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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番外篇姜璟——未妨惆怅是清狂 ...

  •   晚秋天凉,普度寺山下溪流的水量与日俱减,河床白石裸露,岸边枫树枝头上如火一般燃烧着的红叶也渐渐稀少,片片飘落在泥土里,白石上,欲为其添上红妆。
      姜抑笙行走在烟雾迷蒙的青松翠柏间,山林浓重的水汽沾湿了他的眉目和衣裳,皂靴底满是湿泥,他却毫不在意。
      跟在他身边的宦官元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开口劝道:“太子殿下还是回庙里去吧,别和陛下置气了。”
      姜抑笙不满地撇撇嘴,切了声:“要回你自个儿回吧,我可不回去找骂了。”
      不就是烤了庙里一只兔子嘛,他又没在庙里吃,况且那么多兔子,他吃一只怎么了!父皇至于发火吗?还非得当着那些僧人的面,真是丢死人了!
      姜抑笙利落地爬上了一块大石,眺望着河对岸的枫林,自暴自弃地冲着枫林大喊道:“左右我不是他的亲儿子!他怎样对我都不心疼!”
      被这喊声一吓,原本栖息在枫林树梢的鸟雀大惊,在一瞬纷纷振翅飞出。
      元竹也差点没被这小祖宗的胡言乱语吓得给厥过去,又怕这小祖宗站得高再摔个好歹,连忙央告说:“太子殿下请慎言啊!殿下是当今圣上八年前亲自从一众宗室子弟中仔细挑选出的继承大统之人,这八年来悉心照顾教导着您,岂有不疼之理?”
      姜抑笙不敢苟同,他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却想起别的疑惑,问:“元竹你说,京城数不清的香火旺盛的寺庙,为何父皇却每年都爱来这普度寺上香?”
      元竹缓了口气,低眉顺眼地说道:“陛下弱冠之时曾来此修行,自是对普度寺感情深厚,与寻常寺庙不同。”
      姜抑笙翻了个白眼,极不喜听元竹这副说辞,他又问:“父皇对个寺庙都能如此感情深厚,那为何后宫空虚,迟迟不册妃嫔?”
      元竹一愣,随后磕绊道:“这……这自是……陛下胸怀百姓,操劳政务,无心儿女情长。”
      姜抑笙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这理由也算说得过去,毕竟大家都传父皇是一等一的圣贤君主,刚即位时就下令废除了延续千百年的人祭制度,在政事上更是勤民听谏,宵衣旰食,文上整顿吏治,武上安定边境,一直兢兢业业,未有疏忽。
      可见,父皇并非无情之人。但既然有情,形单影只的是何苦?
      元竹瞧着姜抑笙的脸色不对,又试探道:“不过,宫中的老人也说陛下是担心尔虞我诈的后宫争斗,先帝生前纳了佳丽三千,日日是吵闹。陛下一人儿爱清净,肯定是习惯不了女人们去勾心斗角的。”
      姜抑笙摇摇头,狡黠地朝元竹眨了眨眼:“也许是父皇已心有所属,在为他守身如玉也说不定啊哈哈哈!”
      元竹知他在谈笑,无奈称是。
      瑟瑟秋风凌乱了姜抑笙的鬓发,他随手抓了一把石子,百无聊赖地一枚枚对准枝丫上的鸟儿掷去。
      突然,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姜抑笙定睛一看,一个小白团子正在参差不齐的杂草拱来拱去。
      “呦呵,这不就是兔子嘛!”姜抑笙一下就精神起来,“我抓了它回去补上我吃的那只兔子,父皇总没话说了吧。”
      于是他连忙吩咐元竹去堵那兔子,元竹从小习武,抓个兔子自然不在话下,他一把揪住了兔子的长耳朵带到姜抑笙面前。
      兔子乱蹬着后腿挣扎,呲牙红眼向姜抑笙示威,奈何姜抑笙只笑眯眯地看着它,无动于衷。
      “行了,这下回去吧!”
      *
      普度寺如今与十年前判若两别,许是皇帝常驾临的原因,寺庙的香火也兴旺得很,烟雾升腾时连檐头都能淹没不见。
      寂合住持已圆寂五年有余,现在掌管着寺庙的是广尘和尚。
      姜抑笙大步流星地进了寺门,正巧碰上姜璟与广尘一同跨出大殿,他兴冲冲地奔向姜璟,边跑边兴冲冲地提起手里的兔子,一脸自得地笑道:“这兔子可比我吃的那只肥多了!”
