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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缘来识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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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婉睁开迷糊的双眼,只见昨夜张妈掌的灯还未熄灭,雕花木身底座的灯柱子像极了婀娜的少女。每晚临睡前张妈都点上一盏灯,微弱的灯光倒也不影响睡眠。纸糊的雕花木窗被风吹得吱呀吱呀作响。烛火也随着风慢悠悠地摇曳舞姿,灯光透过床帐映在粉色锦缎的被褥上,这被褥上的银丝牡丹花在微弱的灯光下一闪一闪的格外好看。这红木的大床散发着丝丝木香,雕花也是十分精致。说起这雕花大床,还是父亲南下广州时搜集的上等木料,请了京城最好的木工耗时五年完成。木床上的草木,花鸟纹路清晰,栩栩如生,十分灵动,就连这镂空的格子里面都打磨得十分光泽。
每年谷雨时节,雨水就开始多了,天气也开始燥热起来了。陈清婉扯了扯被角,这一身的丝绸素衣也被汗水滲湿,想来是天气热起来,切记明天让张妈换上薄一点的棉被。母亲这些年一心吃斋念佛,张妈陪着的时间远远超过母亲。
陈清婉心想着早些睡,明日还要和二哥去集市置办新衣。这一年到头,陈婉是除了偶尔去老师开办的学堂,并没有机会去到市集的。以前换季的新衣,也是家里派人把裁缝请到家里来,时下流行的布料花色,陈清婉是不懂的。家里给做什么,她就穿什么,这也是她与其他大户人家的小姐的不同之处。女子从小喜爱梳妆打扮,陈婉在这方面像个男子,花在打扮上的时间极少。
陈家世代为官,说不上是名门望族也算是书香门第。陈清婉的父亲,陈正生为官清廉,作风正派,从不拉帮结派。陈父常常感叹:“官场险恶,各大帮派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一旦站错队便会惹来杀身之祸,自己死事小,株连九族事大”。陈正生任职期间从不攀附权贵,谨言慎行,朝廷的俸禄仅仅只能维持全家开支。维新变法失败以后,慈禧太后独掌大权,清政府腐败无能。面对内忧外患的复杂局势,陈正生深知为官也不能实现此生抱负,果断的辞去了官职,做起了小买卖。从最初的卖米,到现在的陈家大商行,这几十年的时间里,陈正生是早出晚归,兢兢业业。他做生意讲究诚信,从不耍那缺斤短两,以次充好的假把戏。这些年头下来,新顾客变成了老买家,都是靠诚信维持了下来的。陈家在京城郊外的酒作坊,酒窖里的好酒也从来不是卖的,都是送给了平日里的一些大买主。
陈正生只有这一个女儿,对陈清婉也是十分宠爱。陈父在家中后院建了一书院,重金聘私塾先生教清婉读书认字。清婉没有辜负父亲的一番良苦用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写得一手好字。而对于刺绣等似乎并不大擅长。如此这般,陈婉对当下流行的衣服式样,花纹,布料等都不了解,也很少花心思在穿衣打扮上。通常就是陈母一手操办,二哥这次也是听从陈母安排带陈婉去布店置办几身新衣。
