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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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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臣氏之乱后,有关安倍晴明的事开始被平安京内百姓当作故事般流传:他的母亲乃是狐仙“葛叶”;他能够自由穿棱于鬼魂、怨灵聚集的冥界与人间;他拥有操控鬼神和精灵的法力;他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宅子是分离人类生与死两界的鬼门,怨灵与鬼魂就是通过这里到达冥界......
诸如此类的流言加上晴明对万物多情、对权贵无视的个性;举止风流、飘逸出尘的冷峻形象。更使他像随风飘动的、浮在夜间虚空的云朵般迷雾围绕,诡美迷离。
长德二年,消失了一年的安倍晴明回到平安京,一时间朝中议论纷纷。
将纷繁议论听在耳中,别样目光看在眼里,晴明却依旧如从前那样,我行我素淡泊寂寥。每日的朝会能旷则旷,宫中宴会能拒则拒,游离于世人的视线之外。要说与一年前有什么不同的,那就是不论他是漫步于长街之上,还是游赏于郊野之外,身后总跟着一个小男孩。
那孩子十三四岁,身材修长,皮肤白皙,无一丝瑕疵,举手投足间竟有若芝兰扶风,淡淡散落几缕幽香。他是个相当内向的孩子,清亮的眸子中总泊着超越年龄的冷静,在众人面前,他一举一动沉稳得全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众人讶异之余,开始揣测那孩子的身份,说法纷杂,甚至有些恶劣之极,不堪入耳。而晴明仍保持着他一贯不理不睬的态度,与众人的交往以朝廷为限,他那位于土御门小路的荒凉如废墟的宅院,从没有人能够进入。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时任从三位皇太后宫权大夫的源博雅。
安倍晴明回来之后,几乎就只与源博雅一人有往来,众人经常能看到源博雅带着香鱼或草菇向土御门的方向而去。但源博雅为人淡泊,除喜好弦乐之外,对待世事的情绪竟与安倍晴明一样,但似乎只对彼此例外。故尔也有人询问源博雅有关那孩子的事,得到的回答却都是一句“不知。”
长德三年四月,安倍晴明正式拟报阴阳寮,其十三岁的儿子安倍吉平入学阴阳道。八月,他再次拒绝了阴阳头的任命,仅仅担任了天文博士这一职。并接受了贺茂光荣提出的,将阴阳道、天文道、历道与漏刻道分为两大部分,其中的阴阳道、历道归于贺茂家,从此他不再插手过问的提议。为贺茂、安倍两家最终成为阴阳道之宗家奠定了稳固的基础。
长德四年,安倍晴明为祓除一条天皇的心病而举行了“御禊”。同年安倍吉平升为阴阳得业生。
长保元年,皇太后藤原彰子的病举行泰山府君之祭。
长保二年,卜定左大臣藤原道长之女藤原定子立为皇后。从而使得藤原氏的权势达到顶峰。
晴明家的院子,月光淡淡的回廊上,一盏高脚灯顶着黄豆大小的火焰,静静的伫立在角落里,几只小虫子围着灯火飞舞,在灯盏旁不远的地方,有一只飞蛾停在上面不动,跳跃的烛光将四周映照的阴影重重。
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寂静,即使偶然有一两片樱花瓣从一动不动的树枝上掉落下来,也无法打破这片静默。晴明与博雅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相对而坐,不时端起酒杯轻呷一口,偶尔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博雅似乎有什么心事,目光不时落于晴明身上,又渐渐移开,须臾又移回,间或瞬目,似在思索。
“喂,博雅。”终于,晴明眉梢微挑,用眼角余光瞥着他,说道:“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吧,我回答就是。看你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已经六神不宁了。”
博雅诧异而感慨的看着晴明,自嘲的笑笑,看似不经意的问道:“晴明,吉平真的是你儿子么?”
晴明怔忡的望着博雅,显然他没料到博雅会有此问,良久,收回凝视的目光垂下眼睑,伸手轻轻拾起阶前的酒杯送至唇边,刹那间,杯中液体反射出幽然的月光,照出他眼中有一缕淡淡的神情,似乎是忧伤,又似乎不是。略顿了一会儿,道:“你觉得他不是?”