      姜璟神情恍惚了一阵,而后极淡地勾了下唇,声音清泠:“像个什么样子。”
      姜抑笙不服气地噘嘴,离开时冲姜璟的背影偷偷做了个鬼脸。
      广尘扭头失神地注视着姜抑笙远去,一时反应不及,感觉姜璟将目光投向他,广尘才清醒几分,语含歉意,双手合十道:“陛下莫怪。”
      “太像了对吧。”
      广尘听言抬头,姜璟对他苦涩笑笑:“寂合住持尚在世时曾送予我一句话:‘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可我注定要让他失望了。”
      广尘垂眸:“陛下不该如此,长此以往……”
      不等他说完,姜璟就打断了他的话,只问:“你想他吗?”
      广尘缄口不言,姜璟却很是有耐心地等着他的答案。风拨响了屋檐四角系挂的铃铛,清脆的铃声溶解在寺院的幽静中。
      最后,广尘打破了良久的沉默,说出了不符合出家人形象的话。
      “想的。”
      *
      姜璟小字清狂,是他母妃取的。
      他母妃是皇帝的潜邸旧人,十几年风雨同舟,才换得此后雍容。
      可妾寄情于君,君却难长情。
      皇帝想获得权势与支持,扩充后宫成了最轻松的方式。在姜璟印象中,母妃是天下最温婉的女子,她似乎并不在意皇帝今日明日在哪处宿下歇息,只每天坐在窗边,瞧着窗外的鸟飞天阔。
      但到后来,她一病不起,长辞人世,姜璟才明白,她早已相思入骨,受着不得之苦痛,禁锢之孤独的日夜折磨,终于在某一天,那满腔痴情压垮了她。
      那时候,佟贵妃荣宠正盛,她的离去没人关注。
      父皇的忽视,妃嫔的嚣张,下人的趋炎附势构成了姜璟此后宫中的生活。
      姜璟是无所谓的,相反他很感谢他们,是他们的冷酷让他认清不公凡尘,冷暖人间。
      以至于在及冠之时被佟贵妃设计赶出宫去,贬为庶人,他也在意料之中。佟贵妃骄纵惯了,是不会容忍他儿子在登上帝位的路上有绊脚石的,即使她认为这个绊脚石如易碎琉璃。
      姜璟看得透彻,佟贵妃不可能永远依仗自己母家的强盛,以她的恣睢,报应迟早会来。
      出宫前,皇帝派人送了他一封信,上面只有两个词:蛰伏,和可待。
      姜璟看后没甚感觉,若非要说,心里唯可笑二字。
      他的父亲在母亲逝后只能偷偷对他好。
      他的父亲在母亲逝后却突然说爱她。
      但姜璟还是乖乖照着皇帝的安排去了普度寺,听闻寺中的寂合住持曾是皇帝旧友,见了面才发现,那是和皇帝完全相反的睿智平和之人。
      姜璟想着,好歹是离开了皇宫的龙潭虎穴,能清净几年也是难得。
      而广照是姜璟预料外的人。
      当浑身湿漉漉的小和尚天真烂漫地扬起笑容,将一颗赤子之心全数捧到他面前,姜璟承认,停驻在黑暗中的他羡慕极了,也嫉妒极了。
      那小和尚似是有耗不完的精力,无时无刻不在向他奔来,送他兔子;送他蔷薇;从不厌烦地送给他,孩子眼中认为世间一切能引起快乐的事物。
      普度寺是与皇宫迥异的地方,广照是与皇宫众人迥异的人。
      五年陪伴,他因为喜欢上了这个纯净无垢的人而喜欢上了这个民风淳朴的小城。
      他们约定好两人除夕团聚守岁;上元观灯出游;清明踏青,端午泛舟;七夕祈福,中秋赏月;腊八的时候便在屋头烹雪煮粥。
      他暗忖,今后每一年都一定要这么过。
      但皇帝还是派佟慎来找他了,他们已经通过胎记和婵娘知晓了广照身份,却依然很不放心他,故决定在上元节用佟贵妃派来杀他的刺客试探广照。
      姜璟默认了。
      他绝不会知道那个上元节是悲剧的开端,就像他不会知道他与广照的约定已经在他默认试探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一样。
      不管余生他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再后来,他就带着广照入了宫,受到了六皇子的针对。
      广照投来的目光让他如芒刺背,可他自私地逃避了,现在的他还没有与六皇子对抗的能力,现在的他没本事为他出头。
      广照果然被带走了。
      而宫宴后半程上,姜璟猛地心头一悸,尤其当先前送走广照的其中一个宫女折返在六皇子附耳时,这种感觉达到了最盛。
      六皇子听言阴晦地瞥向姜璟,随即古怪勾唇,他屏退了宫女,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模样。
      宫宴结束,六皇子突然凑近姜璟,从唇缝中吐出一句话,放肆大笑离去。
      姜璟后悔了。
      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抗拒皇宫,更厌弃自作聪明将广照卷入权利风暴的自己。
      于是他没和任何人商量做了个决定,不管决定执行后会发生什么后果——他要送广照回普度寺。