陈清婉想着,母亲大人历来思想守旧,未出阁的女子一律不准外出。清婉也不知道,是否是母亲受了新思想的熏陶竟然愿意放她去集市?说起新思想,家里二哥是最有发言权的,他留洋回来以后,天天鼓吹着民主自由。他还说,男女平等,女性也应该去学堂念书。陈清婉对这些从来没听说过的新思想好奇有害怕。好奇是外国的女性真的能出去学习,工作吗?害怕是自己如果变成这样的女子,会不会让母亲失望。不过,陈清婉还是很欣赏这种新思想的,也渴望这样的日子能快一点到来。
陈家总共三个孩子。大哥陈清和常年帮父亲打理着生意,也是早早就娶妻生子了。二哥陈清沐15岁便去了日本留学,现在也算是学成归来。他不爱做生意,一心想去投靠革命,做一位乱世的英雄。
一声雷鸣,接着闪电划破了黑夜的寂寥,风吹得明显大了。雨点滴落在青瓦上,一滴一滴,没过多久便是倾盆大雨。人们常说“一场春雨,一场热”,想必这场大雨以后便要真正的入夏了。陈婉辗转难眠,或是这雨拍着青瓦的“嗡嗡”响声过于刺耳,也或是明天可以去集市走走的小激动,总之这雨夜,陈清婉是睡意全无。真是应了那句“春深多夜雨,倦卧得饱听”。
陈清婉披上外衣,推开半扇窗,倚靠在窗栏边,伸出手,雨水滴落在手心里,雨水的凉正好冲刷了身体了一丝燥热。此时,陈婉脑子里闪过唐朝王贞白的一首诗:
谷雨洗纤素,栽为白牡丹。
异香开玉合,轻粉泥银盘。
晓贮露华湿,霄倾月魄寒。
家人淡妆罢,无语倚朱栏。
陈清婉看着这如线的雨水从屋檐飞流而下,狠狠拍在青石板上。这一排排的雨水像是水帘,自己便处在这水帘洞里。气候这般湿热,加之已经好几个时辰未进食,陈清婉嗓子发干。于是,她关上了木格门窗,径直走到了放着油灯的桌旁。走进一看,灯芯早已经烧焦,发出“兹兹”的细微声音。她提起桌上的陶瓷水壶,随手倒进杯里,一饮而尽。水还有一丝的余温,陈清婉心想:必是自己入睡后,张妈偷偷换过热水。张妈这十几年都是这样细致入微的照顾着自己。一杯水下去,整个人松散了许多,随之,倦意袭来,她重新钻进被窝,不一会就睡着了。
陈清沐起了个大早,换上了一套暂新的灰色西服。衣服袖口上的金属钮扣在灯光下发着金灿灿的光。金丝边的眼镜架在鼻梁上,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旁人一看都知道是喝过洋墨水的人。陈清沐平常也穿大褂,因为今天是带三妹出门办事,这才静心挑选了衣服。其实带三妹买新衣只是在母亲来争取来的机会,趁着这由头,带妹妹认识她未来的嫂子才是目的。今天要见的人,是他在日本留学的同学,亦师亦友。他计划着让父母知道这件事情之前,先让妹妹认识一下。
陈清婉穿着旧时的旗装,款式和花纹都是老样子,乌黑的长发编成了辫子直直地落在后背上,头发垂到了腰下。这蓝色的底子上绣着白色的牡丹,袖口和裙边的刺绣都算是精美的。陈清婉见到二哥的一身装扮,忍不住笑了起来。
“平日里,并不多见二哥这样静心打扮,这身衣服是新的,这帽子也是新的,二哥走在人群里异常耀眼吧。今天并不是单纯带我去做衣服这么简单。”陈清婉打趣说。
“就你是个机灵鬼,今天哥哥倒还真的有求于你”。陈清沐放低了声音说。
“要我做什么,二哥倒是说说?”陈清婉的好奇心被彻底打开了。
“暂时保密”。
话音刚落,张妈等人端上了早饭,母亲和父亲也都来到了堂前。今日份的翡翠包子,皮薄馅多,因是面皮有烫过,十分的有韧性。吃着灌汤包也是有秘诀的: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满口香。夹上一个刚出炉的包子放在汤勺里,先用嘴轻轻咬一个小口,然后慢慢吸里面的汁水,最后把整个包子放入嘴里。不得不说,家里厨房做的这灌汤包配上这小米粥实在是一绝。各种味道的酱菜,也是打开味蕾的好帮手。
