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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二)
      太阳与他们一同下山,姬轩辕和嫘祖走在最前,巫炤跟在嫘祖身后,相萤便跟着缙云走在最后。
      她低头看着落在石板台阶上橘黄色的夕阳,耳边忽然听到缙云说:“你就留在有熊。”
      相萤一愣,心里有些发慌:“为什么?”
      “嫘祖即将和姬轩辕成婚,届时我和嫘祖都会迁居过来。你回西陵再迁,不如就留在有熊。”
      缙云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里一丝嫌恶也没有,相萤便放下心。她想起一开始那个男人,导致她至今不敢在西陵独自出门,而她皮肤太嫩太薄,到现在身上还青青紫紫,不知要什么时候才会消退。
      相萤点头:“那,罔室也一起吗?”
      “一起。”
      她更安心了一些,于是乘着湿热中带着一丝清爽的晚风,送缙云往城外走去。
      姬轩辕很想嫘祖多留一会儿,西陵却还有事在等着,他自己其实也忙得很,嫘祖说:“我明日再来,你照顾好相萤。”他便答应下来。
      相萤听到了,也问缙云:“你明日来吗?”
      缙云道:“来,明日要谈布防。”
      相萤一笑:“那罔室来吗?”
      “你要他来?”缙云看她点头,便说,“我带他来。”
      “谢谢你,”眼见快到城门,相萤忍不住问,“那个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缙云摇摇头:“没有,不是你的错。”
      “你们为什么要我去敲那个鼓?”
      缙云沉默片刻:“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除了名字,都不记得了。”
      他说:“你发现自己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这……”相萤想了想,惭愧道,“我干活儿这件事情上,一点儿也比不上你们。”
      缙云:“……”
      似乎是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他眉毛轻轻一抬,脸上罕见地带了一点笑意,但很快又隐去。他伸出自己的手,示意相萤摸一摸。
      那只手宽大又温暖,但布满了茧,还有各种细小的伤口。相萤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搭在他手上,两相对比,白嫩得有些刺眼。肌肤细腻薄透,别说伤痕和茧子,连一点儿杂质都看不到。
      她好像有点儿懂了。
      相萤抬头,正对上缙云的眼睛。她从来都觉得缙云是所见过的人中最容易让人记在心里的一个,或许是因为他相貌过于好看,叫人一见就忘不了。此时黄昏映在他身上,风轻轻吹开半遮着眼睛的碎发,见相萤望着他一语不发,微微偏了偏头:“相萤?”
      他平时很少叫相萤的名字,相萤“啊?”了一声,回神道:“你之前见过我这样的吗?”
      “没有,”缙云说,“所以,我们想试试,你是不是从别处而来。”

      相萤内心深处,也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西陵也好,有熊也好,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熟悉,满目都是陌生。
      而且,虽然平日埋头努力劳作,但她是觉得苦的。
      用洗衣槌在河边洗衣,失足落进水里,她觉得苦。缝补衣裳,骨针戳进指头,她觉得苦。麻衣穿在身上,足有十数个夜晚又痒又疼,没能入睡,也觉得苦。罔室见她脚板和手一样嫩,好心给她编了草鞋,但没走两下就磨破了皮,她还是觉得苦。
      既然会觉得苦,就是从前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就算脑子不记得了,身体也还记着,所以她才会觉得苦。
      但这件事她说不出口。
      且方才那鼓……她心中觉得不详。
      反正茧子都是磨出来的,她耐心熬一熬,就会好了。
      相萤看见前方姬轩辕把手伸给嫘祖,嫘祖明明能三两下就能跃过十个猛兽那么高的丘陵,却还是搭着姬轩辕的手,翻身落到坐骑背上。
      缙云对相萤一点头,也朝自己的那匹走去。相萤在他背后目送,有心问一句,他不会丢弃她吧?却又张不开口。
      直到三人都走得不见了人影,姬轩辕才转身,神色温和中有十分的明睿:“来吧,从今日起,你就在有熊住下了。”

      姬轩辕给相萤安排的住所在樗结隔壁,樗结是姬轩辕的侍从,就像相萤住在缙云屋后一样,樗结也住在姬轩辕屋后。
      但姬轩辕的屋子比缙云的大很多,他的住所旁边还有很多其他臣属。作为族长,姬轩辕有很多侍从,但只有樗结和渠余可以住在姬轩辕附近,他将相萤也安排在这里,足见是重视她的。
      这是樗结同相萤说的,意在安慰她。
      相萤却觉得心虚,她手艺有些长进,但缙云还是不愿意穿她补的衣裳。并且不知为何,面对姬轩辕,她反而比面对缙云更惧怕,明明缙云才是不苟言笑的那个。
      “我能做什么吗?”相萤问,“我,我会一点洗补衣裳,也会打扫屋子。”
      仆从随主,樗结也是个脾气温和的人:“姬轩辕大人没有说,你就先好好休息。”
      她的视线尽力不在相萤的手上停留太久,但相萤还是感觉到了,双手下意识往回缩。
      “这,抱歉,”樗结站起身,“我得去寻辛应,给你拿一套衣裳来。”
      相萤道谢,樗结便出去了。
      只剩下自己,相萤稍微放松了一些,轻轻伏在榻上,闭眼休息。
      之前她和缙云一起来的时候,觉得有熊比西陵更友善,现在缙云不在,罔室也不在,有熊又好像变得比西陵更让人害怕了。

