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鬼》没起

6、鬼魂：6

　　黎寻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说有关周越的故事，是在死了三十年后。
　　这不是黎寻第一次在中元节时去人间飘了，一开始黎寻心里还有些执念，人都能转世，他也想试着找找看公子的转世。

　　即使人鬼殊途，他们不能在一起，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死去那么多年，他真是忍不住那些日夜增长的思念了。

　　黎寻没有自杀，没有再和周家有牵扯，也没有因为周越的死委屈自己。
　　他活得好好的，真的像周越信里说的那样四方游历，没钱就赚，有钱就从远方给公子烧些物件。黎寻这一生除开少年时最美好的回忆和最痛苦的回忆，后半生都坦荡，许是他前半生吃了太多苦头，所以老天不想再为难他。也可能是他前半生和公子太过美好，老天又逼着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他要忍着那些午夜梦回的泪花，忍着每日睁眼时摸到的冰冷床榻，还得好好活着。

　　一个人，好好活着。
　　在他乡一个人躺着喘出最后一口气时，黎寻心里没有任何一丝恐惧，甚至还有些开心。
　　我连活着都不怕了，我怎么会怕死呢，黎寻心里想。

　　其实日子久了，那些在心里深深刻着的记忆还是会越来越淡。
　　黎寻每一年都去人间飘荡，一开始他兴致勃勃，想着即使找不到公子也能再去看看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但日子越长，他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找些什么。

　　忘了那些风花雪月，忘了公子温柔的笑意，忘了红纱帐里的满床春色，甚至忘了自己在等什么，在找谁，在流连些什么过去。

　　有相处好的鬼魂劝黎寻说，若是实在不想喝孟婆汤，不想入轮回，那便做个潇洒的鬼吧。前尘记得也好，忘了也罢，总之人都死了，那些纠缠，爱恨，痴怨和回忆，还不如都一并化了灰，即使还惦念也不要总是再梦见了。

　　黎寻笑着向那人点头，一时间又记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和事。
　　可能时间真的太久了，那么多年，那么多日月，那么多分秒的想念，其实都不剩下什么了。
　　黎寻最后一次记起的，是很早以前的一个中元节。

　　那天下着大雨，很冷，刑台上空无一物，只有被雨水冲刷成淡粉色的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黎寻只记得自己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伸手去接那些根本拢不住的鲜血。
　　我是在接谁的血？是谁死了？我忘了什么？

　　去人间的第三十年，依然是中元节。
　　黎寻和相熟的鬼魂一起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游荡，突然就看见了大街尽头的一缕金光。
　　那时候黎寻并没有看见那人的脸，倒是他边上的鬼魂笑着给黎寻说了那缕金光的故事。

　　“嗨，你刚来三十年，可能没听说过，那金光年年中元节都出现，唔……大概有七八十年了吧。听那些地府里当官的说，那是个神仙呢。”
　　黎寻不知怎的觉得那金光有些温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那神仙，为什么来人间？”

　　边上的鬼魂赶紧把黎寻拉回来，被他吓得不轻：“你往那里走做什么！那金光碰不得，真是奇了怪了，你靠近那金光竟然不觉得恐怖吗？那是神仙转世的金身，咱们小鬼碰不得的，一碰便会灰飞烟灭，到时候你连轮回都别想了。”

　　黎寻倒是没什么后怕，他总是记不起来自己在挂念什么，他知道自己忘了些重要的东西，但他确实是不怕什么灰飞烟灭的，他没什么牵挂，死了便死了，也不碍着谁。

　　“那神仙呀，似乎来头不小，听说是天机宫的上生星君呢。那些星君里最受人敬崇的就是上生星君，上生星君可是掌管上生天界的大人物。”
　　黎寻随着喋喋不休的鬼魂飘，时不时搭几句腔：“哦？那为什么要下凡？”

　　鬼魂搓了搓手，很是兴奋地拉着黎寻说：“这个故事说来话长，有意思的很。据说上生星君几十年前上生了一个修为高的凡人男子，但那男人有个感情极好的妻子，说什么也不愿飞升。但上生星君写下的上生令不可更改，最后那男人只得一人飞升。男人顶替了刚下任的司命星君，司命你知道吧，司命可是能更改人间命运，窥探人间烟火的大神仙呢。上生星君心软，又明白男人思念妻子，便偷偷准许他用司命的能力看看他妻子。”

