹园小馆任她自生自灭。”
顾惜朝道:“我娘的钱呢,一点都没有留下吗?”
玉玲珑摊摊手,“你娘,哼!顾随风穷奢极侈,年前最后一批皮草衣料还在我这里赊着帐,她哪有什么钱留下?”
顾惜朝点点头,“好,拿字句来,我卖身给苑里,筹了钱给柳先生治病。”
玉玲珑脸一沉,盯着他道:“卖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若卖身,可不像王喜那样给苑里做杂役。”
顾惜朝一挑眉毛,唇边噙了一个冷冷的笑,“我知道。而且,我非但自己知道,我也要让柳先生知道。我还知道她心里定然牵挂我的。如果我今日走出去,过不多时,她就香消玉陨,但是我偏要留在苑里,到教坊跟着人家学琴棋书画,学那些讨好谄媚的手段,她不急吗?治病的钱倒是其次,届时她放不下我,必然就死不了。”
玉玲珑眯着眼睛看他,嘲讽道,“你别高估了你自己。”
顾惜朝叹一口气,“我也许高估我自己,但是我不会低估先生的善心。”
“也罢,”顿一顿,她笑得好生狡黠,“只是你卖身,便是要真的立字为据,别指望你能洁身自好。我知道你练了武功,不过我自有办法叫你经脉尽断,功力全失,到时可别后悔自己头脑发昏,以身犯险去救柳先生。我可是看好你成就又一段扬州佳话哦。”
顾惜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莞尔一笑,那笑一绽开,便像带着苑里荷花的清香,袭面而来。“你自以为聪明伶俐,机关算尽,不过我也不比你差。”
“那咱们就走着瞧!”
顾惜朝拂袖而去。
玉玲珑叫住他:“明天你就去教坊上课吧,我从各地物色了几个孩子,以后你们就一起做伴。”
顾惜朝微微侧头,却也不看她一眼,只淡淡道:“你给那教坊的新先生报名字时,告诉他,我叫顾惜朝。”
玉玲珑略一沉吟,笑道:“好名字,比之顾念,有气势多了,一听就是惊才绝艳,气宇不凡的翩翩佳公子!”
上午紫鹃洗完衣服回来,发现院里点起了艾草,平时没空打扫的院前院后都有人打扫过了,进得门来,里面熏了清淡的“采菊东篱”之香,闻之清肺润心,对柳先生的顽疾大有好处,当然,价格也不菲。
正奇怪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外头一个婆子就带了个郎中过来了,给柳先生号了脉,开了方子。
紫鹃为难地道:“这看诊的费用?”
那婆子道:“已经有人给垫付了,先生跟他熟,就是以前在这里住的顾念,不过他跟我说他现在改名叫顾惜朝了。”
紫鹃笑得欣慰,“这孩子到底有孝心,甭管叫顾念还是顾惜朝,他对先生的这分情谊总是没有变。”
柳先生面色却很不好看,只问那个婆子,“他的钱哪里来的?”
那婆子赔笑道:“先生好福气,收了这么个有孝心的义子,他不忍先生这么病下去,自作主张找秦嬷嬷签字画押卖了自个儿,筹了钱给您请了扬州最好的大夫。这会儿怕是在教坊上课呢。人都说他现在这个名字好听,往后啊,在扬州城里保准叫得响亮。”
柳先生一听,气得差点厥过去,“他娘亲当年入烟波苑原不必卖身,得那几个钱就是请了个奶妈。他现在是作死呢,嫌自己命不够贱?怎么娘俩一个样,我泛得着他这样?” 一口气没缓上来,咳得眼泪直流。
紫鹃慌得来拍她的背,那大夫赶紧取出针来给她扎了提住一口气,好半天才平了气息。
那婆子劝道:“先生莫急,咱都在这烟波苑里混饭吃,如今世道不好,他举目无亲,又出身贱籍,出去又能怎么样呢?倒不如在这里有口饭吃,您说是不是?”