      第二天,嫘祖和缙云果然来了。鬼师没有同行,据说是留在巫之堂,研究新近设想出来的什么兵器。
      “反正那小子不爱来有熊,你也不想见他。”嫘祖开玩笑说,“两相得宜,岂不是好?”
      姬轩辕感叹:“你可冤枉我了,我何时不想见他过?只是巫炤也长大啦,当鬼师都要满十年了,不敢再‘小子’‘小子’地称呼了。”
      嫘祖看他一眼:“你说得是。”她又见相萤紧紧跟着缙云和罔室,脸上露出笑意,“正好,过段时间就是花食节,到时候让缙云带着你好好玩一趟。”
      相萤感激嫘祖,很尊敬她:“谢谢嫘祖大人。”对点头“嗯”了一声的缙云也说,“谢谢缙云大人。”

      接了一行人入城,姬轩辕、嫘祖和缙云便去议事,相萤带着罔室到了自己居住的屋子。罔室给她带了昨天没来得及拿的针线衣裳,连她用来练手的缙云的旧衣裳也拿过来了。
      “哎,有熊的屋子,就是比西陵的小一些。”罔室进门打量了一圈,“你还习惯吗?缙云大人说,你在西陵过得也不开心,连自己出门都不敢,不如先到有熊来。反正花食节过后,嫘祖大人和姬轩辕大人就要成婚,我们也会搬到有熊,到时你就又能跟着缙云大人了。”
      罔室依旧还是相萤认识的人中,话最多的那一个。
      她请罔室坐在榻上,把一小碗浆果递给他:“特意给你留的。”
      陶碗中的浆果熟透了,罔室尝了一个,点头:“好吃,看样子,有熊对你也不错。”
      “樗结说因为我刚来,所以才给了我一碗,从今天起就没有啦。”
      “那我不吃了。”罔室眉头一皱,“有熊小气,还是缙云大人好。”
      相萤摇摇头,没接罔室递过来的碗:“你吃,我昨天吃过了。我刚到有熊,什么都没有做,怎么会有所得呢?等我开始劳作,就会好很多了。”
      罔室大笑:“你?劳作?哈哈哈!”
      “笑什么!”相萤发怒,一把夺过陶碗。
      “哎呀,别生气,我是为你好嘛!”罔室扮出个鬼脸,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又把陶碗拿回去,往嘴里扔了一颗果子,“你要是想有所得,就别去动人家衣裳,我瞧你不适合做这个,免得到头来还要赔人家。不如你学着腌菜?做首饰?诶,你力气小,怕是磨不动骨头……”
      被他这么一说,相萤也觉得灰心。
      她知道嫘祖管理一族事物,缙云负责征战,鬼师执掌巫之堂,守护西陵,罔室则好像什么都会,连她之前睡的草席也是他编的。
      但她什么都不会。不仅什么都不会,才先天弱小,什么都学不好。
      相萤难过道:“我这样不中用,缙云大人不会把我扔掉吧?”
      罔室其实也有点为她发愁:“大人没收过女奴,我也不知道大人怎么想。我看,要不你就做女奴该做的算了。”
      女奴该做的?相萤疑惑道:“你方才不还说,不叫我碰别人的衣裳?”
      “谁说让你去补衣裳了?”罔室也稀奇道,“你这话,你莫不是,不知道女奴是做什么的?”
      “难道不是同你一样?”
      “可别这么说!”罔室惊得往后一坐,“你是真不知道?我是侍从,你,哎,我也没把你当女奴过,但当初,当初你们那些人,都是战奴……”
      这事儿相萤都快忘了,罔室从来不提,缙云更不会说,她竟然也就从来没问过,自己当初是怎么来西陵的。
      “战奴?是哪里来的战奴?”
      “都是氓族的战奴,现在也没有氓族啦。但我们都觉得你不是氓族人,氓族怎么养得出你这样的人来?别说氓族,我们西陵也不行。”
      相萤问:“那当初那些氓族人,有没有说过我是从哪里来的?”
      罔室摇头:“没有说。他们的族长死了,祭司也没活多久,剩下的少有会说话的,问也问不出来。”
      他口中的会说话,是指会说西陵的话。罔室又说:“你别忧心,找不到族人,跟着缙云大人不是更好?”
      相萤沮丧极了:“可我什么都做不好。”
      “诶,所以叫你做女奴嘛,缙云大人那么好,你不吃亏的。”
      罔室的话将相萤弄糊涂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做缙云大人的女人呀。”
      相萤:???
      罔室面对她一脸不敢置信,还理直气壮:“缙云大人没有女人,你做了大人的女奴,就相当于大人的女人了。这可是好事儿,多好的机会,你得自己把握。”
      相萤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脸涨得通红,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低头看到罔室手中的陶碗,浆果还剩下一小半,一把抄过,全都倒进了自己嘴里。
      她嚼了满嘴酸酸甜甜的果子,眼泪却夺眶而出。
      罔室吓了一跳:“哎,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哭了?”
      她嘴里满是香甜,心中却觉得苦,这苦把嘴里的香甜也变成了酸苦。和洗衣落水、缝衣扎手的苦不太一样,却又似乎有所关联,叫她无所适从,不知怎么开口,只能用两行泪抒发出来。
      咽下浆果后,相萤不哭了,她的脸色第一次这样严肃得不容置喙。
      “我不是谁的女奴,也不是谁的女人。”她说,“我是相萤。我会找到自己能做的事,不是做女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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