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兰陵大笑生

13、史书

　　“那晏朝到底是怎么亡的？就是被胡人打败了吗？”陈雪传问道。
　　沈容是从京城离乱中劫后余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晏朝是怎么灭亡的了。
　　“是也不是。”沈容道，“胡人其实一直都存在，他们生活在极北苦寒之地，逐水草放牧为生，靠部落间的征伐抢掠延续。他们当然知道中原温暖富庶，只是以前晏朝很强大，他们不敢南下。”
　　“就是祖父年轻时吗？”
　　沈容算了算年头，“应该差不多吧，总之那个时候，晏朝统番邦三十六，其中就包括安南，岁岁来朝。华族走到哪里应该都是扬眉吐气的，你们安南有了那么大的家业也不足为奇。史书有载，晏朝还一度想过要收了安南，把这里变成一个行省。”
　　“那后来……”，陈雪传对曾经晏朝的强大早就有所耳闻，但他一生下来却只见到了华族身世飘零的境况，不知其中到底是什么变故。
　　“后来，胡人部落中有一支吞并了其他所有的部落，称霸草原。与此同时，晏朝衰落了，胡人就趁机南下，侵略中原。”
　　“晏朝为什么衰落？”
　　“因为……”沈容迟疑了一番，想了想，道，“因为后来的皇帝不会治理国家。”
　　陈雪传不明白什么叫“皇帝不会治理国家”，“皇帝不是圣人吗？”
　　“圣人也是人，”沈容道。
　　陈雪传琢磨一番，冷不丁问道，“那皇帝不会治理国家，他会干什么？”
　　沈容闻言微笑，陈雪传问问题很呆，但他人却一点不呆，若是生在清平盛世，再多读点书，只怕会是个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
　　沈容长叹一声，缓缓道，“他会作诗，会弹琴，会谱曲，会画画，书法独步天下。”
　　“晏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是个绝世的才子。传闻中……他生的俊美风流，像神仙一般。世间的雅事，他无不精通，他的词至今还有人传唱……雪传，其实你说的没错……”
　　沈容依旧保持着平静，只是悲戚之情如夜来风露，蚀骨于无形。
　　“嗯？”陈雪传不明所以，看着他被烛火照亮的侧脸，向自己转过来，四目相对。
　　沈容忽然想起来那天他们二人在书铺里说的话。
　　“会吟诗作赋对做官或者治理国家真的没什么用处，那位天子什么都会，独不能君天下，却偏偏生在了帝王家。风花雪月了许多年，到了最后胡人打进京城来时，他已经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了。”
　　“胡人把他……”陈雪传固然觉得庸君可恶，但想到这么一个细腻柔弱的才子落在了传说中凶残粗野的胡人手里，只觉得百姓不幸，他也很不幸。
　　“胡人倒没马上抓住他，他携着后妃和太子，仓皇辞庙，一路南逃，到了东南的一个岛上维持了几年小朝廷。我们这些京城士族也都是那时候开始离散的。”
　　“后来呢？”
　　“后来也没什么了，大势已去，一个弹丸之地而已，胡人怎么可能打不下？那是承晏十二年，也就是五年前，赵晏就这么没了。”
　　陈雪传点了点头，他从前一度困惑，那么强大的晏朝怎么说没就没了，这样听来，天命如此，晏朝要是能挺到今天才叫奇怪。
　　沈容拢了拢衣裳，把最后一块椰糕递给他，陈雪传吃不下了，便推给他。
　　陈雪传道，“其实啊……我忘了跟你说，那些叔伯孤立我们家是有原因的。”
　　“为什么？”沈容剥着椰糕上的荷叶问道。
　　“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叫‘雪传’，安南是否也下雪？”
　　“嗯？”
　　“安南倒是没下过，但是我出生那年，我爹听广州老家来的客人说，广州下雪了。我爹从没见过下雪，只觉得稀奇又美妙，便给我改了这个名字。”
　　“广东竟然真下雪了？”也难怪，这种事情广东巡抚哪敢让上头知道，北边的人又哪里会知道。“广东下雪不是意味着……”
　　“我知道啊……后来我爹去了，国也亡了，我听见过有人偷偷在背后议论，说广州下雪本来就是亡国之兆，我爹还偏偏给我改这么个名字，简直就是煞星找上门，”陈雪传不经意地道，“要知道，那时候打仗，只要有一点好消息从中原传来，全会铺的华商都会沸腾。可我们最后……我只记得广州会馆最后一次聚会，所有的叔伯都在一起抱头痛哭，我那时候才十一岁，也就似懂非懂，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
　　如是大悲大恨，所以也不怪他们看到陈雪传就烦。陈雪传倒是早就释怀了。
　　沈容为他不平。他能让人看不惯的又何止是名字，他出生在华族人家，融不进安南人，而他的母亲，祖母都是安南人，自己汉字不认几个，连说广东白话都夹带着安南话。会铺什么人都有，可他却和别人都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沈容不由得想，他过往受了委屈该怎么办呢？抱着母亲哭吗？若是连母亲都不能告诉，他怎么办呢？躲起来自己哭一个晚上吗？
　　他看着身边裹着衣裳的陈雪传寻思着，忽然胡思乱想着陈雪传若是能缩小到一丁点大就好了，可以让他揣在胸口前捂着。
　　月上西天，夜已经深了，路上已经全无行人。流水脉脉，河畔一片寂静，唯有小船在岸边浮动。
　　他们茶都喝得见底，再坐一会就要进屋睡了。
　　陈雪传拿过桌上的书，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承晏五年，胡入帝京，上离宫南狩。”便不再有下文了。
　　“所以后来，赵室皇族全都没了吗？”
　　“说不准，”沈容沉声道，“皇帝身死殉国，十来岁的太子却不知所终。胡人皇帝为了找他，把整个中原都翻了个底朝天，上上下下清洗了一番，错杀了许多人家的儿郎，和战乱比起来，这才是中原最大的一场劫难。中原禁海，一半是怕汉人内外联通兴变，还有一半就是怕太子跑了。到我逃出来的时候，据说他们还在西南到处搜捕太子。”
　　“那你说太子还能活着吗？”
　　“微乎其微吧。我能跑出来，太子没准也能。但是太子若是活着，我估摸应该有你我这么大了，哪还用得着他们到处找？当此少壮，早就会去报仇雪恨恢复河山了。”
　　“哦……”陈雪传听归听，但也不由得想，没准太子就是还活着，只是不想复国了。
　　他爹留给他的客栈他都快守不住了。太子的爹把江山直接丢了，凭什么太子就能轻松地招兵买马，光复河山呢？
　　风越来越凉了，沈容从藤椅上站起来，催着陈雪传。
　　“行了，进来睡觉吧，明天一早我们还得赶紧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