柳先生翻了个白眼,想这没读过书的婆子有多少见识?好男儿志在四方,出身贱籍也无妨,将来总还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倘是在这青楼里操起皮肉生意,那以后就和自己一样了,不,还不如她,他是男儿身,女人老大嫁作商人妇,他以后能怎么办?怕是连从良的机会都没了。
紫鹃看出柳先生的心事,忙在旁安慰道,“先生现在急也没用,这字都签了,手印子也按了,您不如好好养身体,别辜负了他一番心意。往后日子长着,有先生在他身边提点,他不至于走了岔路。余的我们再慢慢想法子。”
柳先生气苦,“他是死都不让我安生地死!”
大夫收了针,吩咐紫鹃如何照顾饮食起居,又开好方子,由婆子带出去了。
不一会儿,外头又有人喊:“小的给柳先生送午膳来了。”
紫鹃出去接了那藤编的食盒,只见里面上下三层,各摆了一条鱼,一盘清炒绿豆芽,还有一份芙蓉蛋花汤。那伙计道:“这是顾惜朝亲自到厨房跟着大师父学做的。他说鱼生痰,肉生火,先生得了肺疾,原是该吃清淡的,但是先生身子这样弱,没有荤腥又万万不行。这道杜鹃醉鱼,用的是今春采下,用蜜拌了腌制在坛子里的红杜鹃配的,杜鹃的毒性让蜜给中和了,清肺养身。他还说刚学的做菜,手艺不好,让先生先将就一下,往后天天给你送膳过来。”
紫鹃接了过来,放在托盘里端到病床跟前,柳先生勉强坐起,看着眼前赤红酱汁淋的鱼身上,洒了点点晶莹葱绿,眼泪“吧嗒”一声,就落在那芙蓉蛋花汤里。
哪知道下一刻,她一甩手,将托盘扫到地上,汤汁淋漓,溅了一地。
“先生!”紫鹃急得直哭,“小念他已经做了顾惜朝了,你这样除了白叫他伤心,还有什么用?你若是一病不起,这苦命的孩子,还有谁去救?”
柳先生躺回床上,翻个身面朝里,负气道:“他死他活,干我何事?”
紫鹃收拾地上一片狼藉,一边掉眼泪,一边道:“好好好,那就让他去吧,先生你死了干净,留顾惜朝一个人在世上受苦受累去。你说他把六扇门的人招了来,害了他娘亲,哼哼,他那个娘亲,用得着他稀罕?他不过一个小孩子,六扇门的人就定是他招来的,没了他,人家还找不上门来了?我看先生是书读多了,读得脑子都迂了,他顾惜朝还知道谁待他好,他就该孝敬谁。人道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留他在竹园小馆一年,他就卖了自己来搭救你。如此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你也当他白眼狼?他那个娘亲待他,只要及得上你的万分之一,他也不必走到如今这番田地。”
“他娘亲若待他不好,他还能活到现在?”柳先生斥道。
“是是是,随风小姐是个好娘亲,想是花了千般心思,动了万般脑筋,保了他一条命下来。只是如今,可怜她娘亲尸骨未寒,这苦命的孩子眼见着要走他娘的老路,先生你就安心去吧!我看你能安心?”
说着端了碎盘子破碟子出了门去。
顾惜朝白天在教坊里上课,每日晨起先到竹园小馆来,也不进门,在廊下朝着窗口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一个头,朗声道:“惜朝给先生请安。”顿了顿,又问:“先生今日身子可爽利些了?”听房里没动静,也不恼,默默起身往回走,那身影比之一年前更高了去,却显得落寞孤寂。
紫鹃在房里憋得难受,见先生不温不火,不咸不淡,倒恼得不行。待顾惜朝走远了,她一甩手道:“先生既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紫鹃留在这里也觉得没意思。那醉香楼里来了新主子,正抽人过去做事,先生没别的吩咐,紫鹃就告辞了。”
“醉香楼里来新主子了?”柳先生沉吟道,随即苦笑,“从来只见新人笑,何时见得旧人哭?”
