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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祭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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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天的时候。
她终于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她生活了十年的山庄。
当一身狼狈的她,重新站在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时,却又感觉……仿佛有哪里不对。
——肃静,一切都太肃静了。
仿佛毫无人烟。
而且这漫天满地刺眼的白,她总觉得白过头了。不但地上、树上、屋顶上,就连人家家门前都……挂上了白色的幡?!
庄里死了人?
脸色瞬间煞白,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攀上心头。
孤厌雪放眼四望,果然,几乎每家每户门前都挂上了白幡……
而在这整个慕眠山庄,怕是只有一个人的地位,才能让庄内所有人都为他祭灵了。
慕离归!!!
女子惶然抬头。
他死了么?他到底……还是死了吗?
“咣当!”
一声脆响于拐角处乍响。
孤厌雪转头望去,只见一个丫头正捂着嘴,满脸不可置信又悲痛欲绝地看着她。
“……阿兰?”
“……”
明兰捂着嘴,确认来人真的是她时,本已哭干的泪水再次冲破红肿的眼眶。
不住地摇着头后退,喉咙里控制不住地低声呜咽着。望着她的眼光似仇恨、似痛苦又似绝望。最后终于受不了般,转身跑开了。
“……”
孤厌雪张了张口,望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无措地呆在了原地。
“姑娘,是你吗?”
身后,又响起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
孤厌雪连忙回身。
“……阿婆?”
老人驻着拐杖,又靠近了她几步。一双老眼昏花的眼睛凑到她跟前,一双手颤巍巍地想抚上她的脸。
“真的是你吗,孤丫头?”
“是我,阿婆。”
轻轻地把那双枯手摁到自己脸上。在见到老人的瞬间,孤厌雪莫名就红了眼眶。
她从小失母,自来到暮眠山庄后,阿婆几乎就是她和慕离归的半个娘亲了。此刻乍一见着她,心里莫名的酸楚、痛苦和委屈瞬间就都翻涌了上来。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阿婆叹息一声,轻声低喃着。一双浑浊的老眼里,渐渐地也积蓄起了痛苦的眼泪。
“阿婆……他呢?”
尽管有所猜想,可还是忍不住心中最后抱有的那丝期望,孤厌雪颤声问道。
——或许只是她想多了呢?也许,他还在呢?
老人身子一僵,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缓缓转身。
“姑娘,你跟我来。”
半刻钟后。
老人带她来到了后山的灵堂。这里,是世代慕眠山庄家主的沉眠之地。
依然是一片素白。
门口有两人把守着,是庄里的两个年轻小伙。她认识他们,甚至可以说交情不错。
以前总爱来找她,去东边的林子里狩猎玩,却每次都被慕离归凶一顿赶回去。说他们把庄里的孩子教坏也就算了,还想来荼毒客人。
所以他们暗地里,跟她说了不少他们庄主的坏话。
“古板严肃的小老头”——这个绰号,就是他们起的。
可如今,他们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只剩炽烈燃烧的憎恶与仇恨。
通红的双眼恨不得吃了她一般。若不是有人拦着,他们可能就上来跟她动手了。
孤厌雪眼眸微沉。到了这里,她心里最后那丝希望的火苗,也终于彻底湮灭。
灵堂上方,是慕氏列祖列宗的碑位。中央,停放着一个紫檀木做的新棺。棺未上盖,阿婆就站在棺木的左上方,眼神忧伤地盯着棺内。
“……”
孤厌雪缓缓向着棺木走去,腿跟灌了铅似的沉重而无力。
当终于看到了那梦中朝思暮想的人儿时,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宽敞的棺中,苍白而安详。
她竟然感到莫名的平静,仿佛大脑都已经停止思考了一般。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在想——他终于解脱了。
他这一辈子背负得太多,活的太累,到头来都没等到真正幸福的那天。如今,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解脱?
缓缓跪下身,手不自觉地伸到棺中,摸了摸那张苍白而冰冷的脸。
“姑娘你回来得不早不晚,今儿正好是少主的头七。若你再晚回来一天,可能就只能见到他的骨灰了。”
阿婆突然开口了。
眼神依然慈和地看着棺内之人,仿佛在看自己睡着的孩子一般。只是那眼底深藏的悲伤,和抚着棺木的那只微颤的手,却是暴露了主人此刻内心的真实情感。
“骨灰?”
如梦初醒般,孤厌雪怔怔地望向阿婆。
阿婆点了点头,道:“少主生前交代过,说若有一天他不幸辞世了,就给他火葬了……他只想走得干脆点。”
“……为什么?”