早饭过后,陈正生就去打理家里的铺面了。母亲嘱咐几句注意安全,早些回家之类的,就进了后院。
今日他俩出门,也并没带随从,张妈不放心,想跟着去,也被清婉拒绝了。兄妹两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的走着。清朝灭亡以后,男人们也开始剪掉了辫子,街上走着形形色色的人。有军人,读书人,外国人,最多的还是普通的老百姓。走上街头的年轻女人也越来越多,她们很多都穿着旗袍和洋装,梳着别致的发型。偶尔开过的汽车,扬起尘土,人们也总是主动为它让出一条路。二哥说汽车这西洋玩意儿少,能坐这个都是些有钱有权之人。许是太久没有上街,这世道变化之快,让人目不暇接。陈婉感觉一切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从国家到生活。
刚走到祥瑞布庄的大门口,店里的小二就迎了上来。这布庄外面古色古香,门口的大匾上“祥瑞布庄”四个大字异常显眼。招牌两边各自吊着一盏大红色的灯笼,灯笼上也有“祥瑞”二字随风轻摆着。
“这不是陈家二公子嘛,快快里面请,里面请!”店里的老板一眼就认出了二哥,也跟着走了出来。陈家在京城的商行遍布大街小巷,同是生意人,自然平日里两家也是有些往来的。这祥瑞布庄在京城也算是业内翘楚,不少大户人家的衣服都是出自这里,陈家也不例外。
“听闻掌柜刚进了一批好面料,这不,带着自家小妹来订做几身衣裳。”二哥说完,就转头望向我。
“原就听说陈老爷的小女儿长得如花似玉,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这陈小姐若穿上我家的衣服,也是我祥瑞的荣欣”。掌柜一边寒暄,一边领着兄妹二人进入店内。
或许是来得太早,店里的顾客也只有他们兄妹二人。打扫卫生的老妈子用鸡毛掸子轻轻弹着布匹上的灰尘。见到有客人,老妈子从大厅右边的门帘退下了。店里四面都挂着时下流行的布料,有丝绸的,锦缎的,棉麻的等等。布料的颜色也很多,从深色到浅色,花纹由繁到简,一应俱全。掌柜命下人给他们兄妹二人倒了茶水,然后又安排小二带陈清婉去了里屋测量尺寸。替她测量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做事很仔细认真。全身上下都量过尺寸并做了记录。清婉的心思也并没有放在衣服上,她心想二哥今日这般神秘到底是为了什么。平常,她和陈青沐聊得最多的是国外的见闻,对感情生活并没有交流,因此,她也并没有往这方面想。
从里屋出来,客人明显多了。只见二哥一个人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翘着腿,手里端着茶杯,好生惬意。
陈清婉沿着货品走了一圈,最后在一匹白绿相间的布料前停了下来,这布料远看并没有什么新奇,走进一看上面白色的布面上绣满了淡绿色的腊梅花,清新典雅中有带有一股不平凡的尊贵。清婉刚要伸出手,旁边来了一人,拿起陈婉面前的布匹。只见这手指修长如玉,又骨节分明,随后那手的主人说:“掌柜的,这匹布我要了”。这声音低沉而又利落干脆。陈清婉抬起头,此时两人四目相对,只见那眼眸乌黑深邃泛着迷人的色泽。面前的男人穿着浅蓝的长衫,身材修长而又盛气逼人,冷峻的面庞在望着她微笑时露出了一颗虎牙,这是一张她没见过的极其好看的男人的脸。陈清婉脸上泛起了微微红晕,心跳突然加快,急忙挪开了视线。
陈清婉指着男子手里的布料对掌柜说:“这布店里还有吗?”
