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余恨》丹心如玉

18、（十八）

　　身在淮南的李重进，不甘心郭威和柴荣辛苦夺取的江山就这样兵不血刃被赵匡胤兄弟吞下，他派人告知赵匡胤，要进京恭贺新皇登基。
　　赵匡胤知道李重进忠心于后周，肯定不会对他心悦诚服，一定另有图谋。
　　他叫来翰林学士李昉，说：“你赶紧想法为朕拟一份诏书，既能拒绝李重进入京又不引起他猜疑。”
　　李昉答复：“谨遵皇上旨意，微臣一定办妥此事。”
　　李昉文采裴然，而且胸有谋略，这种棘手的事交给他处理最合适不过。
　　“朕与你本是君臣，君为元首，臣作股肱，虽在远方，同为一体，朝拜俗礼，何须此日？……”
　　李重进一看，诏书感人涕下，但以他与赵匡胤的关系，这也太虚伪不过了。
　　不能入京，他就无法调动军队，也不能发动政变拿下赵匡胤，只能在扬州招兵买马，壮大实力，准备大计。如果能说服李璟加入反抗赵匡胤的行列，胜算就会多几成。
　　李重进派人向李璟求援，李璟对信使说：“李大人要反赵氏，朕自然支持。但南唐已许久不练兵事，一群残兵老将的乌合之众，怎能抵□□禁军？”
　　李重进见李璟不愿意救援，派出幕僚翟守珣星夜前去与中书令李筠商议一起联合南北起兵夹攻宋军。
　　这个李筠也是柴荣的忠臣，赵匡胤称帝后，派使者带着诏书见李筠。李筠却拒不下跪接旨，而是当着使者的面将柴荣画像挂在墙上，痛哭流涕。他一心准备伐宋报答柴荣。
　　李重进做梦也没有想到，翟守珣没有去见李筠，而是去了汴京，将李重进和李筠的计划详细告知赵匡胤。
　　赵匡胤让翟守珣回去施展计策。翟守珣巧舌如簧，蒙骗李重进和李筠，并故意将二人约定的起兵时间错开。
　　李重进和李筠果然中计。李筠刚起兵即被赵匡胤的军队控制，此时李重进还在扬州的卧榻上酣睡，错失了南北夹击让宋军分兵备战的良机。
　　平定李筠后，赵匡胤带着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宋偓四名大将率领中央禁军讨伐李重进。
　　赵匡胤对几位大将兼“兄弟”说：“朕对后周旧臣毫无猜疑顾忌，重进不体恤朕啊。他身怀反心，朕只得亲率大军来抚慰他了。”
　　“皇上宅心仁厚，李重进不识抬举，我等不日即攻下扬州，将其首级取来献给皇上。”石守信等人说。
　　毕竟众寡悬殊，不到三日，扬州城被赵匡胤大军攻破。
　　李重进见大势已去，带领家眷几十口自焚而死。李重进的哥哥深州刺史李重兴闻讯后在居所自杀，
　　赵匡胤不解恨，命人将李重进弟弟解州刺史李重赞、李重进儿子尚食使李延福在街市上处斩，李重进部下几百人一并被斩杀。
　　李重进叛乱很快被平息了，但是赵匡胤迟迟没有撤走，继续驻扎在扬州。
　　赵匡胤站在江边向对岸眺望，两年前，他还是柴荣手下一员战将，在这里带着兵马与南唐厮杀，而今，已成为万人之上的皇上，看着那片肥沃的南唐疆土，更觉得馋涎欲滴。
　　隔着他和李璟的这条长江，曾经激起过多少豪杰的万丈雄心，曾经有多少不可一世的枭雄带着千军万马来过，只要迈过去，就可以统一江山万古流芳！
　　但是，曹操、刘备、苻坚都饮恨而回。无数的故事告诉他，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子错满盘皆输，此时更要谨慎。
　　死了李重进。来了赵匡胤，李璟辗转难眠。
　　他派徐炫去见赵匡胤，想打探他不离开扬州的目的。