博雅鼻子轻哼了一声算做回答。
二人一时缄默不语。忽然有片花瓣落在了博雅杯中,他仰头望去,虽然光线晕暗,看不真切,但他知道院中种有樱树,向回廊伸出来的树枝上开着樱花,在晚上开始刮起的春风中飘然落下。
“当年道尊的魂魄被八咫镜驱散,我得泰山府君相助,以他的魂魄重塑了一个人。”晴明的声音比以往低了一些,但仍然清晰、平静的缓缓道来:“可惜八咫镜的能量太强,即使是泰山府君也无法聚齐所有散落的精魄,故而没能塑成原先的模样。”
博雅略低了视线,此刻却有晚风拂过,缓缓撩起晴明披在肩头的质地轻柔的长衫,洁白如雪,长长地曳地,附在光洁的回廊地板上,精致的花纹因覆上了一层青蓝色的月光,也泛起浅淡的青色。
无视博雅的走神,晴明倚着廊柱,神情闲闲的继续说道:“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毕竟凡事都有限度,奢求太多,期望太高,最后将付出的代价只会昂贵的无法想象......”
静静听着,博雅故作镇静的将身前的酒杯拾起,以饮酒的姿态来掩饰自己眼中刹那间的感伤。放下酒杯,刻意平淡的说道:“竟瞒了我这么久,我就觉得你不可能有那么大的一个儿子。”
清亮的眸子中划过一道转瞬即逝地笑,晴明用明显的戏噱口气问道:“怎么不可能?你以为我有多大?”
博雅凝眸看了他半天,才嘿地一笑,摇头说道:“我不猜这个,不论我猜对与否,你定说是我猜错。”
听了这话,晴明也哑然失笑,道:“想知道我告诉你就是。”呷尽杯中酒,身体略往后倾,再次望着博雅,云淡风轻地说道:“还记得白比丘尼么?”
“就是一年前来请你驱除祸蛇的那个吃了人鱼肉,从此不老不死的白比丘尼?”
晴明盯着博雅,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是我师傅帮她消灾的时候。而一年前的那次,是我第二次亲手为她消灾。”
博雅手中握着空杯垂了下来,神色霎时黯然,低声呢喃道:“你说过祸蛇三十年才驱除一次......”
听到博雅的低语,晴明继续说道:“坊间的流言你应该听说过吧?”
博雅骤然抬眼,不假思索的问道:“难道你真是狐狸的儿子?!”
略微侧目,脸上还是不露丝毫喜忧,拾起酒壶将酒杯斟满,看着杯中液体,微微漾动的美酒明净安宁,淡淡说道:“我是灵狐之子。而狐狸有三百年的寿命。”
博雅早已被他的话所震惊,呆呆地坐着,晴明从他手中取下空杯,拿起酒壶斟满,和言道:“被吓到了?”
“怎么会?!我,我只是有点惊讶,原来狐狸竟能活那么久而已。”博雅竭力摆出平静的表情来掩饰早已慌乱的心情,其实,他这种努力采取自然平静的态度本身就已经很不自然。
晴明略一浅笑道:“可惜我活不了那么久,当年求泰山府君相助,他要去了我一半寿命。剩下的还要和吉平分享,估计没有多少了。”
博雅一怔:“你是说只要他活一日,你的寿命便会减少一日?”
晴明将斟满的酒杯递到他手中,悠然笑笑,虽未出声,但答案已是显而易见。
“他对你来说竟那么重要——”握杯在手,博雅有意无意地向后一靠,目光散漫起来。
晴明的眸光随着博雅的话逐渐暗淡,一丝晚风带着浓郁的紫藤香气诡异地袭来,心便这样凉了一下,索然的说道:“没什么对我来说是重要的。我的人生本就是一片无所来去的过程。只是每每想起他,罪恶之感就会在心中滋生,蔓延。我想,对于他,我恐怕还是放不开。”
“若换作是我,你是否会如此难割难舍?”
角落里的那盏烛灯此时燃尽,光焰湮灭,一缕青烟如游丝般弱弱浮起,于半空消逝不见。亦如这个问题一般,不可能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