紫鹃也笑,却是冷笑:“若不是随风小姐出了那挡子事,醉香楼易主怕是不出三日。这里是青楼,你跟谁去讲情分?也就他顾惜朝还来跟你讲情分,你看你病了这半年,有谁来瞧瞧你?就是教坊里那群小丫头片子,平日里先生长先生短叫得亲热,将来做了这烟波苑的花魁,你看人家还敬你一声‘先生’?”
柳先生娇喘连连,此时倒也未被气着,只苍白着一张脸,嗤笑一声,“是,我在你眼里成了不识好歹的蠢妇,我的心是石头做的,你要去醉香楼还是随便什么楼的,只管去便是。你在这里,我没有半分月供好给你了,你已经仁至义尽,你走,我绝无半分怨言。”
紫鹃听她这么说,哭笑不得,闷哼一声,“我是早晚要走的,但是看在小顾的面子上,也等你这个病鬼好了再说,记着,是看在小顾的面子上!”
“近日咳血少了,你很快便可以脱身离开这里。用不着看什么人的面子。”
紫鹃见她嘴硬,也不想和她计较,只说道:“先生的病若是能好,我没别的话,只求你别要扔下小顾不管。”
半晌,床上的人幽幽叹了口气,问道:“他真是去教坊上课了?都学些什么?”
紫鹃见她口气终于软了下来,过来坐到床沿,忍不住说开了,“学什么,还不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只是教的先生从外头哪个楼子里请来的,一共三个,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人,教的也尽是俗艳的曲子,陈词滥调罢了。小顾以前得先生指点,琴弹得极好了,那教琴的先生竟要他们学弹琵琶,那是什么,出身最轻贱的歌妓才学的玩意。”
柳先生不禁皱起两道淡淡眉弯,虽然知道紫鹃说得不错,仍是叹道:“原是十八般乐器都要学的。”
“是,笛子,古筝,三弦,洞箫,都学。亏得咱们家小顾是个奇才,几天就能上手,其他孩子都比不得他。”
柳先生微微点头,“他是比之一般的孩子都要出挑得多。”转念一想,“只是坊里都是女学生,他一个男的坐在课室里,成何体统?”
紫鹃侧目,随即道:“先生在这园子里足不出户,也难怪不知道。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先生。”
“说!”
紫鹃一咬牙,“罢了罢了,我看小顾倒是一点都不忌讳,也没交代我别告诉你。话说沈园玉师父前阵子出外物色了八个孩子,都是极标志的少年,与小顾一般年纪。秦嬷嬷看得摘星楼的生意,有些眼红。”
柳先生啐道:“真是见钱眼开的东西,有钱人家府里养些娈童伶人的也就罢了,在这里光明正大做起这档子生意来,也不怕断子绝孙!”
“所以啦,先生就见一见小顾吧,你劝劝他,他只听先生一个人的话。”
柳先生咬咬牙,冷哼一声,“他使得什么苦肉计?凭他的心高气傲,断不会胡来,我都说了不见他,我且看他怎么收场。”
紫鹃“嚯”地起身,“你就跟他怄气吧,别到时后悔就成。”说着气呼呼出去了。
经月调养,加上顾惜朝从沈园处求得的药和方子,配了一味归元膏每日服一勺,柳先生的病到了中秋时分,已经好了许多,平日里还能下床走动走动。
这日早上用过早膳,喝着茶,柳先生突然问紫鹃,“这茶我喝的有些蹊跷,好似放了一味药,又辨不分明。”
紫鹃从柜子里抖了被子出来,准备拿出去晒,笑道:“的确放了东西,不过不算药,夏天那会儿小顾在竹园里每日摘了竹叶芯子,又到山上采了野生的金银花,一起拿去风干了,磨成粉,要到这几日沈园的含香翠开了,三味花草加在一起,配在茶里,最是明目安神,对你的病也大有益处。”
柳先生脸一沉,把茶推到一边,“早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顾惜朝拿来的东西不要收。”
紫鹃不买她的帐,把被子抱到外头春凳上摊开了,拿藤条“啪啪”地掸着,一边道:“怕是来不及了。你每日里三餐都是小顾亲自到膳房弄的,君子远庖厨,他灰头土脸弄玩,回去洗了脸再到教坊上课。今天也不怕告诉了你,反正你吃进去的东西又吐不出来。”见柳先生脸都气绿了,她洋洋得意加了一句,“你不是还说膳房师父的手艺大有精进吗?那是我们大厨顾惜朝小朋友才有那份心,变着法子让你有个好胃口,不然你以为呢?你现在喝的茶,光含香翠就是没人喝过的好东西,我也就在一边闻闻那个味道。”
柳先生鼻尖飘过茶里特有的清香,忍不住道:“那含香翠是罕见的绿菊品种,玉师父由得顾惜朝拿来泡茶?”
