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逐北歌》桂花先生

2、新的母妃

　　长嘉已经忘记了五岁之前的生活，此刻自己正一个人坐在华丽的轿子里，轿内温暖舒适，还有从未见过的精致茶点。仪队慢慢向御书房前进着，再过一会儿她就会见到没有丝毫印象的昭南皇帝，长嘉从未感觉如此疲惫，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保持着最好的仪态，尽管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御前管事张公公引着长嘉穿过肃穆的长廊，毕恭毕敬地推开御书房的大门，长嘉缓缓地迈进殿内，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殿内只剩下她和坐在不远处案前的皇帝。她低着头，福着身子，盯着脚下，这里的砖石都是规整光滑的青玉，每一块都有细致的暗雕，她却想起冷宫里残破的泥砖……
　　“嘉儿……”
　　低沉的嗓音，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长嘉的身子弯得更低了：
　　“见过父皇。”
　　昭南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慢慢站起身，向长嘉走来。
　　“不必害怕，抬头让父皇看看。”
　　缓缓对上目光，眼前的这个男人和想象中一样高大威严，有些沧桑的面孔掩盖不住俊逸的五官，好像有了一丝熟悉。皇帝低着头，脸上的平静仿佛出现了一些裂痕，这个曾经最受自己宠爱的孩子，已经有七分像明德贵妃了，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吃了多少苦，自己虽不知晓，也能猜到大概，而自己是亲手让她遭受这一切的人，如今她站在自己面前，眼神中尽是疏离，那个缠着自己叫“父皇”的奶娃娃已经不见了。
　　但随即皇帝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他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他永远没有错。
　　“许久不见父皇，嘉儿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能有什么话呢？她唯一想做的只是质问这个狠心的男人。长嘉又低下头，暗中攥着衣角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
　　“孩儿受宠若惊，有许多话，但不知从何说起。”
　　皇帝满意地露出微笑，就像一个慈父一样，轻轻抚了抚长嘉的发髻:
　　“你已经长大了，以后便留在父皇身边，你想要的父皇都会给你。”
　　“多谢父皇！”
　　长嘉轻轻松开了攥着衣服的手，抬头看向皇帝的双眼，露出了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

　　“娘娘，公主还是个孩子啊，怎么总是闷闷不乐的呢？”
　　幽暗的冷宫里，李姑姑一边剪灯芯，一边担忧地问明德贵妃。
　　明德贵妃疲惫地笑了笑，看着旁边已经睡熟的小人儿，温柔地帮她掖了掖被子:
　　“嘉儿投胎做了我的女儿，实在是命苦，她本来应该像别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
　　“公主的性子太清冷了，在这皇宫中，要想活下去，就得戴上面具，学会逢迎讨好。”
　　“只要我活着，就会拼命护着她，万一我不在了……”
　　“娘娘……”
　　李姑姑的声音有些哽咽。
　　烛光的阴影里，长嘉悄悄睁开了双眼。

　　现在，皇帝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笑得令人心疼的女儿，内心多了一丝歉疚和欣慰:
　　“好孩子，父皇将你放在兰妃名下，可好？”
　　长嘉微微歪着小脑袋，睁大眼睛疑惑道:
　　“兰妃娘娘？”
　　皇帝微笑道:
　　“兰妃素来温和可亲，育有皇子明烨，就是你的六哥哥，你们一起也有伴儿，嘉儿放心，兰妃绝不会偏心偏爱，她一定会像你亲生的母妃一样。”
　　长嘉的笑容不可察觉地凝固了一瞬，随即乖巧地点点头:
　　“谢父皇，孩儿谨遵父皇安排。”

