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蛭》弦小柒

8、8.来复去，去复来

　　经过程生介绍后吕嘉年才知道，原来船民还有着一种特殊的流动制度。找到亲人的船民们有的会下船定居，有的则携带亲人一起上船。有人是因为经受不住海上生活的艰苦下船的，更有着一批为了追求刺激拼命想上船的。除此以外，还有下了这条船后上了别的船的跳槽行为。正常情况下，一条船上的人员会在每年的六月和十二月发生变动，在这个变动期内，船上人员的流动登记足以逼疯无数个船长。
　　此时此刻，老程正处于疯狂的边缘。
　　“兔崽子！快过来帮我干点活儿！”程长风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老腰，抬眼就看到了从港口办事处大门进来的程生和吕嘉年，“你老子我年纪大了眼睛不行，虽然说是数字卡登记但是看着还是眼花，你赶紧的多整点，争取今天下午咱们起航。”
　　程生掏了掏口袋，摸出一块这两天里不知从谁那里剥削来的黑巧克力，投弹一样掷给了老程，“老年人边儿去，这里没你事儿了，帮我找鸡去。”
　　老程被突然飞过来的东西吓了一跳，想都没想朝着自家兔崽子翻了个白眼，等看清了拍到登记簿上的东西以后，却又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嘞。乖生生你赶紧的，早登记完早出发。”
　　仿佛把程生之前在船上的所作所为忘了个一干二净。
　　程生呆滞了一秒。
　　“噗——”吕嘉年实在忍不住笑了出来，“咳，乖生生——”
　　“笑笑笑！笑个球！干活了！”程生愤愤地拽着吕嘉年坐下，心里又默默地掏出小本本给老程记了一笔。
　　某年月日，老程欠黑龙船子一块黑巧克力。
　　“后面排队的自觉把身份证拿出来啊，别等前头都走好久了还在掏——哎，身份证遗失的报身份证号，记不住的边上排一队一会儿刷脸——没有外国友人吧？有的话再排一队。”涌进大厅的人越来越多，程生抬头往队伍末尾张望了一眼，见人群有些骚乱，撇了撇嘴，熟练地抄起一边的扩音器：“有序排队尊老爱幼，插队的别想上船——有病史不适合下海的自觉出门，别的小毛病也自己提出来，别等到一会儿体检再支支吾吾浪费时间，也别想浑水摸鱼溜上船，海上犯病了谁管你，不是吓唬人，最后十有八九喂鱼啊！”
　　程生一手拿递过来的身份证刷着记录仪，一手操作着智能屏录入用于上报的申请资料，又要开体检单子，虽然看上去有条不紊，实际上还是有点忙乱。
　　吕嘉年看着程生熟练地喊话，熟练地登记，不知为什么，想到了七年前的自己。
　　六年多的时间里，巫山下，竹屋里，不问世事，也无所事事。
　　如果巫山船闸没有出现那次事故，他没有下水去救那个小女孩，可能这辈子，他就止步于那间小小的竹屋，然后渐渐被十三城那些充满利欲的眼睛遗忘。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嘈杂的大厅里，他凑到程生耳边，轻声问道。
　　无意间，一绺浅棕色的碎发拂过程生的面颊，有些痒痒的。程生伸手挠了挠，又快速地捉起了放下的笔，“帮我填个表？”
　　话音刚落，还没等到吕嘉年回答，程生就又摇了摇头：“算了，你没接触过这个，这次出港以后，船上会有集训，你想做的话到时候我亲自教你。”
　　“你去知会一下后面的医疗组，让他们尽快，但是不许出错。”
　　“好。”
　　不远处便是医疗组的临时驻地，体检室用淡蓝色的帘子与外面的大厅隔开。排成长龙的人一个个欢天喜地地进去，又一个个绷着脸出来，其中也不乏几个不适合下海却试图混入上船队伍的，被一旁的工作人员没收了登记卡，监督着“送”出港口的出港大厅。
　　帘子后面，体检室的几个“医务工作者”正照着流程拉着名单记录着来人的身体数据，一边有说有笑，甚至讨论起了晚餐是在船上还是在岛上吃的问题。冷不防帘子后面突然伸进来一个清丽脱俗的脑袋，哦不，是一张清秀的脸。
　　“程生让你们尽快，时间有点赶了，但是不允许出问题哦。”
　　几个医生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弯了弯嘴角，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最终回了一句：“知道了，让船子放心好了，我们心里都有数！”
　　底下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女护士插了一嘴：“我们这儿人手够着，小弟弟你还是去船子那里帮忙吧。”
　　吕嘉年看着这群人奇奇怪怪的态度，愣是摸不着头脑，“哦”了一声以后从体检室退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体检室里就隐隐传出了“吃吃”的笑声。
　　“老李，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鲛人’？哎，好可爱啊，都那么大了还害羞，脸都红了哈哈哈哈。”
　　还没走多远的吕嘉年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点热，但并不烫手，应该……没有红吧。
　　“谁说不是呢，小程船长可得把他看好了，不然姐姐也心动了，说不定哪天就找个机会把他吃了。”
　　“你要死啦！不怕被分配到2号实验室捡粪球啊……”
　　“好了好了，都别闹了，快干活儿吧，小心一会儿程生来找你们。”回应吕嘉年的老李是医疗组的组长，他一发话，整个体检室倒是慢慢安静了下来。
　　粉色护士服的小护士偷偷掀开帘子朝外偷看了一眼，却见吕嘉年早已经走远了。
　　实在找不到事情干且啥都不会干的吕嘉年在港口办事处里外转了两圈，在靠近楼梯的小角落里捡到了两根乌漆嘛黑的鸡毛，不禁撇了撇嘴，心里暗道一声蠢鸡。