　　“一日，上生星君到司命星君的天府宫查看事项，竟发现司命星君改了他妻子的命数，将他妻子命中注定的大劫移给了别人。虽说一个凡人的命数更改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上生星君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即就要把这件事告上天庭。司命明白自己做错了事，但还是梗着脖子不服软，一句软话不说，让上生星君要告便告。上生星君气得不行，但还是给了司命解释的机会，司命想了半晌，想出一个法子。”
　　黎寻听得开心，顺嘴回道：“什么法子？听你这么说，这个上生星君也没经历过什么情爱，难道还能亲自去试试不成？”

　　边上的鬼魂喜滋滋地拍了拍手，笑着夸奖黎寻：“还真是呢——你可真机灵！司命给上生星君写了个人间常有的情爱本子，还故意给上生星君和他人间的爱人中间插了好些绊脚石。上生星君看也不看那本子，直接一头扎进了人间，化成个凡人体会那些情情爱爱去了。你说这司命也挺小心眼的，不给上生星君好果子吃就算了，还给上生星君安了个断袖的人身。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啊，上生星君和一个男人在人间恩恩爱爱了几年，然后不了了之，上生星君因为那男人死了，那男人却还活得好好的。”

　　黎寻毫无所觉，只是脑海里迷茫地想着，和男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合适的吗？

　　“司命给上生星君写的命就到二十几，上生星君很快回了天庭，但从回去之后就开始一蹶不振，司命的状也不告了，原先的上生令也不写了，成天浑浑噩噩，丢了魂儿似的。司命明白这次错确确实实是在他，便也没再和上生星君互呛，提着歉礼上了上生星君的天机宫。但是司命却没想到，上生星君还真被那段情爱缠住了心，便是死也不愿再待在天上了。上生星君勤勤恳恳做了那么些年星君，天帝也没为难他，让他随自己去了。”

　　黎寻听得投入，以为这便是结局，随口点评了几句道：“这星君倒是很深情嘛，为了个凡人丢掉仙官的位置，那司命也是个能人，什么本子竟这么动人么……”

　　鬼魂不高兴被黎寻打断，接了他的话头赶紧继续说故事：“还没完呢。之后呀，这上生星君就下了凡，司命没法改神仙转世的命数，也早便忘了上生星君命里那个男人姓甚名谁，只能日日看着尘世镜里上生星君日夜辗转找那个凡人。还有啊，你可知上生星君转世这人叫什么名字，说出来我都觉得情深呢。上生星君说他做凡人时姓周，他喜欢的那个凡人又叫小浔，他得找到他，于是便起了个名字叫周觅，提醒自己莫要忘了找他爱的那个人。”

　　“上生星君日日找寻他的爱人，顶着周觅这个名字过了好些年。凡人一世太长，每次上生星君回天上时都不太记得原先的事，非得司命一件一件细细给他说了才能记起。但是前些年呀，上生星君回天上时，司命突然不告诉他那些往事了，司命不忍看他再这么寻下去，上生星君却不听，即使只记得一些零零碎碎也要继续下凡。”

　　黎寻突然觉得有些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
　　身边的鬼魂还在哩哩啰啰讲个不停，黎寻伸手摸了摸眼角，才想起来鬼魂是不会流眼泪的。
　　可是他……在难过些什么呢？那个上生星君的故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不知道多少年后，在他几乎都要忘记这个故事的时候，又是一年中元节，他冒冒失失闯进了一个凡人的家中。
　　那凡人正在如厕，见到他之后惊得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半天才问他一句“您好”。

　　黎寻的脑子里轰的一声，那些记不清楚的发梢，眼角，嘴唇，脖颈，突然全部都涌上脑海。啰嗦鬼魂说的神仙故事并着他那些痛到记不起来的回忆一起在脑袋里炸开，黎寻抖着手想去摸摸眼前的脸，却恍然间想起他的身份。
　　是神仙啊，这个人。

　　记忆里模糊的亲密和浓烈的爱意突然都变得令人恐惧，黎寻不敢说出他所回忆起来的一切。
　　他怕说出口了就会忍不出那些藏的严严实实的感情，怕这个长着公子模样的“上生星君”也记起那些往事，怕他们又轰轰烈烈地爱上，但又必须在七月十五这一天的夜半时分，分别在鬼门的路口。
　　他们只能相会一天，与其都坦白，都痛哭，都诉说那些以往的深情，还不如继续相忘。

　　周越也好，周觅也罢，反正这个神仙已经记不起了，做神仙做凡人都好，那些往事离他越远就越好了。而自己——黎寻轻轻笑了笑，依然是很多年前的少年模样，青涩，带着点温暖的讨好。
　　我没关系的，那么多年不也忘得干干净净了吗，一个人在人间飘荡，只是冷一些，孤单一些，并没有什么的，黎寻在心里慢慢说。

　　黎寻想着便要抹眼睛，伸手时又记起来，鬼魂是没有眼泪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