　　长嘉又坐进了华丽舒适的轿子里，她擦了擦满是汗的手心，沉沉地舒了一口气，母妃，我一定要在这深宫中活下去。轿子有节奏地微微颠簸着，离到达兰妃的逸宁宫还有两刻钟的时间，一阵困意袭来，长嘉努力端坐着，眼皮却开始控制不住地合上了，就小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在轿子落地之前醒来好了，长嘉靠在轿子的窗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唰”的一声，轿帘被掀开，强烈的光线打在长嘉脸上，她用手挡住眼睛，艰难地睁开眼，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四仰八叉躺在了轿子里，她惊得赶紧坐起来。看见轿子外站着一个挺拔的少年，他正一脸诧异地盯着自己，再往外看，一个妃子正领着一群宫人站在正殿门口，他们都强忍着笑意。“唰”的一声，轿帘又被放下了，只听那位少年气急败坏地对妃子说:
　　“母妃，你让我今天不去校场练骑射，就是为了这档子事儿？”
　　轿子旁的李姑姑赶紧上前，颤巍巍地谢罪道:
　　“请兰妃娘娘、六皇子赎罪，十三公主年纪尚小，以后定会好好学规矩的。”
　　说着，李姑姑急忙掀开轿帘，扶着长嘉下轿子，此时长嘉一边懊悔自己的疏忽大意，一边在小脑袋里紧张地思考着对策。
　　“无妨，这些日子连大人们都犯春困，何况小孩子呢？明烨，你是嘉儿的六哥哥，嘉儿从今天开始就是我们宫里的公主了，你当然要好好迎接她，不能失了礼数。”
　　长嘉惊讶地看向声音的主人，兰妃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长嘉的印象里没有听母亲说过兰妃这个人，她身形颀长，略微有些棱角的脸颊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英气，一双凤眼似乎闪着狡黠的光，有一种独特的美丽。长嘉低下头站定，恭敬地行了礼:
　　“兰妃娘娘、六哥哥安好，长嘉实在是失礼，让兰妃娘娘、六哥哥见笑了。”
　　兰妃仍是浅笑着，一旁的六皇子虽然有些气恼，但也回了礼，随即站在了兰妃的身边。许是察觉到了长嘉的局促，兰妃说道：
　　“外头凉，大家都进屋吧，嘉儿，来。”
　　长嘉走上前，对上了六皇子打量的眼神，微微低下头，跟着兰妃进了主殿。
　　兰妃坐在正殿的上座，六皇子大大落落地在左边的位子坐下，长嘉思考了一瞬，随即坐在右边的位子上。宫人们端上了精致的茶点，兰妃看着端坐的长嘉，对身旁的掌事宫女刘姑姑说：
　　“本宫不知道是哪来的运气，如今也算是儿女双全的人了。”
　　刘姑姑是个脸圆圆的妇人，她笑着回应：
　　“娘娘好福气，得了一双好儿女，六皇子天资聪颖，能文善武，十三公主灵动可人，温婉大方，这后宫没有像娘娘这般好运的人了。”
　　说着，两个人都“咯咯”笑起来。
　　长嘉暗道奇怪，她向来以为宫里的女人都不苟言笑，暗藏城府，可是眼前这位兰妃娘娘似乎有些……傻。她又看向坐在对面的六皇子，他一边慢悠悠地品着茶水一边嫌弃地看着两个女人，看起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长嘉也觉得有些好笑，不动声色地扬起嘴角。
　　接下来便是一番事项的安排，长嘉的衣食住行和课业、宫人的分配、规矩的教习都在兰妃的吩咐下井井有条地张罗开了，令长嘉欣慰的是兰妃仍让李姑姑留在长嘉身边主事，长嘉又对这位娘娘改了看法，同时也暗自提醒自己不可粗心大意。晌午用膳之后，六皇子便急匆匆赶去上课了，兰妃念道长嘉今日迁宫太过劳累，可休息一天再去上课，热闹的逸宁宫又慢慢安静下来。
　　长嘉站在属于自己的寝殿内，看着敞亮华丽的房间和忙碌着的恭恭敬敬的宫人，只是淡淡笑着，像一位从未受过苦的昭南公主。到晚膳之前一切都很平静，但长嘉猜想自己迁宫的消息恐怕已经传遍了整个后宫，有些人应该已经坐不住了吧，母妃，我该怎么办……
　　“兰妃娘娘。”
　　门口宫人的声音让长嘉打了一个激灵，赶忙将桌子上母妃写的诗集放起来，兰妃款款走进来，长嘉恭顺地向她行了礼。
　　“嘉儿……”
　　兰妃欲言又止，定了一会儿，她挽着长嘉坐在了案前。
　　“明日是公主给太后请安的日子，你第一次去，我得嘱咐你一些要紧事儿。”
　　长嘉心里半信半疑，但仍恭敬地点了点头。
　　“太后一心向道，不过不可为了投其所好谈道学，也不必卖弄诗词歌赋，总之不必出风头，这在她老人家眼里都是些小孩子把戏，她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没有问你，你就等到请安完毕退下便是。”
　　兰妃有些期待地看着长嘉，在等她的回答。
　　长嘉笑着应道：
　　“是，长嘉谨记在心。”
　　这时正好有宫人进来传晚膳，兰妃便带着长嘉一同前往主殿。用膳时，长嘉意外地发现饭桌上的吃食都是按照自己喜好安排的，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兰妃，难道自己中午吃饭的时候兰妃一直在观察自己吗？长嘉安静地用完膳，越来越觉得兰妃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入夜，偌大的昭南皇城一片寂静，只有侍卫和宫人巡视的动静，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压抑地“窸窣”响起。长嘉躺在挂着层层华丽帷帐的雕花大床上辗转难眠，忽然隐约听见窗外有声响，她警惕地坐了起来，屏息静听，窗外隐约传来小猫的叫声。许是溜进皇宫的野猫？长嘉又躺下了。
　　过了一会儿，小猫可怜兮兮的叫声又在窗外响起，听起来似乎是一只幼猫，长嘉挣扎了一会儿，起身穿上外袍，对着厢房外轻轻呼唤了一声：
　　“李姑姑？”
　　果然李姑姑年纪大了，现在应该睡得正熟，还是不打扰她了罢。长嘉穿好鞋袜，悄悄地打开寝殿的门，确认四下无人以后，贴着墙根蹑手蹑脚走到了窗户底下。一只小黑猫正瑟瑟发抖地窝在墙边，长嘉的内心仿佛被什么触动到一般，她蹲下来，和小猫对视，它应该出生没多久，像一个小小的黑色毛球，一双圆圆的琥珀色眼睛清澈灵动，长嘉慢慢挪近了一点儿：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小家伙？”
　　小猫有点胆怯地看着长嘉。
　　“莫要怕，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长嘉又悄悄溜回寝殿，拿了几块奶酥和一碟肉松，急急忙忙地溜出来，看到小猫还在，欣喜地走过去，把食物放在地上，退到一旁看着它。小猫犹豫地观望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走上前吃了。长嘉默默地蹲着，小猫吃饱以后，看了一眼长嘉便转头跑开，消失在小花园里，长嘉有点失落地收拾好碟子，站起身锤了锤有点发麻的双腿，回到寝殿，很快便沉沉地睡去。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那只小猫变成了巨大凶猛的野兽，琥珀色的大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一个全身黑甲的男人坐在它背上，他俯视着自己，周遭的温度似乎降到了冰点，长嘉站在黑暗中，看见那个男人向自己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