      但是,广照却阻止了他。
      广照话中有话,让姜璟不知所措。
      他觉得广照从那夜开始就察觉了,虽他还是在像先前那样笑,却少了些肆意,多了些防备,他利用了他,终是不复五年之约了。
      姜璟想着:没关系的,待京城事了,他有的是时间去弥补对广照的亏欠。
      可终究天不如愿。
      殿上,婵娘的招认让姜璟怔了半天,他僵硬地望向高位,皇帝冰冷至极的眼神警告着姜璟:他清楚自己对广照抱有什么感情,而他绝不允许。
      就这样,广照成了他名义上的弟弟。
      他又在心底宽慰自己:没关系的,他只卑微入尘地期望广照能陪着自己就好,即便他的感情永远见不得光,即便他的身份永远是兄长。
      可终究事与愿违。
      广照死了。
      父皇杀了他。
      理由是为了救自己。
      皇帝告诉他:无情无爱,便坚不可摧。
      他用这句话登上高位,用这句话巩固皇权,用这句话磨灭母妃的爱,更用这句话亲手斩断了自己在世上最深的牵挂。
      直到皇帝大限将至,他手里还紧紧攥着玉玺,死死瞪着眼睛不肯咽气。
      那刻,姜璟只觉他可悲,可怜,可笑。
      如今背负着广照那一份苟活于世的他,绝不要步父皇的后尘,浪费广照救他的这副性命。
      广照喜欢热闹,定是不喜欢逼仄冰冷的地下吧。
      即位的姜璟将广照的坟冢迁到了繁花之间,春来夏至,秋临冬去,蓓蕾始终,思念始终。
      大臣们个个锲而不舍地往上递折子,字里行间忧心着他的子嗣。
      姜璟以政务忙碌,无心妃嫔拖了两年,见这说辞实在堵不住那群夫子大儒的唾沫星子了,才提出要在宗室中挑选子弟来继他的位。
      *
      七岁的姜抑笙是随他父王来京凑数的,他文不成武不就,相较其他或学业小成,或工于刀剑的同辈,他唯一拔萃出群之处可能就在这玩闹上了。
      所以,当来京瞧得大家不是手执经卷,吟诗作对,就是舞枪弄棒,豪气干云的模样,姜抑笙默默把手里的蟋蟀罐往身后藏了藏。
      他一个人都不相识,自个儿没趣地站了会儿后,圆溜溜的眼珠子不甘寂寞地朝四下探了探,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于是脚步挪了挪躲去了旁边的花丛。
      反正是个没戏,他就不折腾了。
      花丛遮挡下,姜抑笙和蟋蟀玩得那叫个不亦乐乎,以至于完全没听到外面突然的静默。
      蟋蟀被草叶戳得鸣叫阵阵,兴奋振翅,而姜抑笙一下不留神,它后足使力,竟被它跳出了罐子。
      姜抑笙自是赶紧趴地上去抓,可那蟋蟀跳得又高又远,眨眼间就跃出几丈开外,在一人的靴子前停下了动作。
      他盯着蟋蟀,心无旁骛,一时忘了现下的光景,满心只想把蟋蟀抓回来。因此当姜抑笙见那靴子的主人欲往前迈步时,他大慌,脱口而出一句:“别动!”
      周围鸦雀无声,众人目光不约而同地聚集于还趴在地上,毫无形象可言的姜抑笙身上。
      姜抑笙也回了神,抬头看向靴子的主人——当今皇帝。
      他的脸色白了白,艰难忐忑地咽了口唾沫。
      他干了啥?
      他好像吼了皇帝!
      他竟然命令皇帝别动?!
      气氛凝滞了一瞬,姜璟从意料之外的惊和喜中清醒,蹲身用两指掐住了蟋蟀,向姜抑笙走去。
      他控制住颤抖的手,将蟋蟀递给那个呆愣的孩子,难得展颜一笑,说了决定的话:“以后留在宫里玩吧!”
      *
      姜抑笙顽劣是顽劣,可若认真处理起朝政来也并不逊色教导他长大的姜璟。
      他年岁渐长,娶了娇妻,人也被朝廷琐事打磨得沉稳了许多,姜璟便放心地让他掌了权。
      而姜璟缠绵病榻已久,精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姜抑笙倒日日来看他,瞧他状况总是老气横秋地拧着眉。
      姜璟看得开,在某一天姜抑笙来时,强撑着奄奄一息的病体,眉眼舒展地告诫了他些处世之道,然后便执拗地用眼神一遍遍描绘姜抑笙的面容。
      没人比姜璟更清楚为何选姜抑笙。
      他想,假的也好,慰藉也好,至少,他能有个继续活着的理由。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他又怎不知痴情有损己身,却愿沉溺到底,落得终身清狂。
      他随了母妃对情的执着,总归不负小字之意。
      临了临了,他唯独遗憾一点。
      “恨我太克制,没让你知道我爱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番外篇姜璟——未妨惆怅是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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