“可不是,”紫鹃似笑非笑,“早上那会儿还跟小宝一起在玉师父那边跪着呢,玉师父原准备给他记在帐上,以后要他还。今日拿出帐目一对,发现少说也折腾掉几千两雪花银了。以往都是记在随风小姐的帐上,现在小顾才多大,什么时候能还上,还指不定呢。玉师父终于生了气,要他们先跪着去。”
柳先生刚要起身,却又一跺脚坐回去,“跪得好,也该有人收拾收拾他。”
紫鹃恩哼一声,又道:“那是,跪一跪也没甚了不起的,前日里还让教坊先生打板子呢。”
柳先生奇道:“你既说他样样精通,怎么轮到他打板子呢?”
“那小子太狂了,连教坊的先生也不放在眼里,终于让人家寻了机会教训了他一顿。”
“他以前在我这里谦虚审慎,未见半分轻狂,怎地在教坊敢如此造次?”
紫鹃一扭头就准备出去,不客气地道:“我不知道,我又从不去教坊,先生想知道,自己去看看好了。今天早上我在外头碰到秦嬷嬷,她还问先生身子是不是好些了,如果撑得住,就去教坊教琴,她说小顾把第一个先生气哭了,第二个先生吓病了,第三个先生是个半老头子,前几日让他拔了左边胡子以后,一直嚷嚷着没脸出门,现在没人教课呢。”
柳先生气得一拍桌子,喝一声:“反了!他什么时候学得如此顽劣?”
终于拔开步子,朝教坊的方向去了。
紫鹃捂着嘴直偷笑,顾惜朝啊顾惜朝,且看你这一出闹学记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柳先生一路走到了教坊,听得楼上一个偏厅正在上课,讲的是屈原的《离骚》,那先生是个老秀才,说话腔调端着,透出一股浓重的酸腐气。想是到青楼来上课,总是觉得辱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
柳先生上前,悄悄用一指压下帘子的竹片,望进去一瞧,果然见到厅里两排几案放得端端正正,一屋子八个孩子都生得眉清目秀,有几个面相上比之女子更加妩媚。他们穿了一色儿茜素红的衫子,外面套着暗红的袍子,袍子的领口滚了黑色卷云边,看上去妖冶至极却又艳而不俗。不由地感叹玉玲珑于男女情事上似乎毫不在意,挑人的眼光却绝对毒辣。待到看见顾惜朝时,她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只见其余七个孩子正襟危坐在那里听课,最后第二排的顾惜朝倒好,穿了一身去年里她给做的黄衫青袍,衣服当时做得宽大了些,现在穿正合身。她生气的当然不是他穿得乱红丛中一点绿的出挑,而是正上课的当口,他就那么头歪在一边,睡得喷喷香,就差吹出鼻涕泡泡了。
正待发作,那先生先一步“啪”一拍戒尺,大声喝道:“顾惜朝,你给我起来,把‘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句以后的背来听听。”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坐顾惜朝后面的孩子捅捅他,只见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什么?”