　　中午，船员们聚在一起草草吃了午饭，又继续着手头的工作。吃完饭后，吕嘉年也没了去帮程生找鸡的兴致，就搬了一张长椅，趴在程生桌边看他娴熟地登记注册。
　　新船民的登记和体检工作枯燥乏味，初检复检和户籍核对在通讯条件并不好的当下花费了大量时间。直到夕阳渐渐隐没在海和天的尽头，黑龙号上亮起了灯，程生才终于从文字和数据堆里抬起头来。
　　“眼睛都花了。”他揉揉眼睛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着昏暗的灯光下不知何时睡过去的吕嘉年，突然感到心底一阵莫名的充实感油然而生。
　　吕小鱼的头发真好看，浅棕色的，细细软软的，不像他自己，又长又硬，风吹起来好像一团张牙舞爪的紫菜。
　　吕小鱼的鼻子，吕小鱼的嘴唇，吕小鱼的脖子……程生总想到救吕嘉年上船的那天，那条滑溜溜的大鱼尾巴。
　　“小鱼，醒醒，去船上睡，我们要准备出发了……”模模糊糊地，吕嘉年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轻唤，他迷茫地睁开眼，“程生？”
　　“嗯，走了。这一批能上船的都已经上去了。”
　　“干嘛叫我小鱼，我又不是真的鱼。”吕嘉年小声嘀咕着，缓缓从长椅上站起来，却感到什么东西从身上滑了下来，他反手接住，是一件黑色的外套。
　　“你的？”
　　“这不怕你睡这儿着凉，晚上海风大着，这里大门又都开着，要是感冒了在船上可是受罪。”程生接过吕嘉年递过来的外套，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啥落下的吧，没有的话我们就出发了。”
　　“你的鸡……”
　　“它早就偷偷摸摸上去了，不用管它。”黑将军那个憨货绝不可能把自己留在不仅没有加餐而且还有生命危险的地方的。程生揽过吕嘉年的肩膀，走出办事处，随手关掉了那唯一一盏昏暗的灯。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直接去驾驶室。”
　　驾驶室在五层甲板，也就是顶层甲板上。程生带着吕嘉年一路向上，倒是遇到许多船民，向二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又各自散开去，继续手中的活。
　　“准备启航了，大家都挺忙的。你一会儿就站我边上看着，能学多少学多少。”甲板通道上，程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两根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条状物把玩着，冷色的光映衬得他修长的手指苍白而轮廓鲜明。
　　“紧张？”吕嘉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种问题，懊恼地皱了皱眉。
　　“会有一点，无可避免的。”
　　出乎吕嘉年意料的，程生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每一次启航都意味着抉择和责任。这两条储存条是进出人员名单。这次上船129人，下船33人，得赶赶时间，不然就靠培养舱和生物实验室的产出口粮怕是有危险。”
　　吕嘉年愣了愣。
　　“走了。”程生扳开舱门栓，在密保锁上输入指纹、秘钥，扫描视网膜后，驾驶室的门这才向内打开。
　　驾驶舱里并不止老程一人，还有三个年轻人一并忙活着。
　　“阿杰，老黑，阿玉姐，你们先去海图室吧。”程生看了一眼坐在一边悠哉悠哉喝着茶，打着单机游戏的老程,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天我来开，你们都去歇着。”
　　“嗯？”老程盯着手机屏幕，发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
　　“你也去吧，我一个人没问题。”
　　“嗯。”老程闻言点了点头，刷地在屏幕上点了暂停，端上搪瓷杯就往外溜，临出门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冲着程生道：“有事再叫我。”
　　剩下的三个人跟着老程鱼贯而出，阿玉在离开前看了眼吕嘉年，向程生投去一个暧昧的眼神。
　　程生抚了抚额头，并不很能理解阿玉的意思。
　　激活第二电力系统，驾驶室突然更加明亮了起来，很好，程某最舒适的驾驶环境回来了。
　　“嘉年，你坐副驾位看着就行。”
　　加载自航程序，插入身份卡，海蓝色的屏幕上出现了欢迎黑龙船长程生的字样，吕嘉年心下疑惑，却只是默默记下，并没有打扰程生。
　　打开通讯系统，程生瞬间进入了状态。
　　“出航准备最后一遍确认。”
　　“动力组。”
　　片刻，通讯仪传来回音。
　　“一组燃油正常、滑油正常、溢油正常、污油正常……”
　　“二组太阳能板正常、聚能缆正常、风动正常、转换组正常……”
　　“三组锅炉正常、燃煤正常、回收组正常……”
　　“舱室组。五层驾驶舱正常。”
　　“一层正常。”
　　“二层正常。”
　　“三层正常。”
　　“四层基本正常……有点小问题。”
　　“说。”
　　“救生艇年检过期了。”
　　“三月份停西非的时候怎么不去检！一会儿来找我！下一个！”
　　“顶层雷达正常。”
　　“下一层备用客舱一切正常，起居舱一切正常。”
　　“下二层货仓正常，实验舱正常，培养舱正常。”
　　“下三层培养舱正常。一、二号仓库正常。”
　　“附舱储藏室。”
　　“没问题。”
　　“说人话。”
　　“附舱储藏室，正常。”
　　“甲板组。”
　　…………
　　“桅组。”
　　…………
　　听着听着，吕嘉年突然有点不想学开船了，巫山脚下混日子可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