本以为无动于衷的心,却在听到“走得干脆点”这句话时,颤抖了起来。眼泪,也不知不觉滑了出来。
“因为少主——这一辈子都是一个人。”
说到这,阿婆把头仰了起来,似乎是不想让眼眶内打转的泪水流出来。
平复了片刻后,遂又重新说道。
“姑娘,少主是个不善言辞、沉默孤僻的孩子。很多事,他没说、也不会解释……
关于二十年前那场纠纷,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老婆子我,就多嘴跟你说说。也顺便,替我的小少主,叫叫屈。”
“……”
孤厌雪木然地看着上方的老人,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着:不要听她说!
似乎只要老人说完,她就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一般——她害怕听到所谓的真相。
若她当真错怪了他……
“姑娘你,不单单是因为上一辈的仇怨在恨他吧?是否……也在怨他没有对你坦诚相待,怨他从未跟你提起过他的父母之事?”
孤厌雪:“……”
老人轻叹了口气。
“其实,那哪是他故意瞒着你,他只是不愿……不愿再忆起他那对糟心的父母罢了。”
这世上,若要说少主最恨的人是谁,那就是他自己的父亲了……姑娘你可知,少主为何叫慕离归,又为何随母姓?”
未等她回答,老人又接着道。
“离归,离归,喻为离人归来之意。这个名字,是夫人给他起的,意思就是盼着离人归来。而这个离人——就是慕夫人的丈夫,江宗主。
二十年前,有两件众所周知的大事。一则,天下第一美人月玲珑,也就是你母亲、后来的雅夫人,嫁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剑客。
二则,一直疯狂追求雅夫人的浩天宗宗主江铎,某天突然与京城里某位名门世家的大家闺秀结亲了!
说到这,我想你差不多也能猜到什么了。
是的,夫人与江宗主的感情并不合。不……确切的说,是江宗主压根从始至终就没瞧上过我们夫人,夫人一直都是单方面的痴恋着那个人。而那个人心里真正喜欢的,只有你母亲一人。
他们两当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没有人知道。只知道少主出生后,便从没见过他的父亲。他们娘儿俩,仿佛就被江宗主遗忘了一般,从未回来看过他们。少主恨他无情,才自改了母姓。”
“就算……他不是有意隐瞒,江铎终究是他父亲,他与我家的血仇也是事实。”
孤厌雪咬着唇,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阿婆叹了口气。
“是……这点无法否认,可出身又如何是他能选择得了的?”
孤厌雪:“……”
阿婆见她不再言语,接着道:“江宗主爱雅夫人爱得疯狂,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雅夫人的丈夫,也就是你父亲,不堪其一次次对自己妻子的骚扰,便怒而向江宗主宣战了。那场决斗,听说是输的人就要永远离开雅夫人,终身不得再与她相见。
然而,你父亲空有一腔怒火,却又怎是江湖三大宗门之一浩天宗当家人的对手?何况江铎对你母亲的爱,丝毫不比你那位父亲少。
所以那场大战打了三天三夜后,最终你父亲败了。被打得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当江铎踩着他的头颅说,感谢你把玲珑送到我身边时……你父亲无法忍受这种耻辱,羞愤地当场自绝了。”
“……”
孤厌雪双手握拳,全身都在颤抖,眼里冒着愤怒的火焰。
“你父亲死后,你母亲亦随之而去了。所以当江宗主满心欢喜去见你母亲,却正好看到她拔剑自刎的那一幕时……他便疯了。彻底癫狂入魔后的他,屠了岐山孤氏满门后,便再也不知所踪。
这些,便是二十年前那场血案的始末和由来。”
“所以,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一切都是我父亲不自量力自找的,是吗?”
孤厌雪嗤笑了一声,眼神冰冷地目视着上方最角落里的那个碑位。
“不……这些只是老婆子猜的你可能想知道的,而下面我要说的,才是真正我想说的。”
“……”
孤厌雪重新把目光放回到老人身上。
老人转身,缓缓走到上方灵位前,台上有个类似碗状的东西。老人端起它,颤巍巍地又走了回来,把碗递给她。
“之前,我说少主这一辈子都是一个人,姑娘可知是何意?”
孤厌雪望着碗中的东西一阵愣神。
这是……一碗干了的饺子?皮已经被冻得硬邦邦了,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晶。形状做得不是很好看,接口的部分尤其厚。
这独特的捏法……怕是只有那个家伙捏得出来。
鼻子莫名一酸,两滴滚烫的热泪瞬间滴落,掉在霜白的饺子皮上。
“这是……他做的?”
声音如同捏着嗓子发出来的一般,又轻又细,带着微微的颤抖。
“是的,冬至那天,少主亲自做的。可惜……等了姑娘一天,也没等到你回来。”
冬至……二十七……
“他,就是那天走的?”
阿婆沉重地点了点头。
“为了做这顿饺子,他耗尽了心力。就为了和姑娘的那个约定……可你终究没回来。”
“……”
孤厌雪抱着手中的这碗饺子,张着嘴巴,无声地痛哭了起来。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涕泗横流,哭得额角青筋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她亲自带他走出了黑暗,却又亲自把他推入了更深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