坐他旁边的孩子笑得倒很克制,只唇边微微扯一个弯,轻声道:“先生要你背‘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句以后的。”
顾惜朝把头一拧,用鼻孔对着先生,朗声背起来,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
他声音清越,又带着孩童的稚气,全诗上下,毫无停顿,一字不差,很快就背到“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此终古。”
柳先生听了,也忍不住赞许地点点头。
谁知道他甫一背完,轻蔑地瞥一眼先生,道:“先生以后若再有不懂的,随时可以问我。”
一屋子人先是一愣,而后连他旁边那个孩子都忍不住笑起来,有几个已经滚到地上去。
那先生气得一张脸由白变红,由红变绿,又由绿发青,甚是绚丽。
搅得一屋子乱哄哄的罪魁祸首顾惜朝,却一直板着个脸,脸上毫无笑意,这样更惹得其他孩子乐不可支。说完那句,他也不管其他,兀自坐下去头一歪又要闭上眼睛。
“慢着,你给我起来,我倒要请教你刚才背的,一共是几个字?”
这纯粹是刁难了,顾惜朝果然答不上来。
那先生也不客气,走上前来举起戒尺,喝道:“伸出手来。”
顾惜朝转过头来斜睨他,却看到了帘子后窗口正站着的柳先生。他想也不想拔腿就往外跑。
出了门,他看见柳先生站在廊下看着他,一双美目里略带嗔意,身子是比之前消瘦得多了,病未好全,胸口起伏还是明显,喘得有些费力。刚才的一幕她果然都瞧了去,估计是有点生气,不过脸上又绷不住有点点笑意。她正色道:“当年屈原一腔热血,却苦无报国之门,以至抑郁而终,如今正当乱世,顾惜朝你若是屈原,该当如何?”
“惜朝以为屈原大夫既不能忍此终古,而在秦军破都之时投江,上不能凭一己之力报国,下不能保护云云苍生。且上位者视人命为草芥,纵是一百个屈原投江又如何。我若是那屈原,在楚国倘不能施展满腹才学,倒不如顺天命而为之,改投秦国门下,成就宏图霸业。且以他的才学见识,或许始皇帝吞六国后,不至因暴虐施政,终致秦不过三世而亡,届时屈原大夫万古流芳的就不只《离骚》一词而已。”
柳先生愣了愣,却斥道:“好一个为施展满腹才学,你就不惜做了乱臣贼子?”
“先生不以为屈原是愚忠吗?他若早投秦门下,也许四十万大军就不会为白起所坑。比之用一己骂名,换四十万生灵,到底哪一个更值得人称道?”
柳先生却被他问住了。
半晌,她点点头,“很好,你小小年纪,已知史书上所谓忠臣良将,未见得有那般好,乱臣贼子,也当有可取之处。著书立说者,终不过一家之言,不可全信。我说不过你,也不勉强你,但是你今日狂言,我便是身为大宋一介商女,也万万不能苟同。”
那教书的先生听得顾惜朝此番大逆不道,透出满骨子狼子野心的“狂言”,也不由冷汗直冒,大喝一声:“放肆!”
身后的孩子们懵懵懂懂,只刚才坐在顾惜朝侧首的孩子稳持庄重,此时若有所思隔着帘子看着一大一小对答的两个人。
楼下院子里有人拿了铃铛敲过,有个孩子童心未泯,大叫一声:“下课了!”