掌柜合了合手掌说:“陈小姐,实在是抱歉,这布料刺绣工艺繁杂,出产数量极少,小店也仅此一匹。陈小姐如是很喜欢,可以与这位先生协商,看这位先生是否愿意把这匹布让出来”。
男子听了掌柜的一席话,对陈清婉说:“既然这位小姐如此喜欢这布料,我便送与小姐。”说完便伸手把布递给她。
陈清婉急忙摇头说:“谢过公子好意,我也不是很喜欢,还是公子留着吧”。男人见她执意回绝,结完帐就向店门口的黑色小车走去,只见随从替那男子打开了车门,上车前,那男子转过身向陈清婉点头了点头。一阵轰鸣,汽车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陈清婉从小就这样,不喜与人争抢。再加上自己对衣物的要求不高,所以也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十分遗憾的事情。
陈清婉挑选了几款素雅的布料。她向来不喜欢太过花哨的衣服。
陈清沐觉得二妹衣服太过朴素,最后擅自做主,选了款粉色的布料。“女孩嘛,就该穿得鲜艳一点。”说完望向陈婉,陈婉默默点点了下头。
陈清婉认为二哥是见过世面的,他的选择不会有错。再就是这也是二哥的一番好意,理应接受。
最后掌柜笑嘻嘻地说:“过几日,衣服做好会派人送到府上”。陈清沐心想母亲交代的事情算是顺利办完了,接下来就该去办自己的私事了。
陈清沐前日便定好了江月楼的包间。江月楼的菜品在京城是远近闻名,如果不提前预定,很难有席位。据说江月楼的厨师之前都是御膳房出来的。陈清沐约张秋月午时在江月楼见面。
正如陈清沐所料,还未到午时,江月楼都已经人头攒头,生意火爆。店小二带着兄妹二人上了二楼的包房。走进房间,一人高的大花瓶左右各自一个,瓶上的花纹鲜艳。靠窗放着木榻,榻上整齐的摆放着软枕。刚好房间临街,坐在床边,大街上的景象尽收眼底。
陈清和第一次同陈清婉在家以外的地方吃饭,因是陈家家风严厉,女子能出门的机会并不多。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但是要父母的思想还是相当保守,一时半会也不会改变。因为这个,他很是心疼这位妹妹,平常也会把自己的一些见闻告诉清婉。陈清沐完全不用看菜单就点了店里的一些招牌菜,这些菜以肉食居多,因考虑女孩子多喜甜食,也点了店里有名的糕点。陈清婉心想二哥肯定是这里的常客了。店小二记下菜名,便从房间退出去了。此时,这房间就剩兄妹二人。
陈清沐倒一杯茶水,递给正在窗边站着的陈清婉,并把今天的来意以及他和张秋月的种种说与陈清婉听。清婉听完二哥的话,对这位张秋月小姐充满了好奇。陈清沐比陈清婉虚长八岁,想来也早到了成家的年纪。家里也给介绍了不少名门望族的小姐,都被他一口回绝了。以前,清婉不明白,认为二哥一心想要报效国家所以才迟迟不肯娶妻。现在她明白了,二哥是早已经有了心上人。不知道是怎样一位绝世佳人,让二哥如此魂牵梦萦。
半个时辰过去了,酒菜也上了桌,只是他们等的人还未出现。陈清沐知道秋月历来守时,今日迟迟没有出现,必是另有隐情,这是他们多年养成的默契。昔日,秋月也向他袒露过家里有把他嫁到广州的想法,她与周家公子从小定有娃娃亲,加之周家在广州也是大户人家。陈秋月常年在外上学,追求恋爱自由。她极力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种老做派。
“不用等了,婉儿咱俩吃吧”陈清沐显然很失落。
“要不再等等,说不定秋月姐正在赶来的路上呢?”清婉说完,起身给陈清沐的茶杯斟满了茶水。
“这会儿没到,她是不会来了,那改日二哥再带你去见你未来的嫂子吧!快吃,菜都凉了。”陈清沐随手夹起一个烤鸭腿放在清婉的碟子里。这甜皮烤鸭火候刚好,外皮酥脆,里面的鸭肉饱满多汁,回味无穷。
陈清婉见二哥动了筷子,也就没有再提继续等秋月姐的话题。席间,她把每一道菜都夸赞了一遍,一个人滔滔不绝。
“二哥,我好羡慕你,你能够去外面读书,有理想。我呢?天天关在宅子里,每天都对着天空发呆,好生可怜。”
“有什么好羡慕的,二哥在外面也吃不这么好吃的樱桃肉,醋溜鱼。”陈清沐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往陈清婉的碗里夹菜。
清婉见他也不怎么吃东西,就给他盛了一碗鸡汤说:“二哥,我吃饱了,你把这鸡汤喝了,咱们就走吧。”陈清沐接过装有鸡汤的碗,一口喝得精光。
吃过午饭,陈清沐说自己有工作要忙,便让清婉独自回家。两人从饭馆出来,就一东一西各自离去。陈家在西边,陈清婉自然是朝着西的方向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