　　赵匡胤见到徐炫，准备吓唬一下，说：“大宋军兵强马壮，灭南唐易如反掌！”
　　徐炫不慌不忙地说：“皇上所言，徐炫焉能不信？以大欺小固然能取得一时之功，然而我南唐也不会坐以待毙，也会让皇上损兵折将！”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哈哈！”赵匡胤大笑，并下令款待徐炫。
　　经过试探，赵匡胤确定了李璟只求安稳不敢出兵的心态，此时也不是攻打南唐的时机，不日即班师回汴京。
　　李璟虽然确定了赵匡胤只是为了吓唬他，但他一天也不想在金陵待下去了，日日催促洪州南昌府的工事。
　　“陛下，南昌建都诸事俱已齐备，请问何时迁都？”尚书右仆射严续问。
　　“待朕交代从嘉国中事宜，便可动身。”
　　李璟召来李从嘉，说：“朕已决定日内迁都南昌，你留在金陵监国。严续和殷崇义为你辅政，朝中大事申奏南都，日常政事由你裁决！”
　　“儿臣遵命！父皇保重身子！”
　　李璟乘上龙船和一众大臣出发，一路上旌旗招展，仗卫林立，禁军浩荡，百官颔首，队伍绵延千余里。
　　当迁都船队驶近皖公山，郁郁寡欢的李璟正在借酒浇愁，偶一抬头，望见大江北岸青翠欲滴的峰峦，便问伺候在旁的宫廷伶人李家明：“眼前青峭数峰如此秀丽，不知何名？”
　　李家明回复道：“此峰乃舒州皖公山，可惜如今已不为我朝所有。”
　　李璟听罢，心情更加酸楚。
　　所到之处，凡遇见老人，李璟都亲切地慰问，体察他们之疾苦，民众极为感动。
　　行至庐山，观摩寺观，遍览美景，赋诗谈宴。
　　李璟召见在此处隐居的史虚白，一同宴饮。
　　李璟问：“高士长居庐山，近来可有作过诗赋？”
　　史虚白微微点头：“近得鸡居诗一联。”
　　“快说来给朕听听。”
　　史虚白吟道：“风雨揭却屋，浑家醉不知。”
　　这分明是在借风雨揭屋之名，谴责李璟失去疆土之责。
　　李璟听完脸上浮起一层黑青，但还是热情款待史虚白，赐赠他衣帛酒食，并尴尬的笑笑，说：“老先生忠言逆耳，难能可贵！”
　　徐炫劝史虚白：“先生不愿屈就也就罢了，你有二子，可否出仕辅佐朝廷？”
　　史虚白摇着头，推辞道：“野人有子，贤则立功业，以道事明君；愚则负薪捕麋，以养其母，仆未尝介意也，不敢以累公。”说完此话，兀自离去。
　　李璟看着他的背影唏嘘。
　　史虚白是当世高士，有远见卓识，早年才华不见用，从此隐居不肯出仕，甚至装疯迷窍，荒诞不经。
　　南唐刚刚建立，史虚白与韩熙载一起投奔李昇。
　　他见李昇重用宋齐丘，就当着宋齐丘的面，对李昇自荐说：“我之才能不亚于宋齐丘分毫。如陛下愿意，我可取代宋齐丘辅佐陛下。”
　　李昇不置可否，而宋齐丘相当不服。
　　他让史虚白一起宴饮，在酒席上为了让史虚白出丑，叫他当场填制书檄诗赋碑颂，这可是极高难度啊，既要懂得仕途经济，又要有风花雪月的本事。
　　史虚白半醉半醒中，出口成诗，连占数篇，洋洋洒洒、词采磊落，四座皆惊。宋齐丘不得不甘拜下风。
　　李昇刚启用史虚白不久，他就进言道：“中原贫穷，天下唯有江淮富足。当趁机长驱直入一举定下中原，莫待时机流逝，他日悔之莫及。”
　　李昇虽然爱惜他的才华，但迟迟不肯采纳他的大计。史虚白一气之下装病拂袖而去，归隐庐山。
　　十多年前，李璟派人问过他是否愿意回朝廷，被他谢绝，只带回一句话：“我今往来庐山，不问世事，身在草野，安知国家大计？”
　　此次迁都，正好顺道经过庐山，访一访这位隐士高人，以解心中愁闷，熟不知被他噎得哑然无语。李璟也只得摇头苦笑。