到底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一蜂窝似的涌出课室四下里跑开了。对面屋里是一群女娃娃,见得这边男孩子们闹腾,都捂着嘴诘诘而笑。
那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眼见着顾惜朝和这个美丽清雅的女子一问一答,自己几次插不上话,又恐唐突了佳人,顿了顿,只好回案前收拾了东西,灰溜溜地走了。
“先生能来教坊看惜朝,我心里实在很欢喜。”
柳先生见他眉梢眼角都盈满笑意,也不好翻脸,只无奈地看着他。
“顾惜朝,这是谁?”身后一个少年朗声问道。
顾惜朝回过头去,向对方引见,“这原是教坊坊主,以前在这里教书的柳先生。”回头又向柳先生介绍,“这是厉晴川,其他那六个都是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全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只厉兄还有点真才实学。”
柳先生听得他这么说,心下又好气又好笑,眼前这位叫厉晴川的少年,落落大方,神采飞扬,在顾惜朝眼里,也不过“有点“真才实学。心知他那个名字怕是到了烟波苑以后改的,还是赞道:“晴川历历汉阳树,好名字。”
厉晴川拱手一揖,“久仰先生大名,先生近日身体大好了吧。”
柳先生瞥一眼顾惜朝,“托某人的福,已经好多了。”
三个人谈了最近的功课,听得楼下有人嚷道:“顾惜朝,一会儿你也来弹琴吧。厉晴川昨日新教了我们一曲《将军令》,比那半片胡子的老头可强多了。”
“半片胡子的老头?”柳先生其实早已听说了,心下哭笑不得,却还是装作好奇地问。
顾惜朝打个哈哈,对下面应道:“我这就回去取了琴来。”
说着一溜烟似的往八人同住的杨风小筑奔去。
柳先生摇摇头,冲厉晴川道:“以前他在我那里读书写字的时候,乖巧听话,怎么到了教坊跟换了个人似的。”
厉晴川笑:“先生莫要误会了顾惜朝,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那几个先生委实镇不住他。偏得还要在他跟前倚老卖老,你刚才想必也见到了,没人惹他,他自不会去捉弄先生们。昨日里我也忍不住瞌睡,那先生叫他来推醒我,顾惜朝说:‘你自己把他弄睡着的,你自己再把他叫起来。’这才得罪了那教书的先生。”
柳先生想着顾惜朝摆那一张臭脸的样子,不由苦笑,“有才学是好的,只是恃才傲物这个脾性,终究会让他吃苦头。瞧你虚怀若谷,同窗一场,以后还得在他跟前提点着点,做个好榜样。”
“先生言重了。我哪点都不如他,哪里能做什么榜样?”
“那教琴的先生被顾惜朝气走了,你不是临时做起了先生吗?至少琴弹得比他好。”
厉晴川俊脸一红,尴尬不已,“几个孩子随便玩玩而已,让先生取笑了。”
“瞧你像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想必有一番不同寻常的经历,怎会流落至此?”
厉晴川一听,眼神黯然,挂了个淡漠的笑:“先生高看了,我哪里是什么好人家出身的孩子。我父母都是苏州卖唱为生的伶人,从小学了点琴艺而已。我不像顾惜朝,胸怀大志,我过惯了那种生活,出去还不知道干什么好。玉师父替我安葬了双亲,我便跟了她来扬州。”
柳先生点点头,“各人路原本都是自己挑的,我不好说什么,只是替你觉得可惜。”
厉晴川笑,“恕我冒昧,苑里都说扬州有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姓沐的,对先生情深意重,先生为何不出去呢?这半年你病重,却将人拒之门外,又是何故?”
柳先生脸色微变,勉强挤出一个笑,“不,是我冒昧了。”
正说着,楼下铃铛又敲过,顾惜朝抱着琴,几乎踏着铃声进了课室。转头对柳先生说道:“先生你也进来吧?这几日教琴的先生抱恙在家,你顺便来指点一二。”
柳先生也不客气,进了门选边上一张小椅坐下,想看看这群小孩子怎么自己折腾。
厉晴川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害羞地朝柳先生笑了笑,然后冲着其他孩子道:“昨日已经把谱子抄了给大家,今日我们先学前的一段,”整整衣襟,顺了顺气息,开始弹奏起来。
《将军令》琴曲,本就慷慨激昂,前几小节虽然还缓一些,在这烟波苑里弹奏出来,到底与众多靡靡之音浑然不同。厉晴川指法娴熟,虽则年纪尚幼,到底也带了男儿气概,一曲下来,满室为之一震,仿佛看到千军万马奔腾,漫卷黄沙,血色残阳里,将军横刀立马,壮怀激烈。
柳先生微微侧目,顾惜朝也挑起眉毛,心下已十分佩服。
半晌,柳先生赞道:“妙极!”
厉晴川起身一揖,“玉师父要我们八个排一个节目,我想中秋是万万来不及了。再赶着练,也不好拿出去献丑,砸了招牌。至多年后,想以此曲登台,还请先生指点指点。”
柳先生点点头,“自古琴曲多为独奏。想八鼓音绞合在一起,恐怕气势上占得半分,仍与独奏无二致,反显出沉闷。”
几个人都凝神静思。
顾惜朝击掌道,“不如这样,琴曲分步,先后弹出,即错落有致,又豪迈激烈。琴音有如浪涛相叠,比之独奏更有气势。只是这样不免纷乱。”
厉晴川却仿佛被点开了一样,道,“你先弹一段,我跟上。”
顾惜朝想了想,手一扬,那曲子竟然倾泻而出,他之前不过听了一遍而已。
厉晴川却并不吃惊,凝神静气,只慢半拍,曲调紧紧跟上,两曲琴音一前一后,呈你追我赶之势,将原先激昂的《将军令》演奏得惊心动魄。
曲子弹了过半,顾惜朝突然手一按,琴音立止,他大叫:“啊,下面不知道怎么弹了!”
厉晴川笑骂:“你个煞风景的!”
一室的少年娃娃们都如梦初醒,跟着笑话顾惜朝。
柳先生展开眉头,由衷道:“意思到了,按这个想法,确实妙。只是分八个步骤到底纷乱,这样吧,先分三个步练起来,其中有些小节还要略做修饰,好衔接自然。厉晴川你的指法最为熟练,当做主音。”
“学生怕难当此重任。”
顾惜朝不满道:“先生见厉晴川温和谦逊,深得你心,以后便要我学他,是不是?”
柳先生见他竟然吃起醋来,不由啐道:“我要你学,你能学了去才怪。你就做你自己吧。”
顿了顿,让孩子们先练习起来,招招手叫顾惜朝近前来。
顾惜朝过来,垂手而立,样子是老实了,眼睛里却满是不屑。
柳先生叹了口气,对他道:“我不是要你变成我要求的那个样子,那便不是你顾惜朝了。我只是担心你这性子,白白受些无妄之灾。”
顾惜朝抬头对上那如水般的眸子,重重地点点头,“惜朝记下了,一定不让先生担心。”
下了课三人出了教坊,顾惜朝猛得想起今天给先生的午膳忘了去准备。
厉晴川笑,对柳先生道:“平日他为了这顿午膳经常早退,惹得教琴的先生很不满意。”
顾惜朝撇撇嘴:“他还没我弹得好。”
柳先生正色道:“平日这些事交给厨房的人去办罢,心意到了就行。学琴之人,皆十指不沾阳春水,否则琴弦上染了油烟气,如何能奏出空灵飘渺之音?”
顾惜朝道:“可是先生吃我做的菜,胃口才渐好,别人做的我不放心。”
柳先生摇摇头,“我如今已经大好了,不是非要吃你做的菜才有胃口。况且大丈夫于厨艺上精湛,说出去不见得好听,连我都不屑成日与锅铲为伴,难不成你以后要做别人家的小媳妇?”
一番话说得顾惜朝面红耳赤,“岂有此理,先生这样瞎说八道!什么小媳妇?厉晴川,你评评理,我一派男儿气概,可有半点小媳妇的腔调?”
厉晴川见他一张俊脸不知是羞的还是恼的,直红到耳根子上,原本的白玉无暇沾上绯色氤氲,恰似乱红飞舞,小媳妇的忸怩之态自是半分也无,却哪里来的什么男儿气概?于是忍不住笑道:“顾小公子莫要争了,你若从此以后亲圣贤,远庖厨,你倒看看柳先生后悔不后悔今天那样子取笑你。”
顾惜朝点点头,对柳先生道:“听见没有,以后先生想吃我亲自下厨做的美味佳肴,恐怕得拿了新写的好词妙句来求我。”
厉晴川道:“先不管以后了,眼下这顿倒是如何解决?”