　　他一生都在寻找属于他的千里马，属于他的张子房、魏征，老天还会给他机会吗？
　　抬头看苍天，苍天不语。半生蹉跎，方知千金易得，孤臣难求。
　　经过一个多月的舟车劳顿，龙舟抵达南昌府。
　　李璟率文武官员登岸后，洪州大小官员倾巢而出，前呼后拥，隆重接待。李璟乘坐銮舆马通过御道抵到皇宫，整条路銮声不断，李璟给这条路赐名叫鸣銮路。
　　刚开始的兴奋劲过后，李璟日益苦闷，他口中常常说“洪州乃藩镇之地，作为王都过于低洼狭小。”
　　由于南昌府建造时间仓促，宫殿和房舍太少，居所狭隘，百官家眷没有地方住，很多大臣连一间居室都分不到，只得在办公之处席地而卧。大臣私下议论纷纷，抱怨颇多。
　　生活方面相比起金陵更是犹如天上地下，食物粗糙不说，连空气中都飘荡着浑浊咸腥。
　　他坐在门殿的台阶上，看着浩渺的天空，那里万里无云，不知道仙人们乘往天河的船筏是否也在上面遨游，而自己像一只苍老的鹤鸟，只能遐想那黄帝问道的崆峒模样。似幻似真，一排排的新竹，依稀彷佛，化龙而去。
　　灵槎思浩渺，老鹤忆崆峒。苍苔迷古道，红叶乱朝霞。栖凤枝梢犹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
　　秋意漫洒苍穹，落花黄叶，一景一物，皆勾起他心中的忧郁，他呆坐宫中，日日北望金陵城，不禁潸然泪下。
　　当初唯一赞同迁都洪州的唐镐见李璟如此状况，心中难过、愧疚莫名，惊惧交加，不治而亡。
　　百官为让李璟心情好起来，在长春殿举行宴会。
　　酒意朦胧中，李璟见到宋齐丘面目可憎地自远而来，慢慢靠近，他大声呵斥：“宋齐丘，你这个奸贼！”他提着剑到处追赶，“奸贼，你往哪里跑？朕的宝剑岂能饶你？”
　　众臣都被这一幕给惊呆，纷纷上前劝阻李璟：“陛下，这里没有宋齐丘！”、“宋齐丘已经死了！”
　　李璟忧心过度，兼又水土不服，身体日渐虚弱。众大臣请求迁回金陵，但尚未成行他就病倒了。
　　他心里知道自己不行了，便亲自写下遗旨：“将朕葬于南都西山，累土数尺为坟。违背此言，非忠臣孝子也。”
　　除此，他再也没有留下关于治国理政的遗言，他还能说什么呢？先皇李昇殚精竭虑发展起来可与中原抗衡的南唐，在他治下变成了宋朝的附属国。万语千言，如何道得尽那风干了的过去？
　　作为人君，李璟多才多艺，情趣高雅，仁慈恭俭，他具备君主应有的气度。
　　但是，自认为是李唐王朝的后裔，妄想恢复李唐的江山而求成心切。继位后，为了施展抱负，在佞臣的怂恿下，疲兵闽、楚，消耗国库，错失了北伐的大好良机。
　　他本想停止战争专心内政，无奈后周大军又趁机进犯。任用将领失误连连败北，以至于失去半数国土。
　　后悔和忧愤，每一天都萦绕在他的心头……
　　961六月十六日，李璟在南昌府长春殿去世，终年46岁。
　　李从嘉不忍心将郁郁不得志的父皇遗体葬在西山，将灵枢运回金陵，并请求赵匡胤恢复了李璟的帝号，庙号元宗，谥号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下葬于顺陵。
　　李璟死后，文武大臣都迁回金陵。
　　刚满二十五岁的李从嘉即位，遵照李璟遗愿改名为李煜。
　　日以煜之昼，月以煜之夜。也许李璟希望儿子能扭转南唐的命运，像舜帝那样光耀千古、照亮南唐晦暗的前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