顾惜朝道:“我不想回杨风小筑用膳,想跟着先生蹭饭去。”
“也好,平日里吃了你那么多拿手好菜,今日就回请你一顿。厉晴川你也随我们一道去吧。不过我对厨艺是一窍不通,只好请两位公子屈就,移驾到外面小馆子里糊弄一顿。”
“先生带钱了吗?”
一句话被顾惜朝问住,柳先生倒不好意思了。
顾惜朝笑:“这样吧,你请客,我付帐。”
柳先生眉毛一挑,“你就带了钱?”
“先生不常出外,不知道还有赊帐一说吗?我常去外面馆子吃小菜,学手艺,跟一些老板伙计有些交情,小赊一顿还是不在话下的。”
柳先生见他为了自己有个好胃口,连外面饭馆酒楼的拿手好菜都去一一学了来,不由心中一动。
“惜朝,以后别再到处乱跑去学什么做菜了。有这功夫多看点书,才真正叫我欢喜。你往后再费这样的心思,我哪里还安心吃得下去?”
厉晴川忙道:“先生莫担心,顾惜朝那家伙是个疯子,除了读书写字学做菜,晚上还要摸出去练武功。”
话音未落,已经被顾惜朝狠狠一脚踹过去,疼得他“哎哟”一声龇牙咧嘴。
柳先生蹙起眉头,“难怪上课的时候尽睡觉。你现在只得十二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千万要爱惜自己。”
顾惜朝白了一眼多嘴的多舌的同伴,赶紧换了个话头,问他们要去吃什么?
柳先生没主意,厉晴川又是从小长在苏州,最后还是顾惜朝提议到烟波苑不远的“小东湖”酒楼,一来离得近,怕先生奔波劳累,二来菜式精致,因得贵了,客人不多,图个清净。
柳先生揶揄道:“顾小公子如今自己当家作主,花起钱来倒是大手大脚。”心里突然就想起那个真正花钱大手大脚的人来。
顾惜朝自是和她想到了一处,只怔怔地不说话。
厉晴川哪里想到这一层,快活地说道:“先生真是没良心,他平日里可舍不得去小东湖。今日顾公子为博佳人一笑,不得已勒紧了裤带来充阔,倒让我也占了便宜去。走走走,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顾惜朝白他一眼,“先生刚刚还夸你持重,你就登鼻子上脸了,连先生都敢出言轻薄。我问你,什么叫博佳人一笑?”
话里三分斥责,七分调笑。
正说着,前面不远处已经是醉香楼的地界。只见一伙杂役扛了个匾过去,另有两个人将二楼高高悬起的“醉香楼”三个字撤下来。不一会儿新的匾已经挂上,龙飞凤舞四个字——“凭栏听雨”。是了,新换了主子,往后这楼就不叫醉香楼,而是凭栏听雨楼了,少了奢糜,更显清雅。
柳先生和顾惜朝面上都不好看。
厉晴川在烟波苑数月,顾随风响当当的名头自不必说了,光是那一场离奇的血案,已经够耸人听闻了。当下也不敢乱说什么。
顾惜朝叹一口气,声音几不可闻:“当时我并未在场,她走的时候,甚至未能送她一程。这半年里偶尔梦到她,一直觉得她好象还在这里,要到现在,才突然发现她真的不在了。”说着,低下头来,眼泪濡湿了睫毛。
柳先生望着那新的牌匾,幽幽道:“我生了这大半年的病,也一直没有去她坟头瞧瞧。不如……”
“不必了。”顾惜朝闭上眼睛,半晌,缓缓睁开,“先生身体还很虚弱,走不得长路。我们且回竹园小馆吧,我去厨房随便弄点吃的来就行。”
说着调头先行离去。
厉晴川看着那落寞的背影,不由垂目:“随风小姐能生出顾惜朝这样的儿子来,定是个不凡的人物。”
身后传来柳先生的叹息,“都是凡人,逃不过生老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