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渡》卷施儿

4、雷打冬

　　“启禀将军，属下在地上发现了一些沙砾。”
　　“沙砾？”
　　武青蹲在地上仔细看了看，果然是有许多细碎的沙砾。他捏起来一小撮，用手掌攥了攥，沙砾一点都没粘连，直接便散开了，干燥的很。
　　“这附近都是哪里有沙子？”
　　“北边那条河底有，属下从前路过鬼门关便见过。再就是出了关，黑水泊多得很，满地都是。”
　　如今的幽州并不是十分温暖，可是林崇身上的血迹呈鲜红色，并未完全凝固，也就是说他死的时间并不长。若是北边来的贼人，身上粘的沙砾不可能这么干燥。
　　而那个黑水泊，他早就听林崇说过，是片一望无际的沙漠，若是那里的贼人，倒也说的过去。想到黑水泊，武青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风窝子里那窝老贼，便问道，“风窝子离黑水泊远不远？”
　　“风窝子就在黑水泊边缘，距鬼门关不过两三个时辰的路程。”
　　“前些日子，舅父曾让人去到关外换些好马，却不想未出关便教人劫了驼帮。此事与黑水泊那帮贼人定也脱不了干系。”
　　武青看着手下人将那具模糊的血尸裹了起来，后槽牙紧紧咬在一起，两颌的肌肉拧着，似乎只有将那伙强盗撕碎嚼烂才能解恨。
　　“来人，点一千精兵，跟本王去伐了这帮逆贼！”
　　武青年轻气盛却也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一听这话，别人都不敢劝，只有雀郎翻身跪倒在武青跟前，“将军万万不可！那黑水泊是个吊诡的所在，这一二十年间多少人去攻打，可从未曾有人活着出来。将军若是遭遇不测，属下等万死难辞其咎。”
　　雀郎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情谊深厚，武青是个重感情的人，果然他顿了脚步，“本王今日定要闯一闯这黑水泊，想去的跟我去，不愿去的便留在鬼门关，本王保证不会有人与你们为难。”
　　武青说完，握住缰绳翻身上了马，一路绝尘而去。留下遍地的士兵面面相觑。
　　到了关门武青才知道什么叫鬼门关，焉支山绵延半扇疆土，余脉也高耸崎岖。脚下的栈道踩上去便嘎吱作响，摇摇欲坠，木板的缝隙比拳头还宽，一脚踩漏就会落入浑浊翻腾的水中。抬头也只能看到巨石中露出的一线天，好像随时都会倾落，就连他也忍不住脚下打颤。幸而他的马是西域的宝马，生性忠烈，走在这样的地方也并未露出胆怯之意。
　　没劫到粮，吴老二一路都闷闷不乐，也不想去桃花渡了，便带着人回了黑水泊。寨中人人都垂头丧气的，赵天德偏偏不长眼，“真是晦气，我就说这军饷不好劫，这回可好，忙活半天，老婆本都折进去了，最后呢，一场空。我看这寨子迟早要完，不行赶紧收拾收拾回汉中吧，该娶媳妇娶媳妇该打光棍打光棍，老子的娘子还在瓦舍等着我呢。”
　　吴老二懒得跟他多说，去了房间蒙头睡觉。这次也怪他，谁知道做了强盗居然还想些有的没的，怜悯之心以后是万万要不得了。
　　外边天色不好，阴沉沉的，黑水泊的天气一日三变，眼看着还有几场雪好下。吴老二辗转之间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正睡着，忽然听到外边敲锣打鼓的声音，那声音一开始还远远的听不真切，后来隐隐听到一句“有人闯寨子了”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脑袋瞬间清醒了。
　　好多年没有送上门来找死的了，正好今日气不顺，便拿这厮开刀，好好杀一杀这窝囊气。
　　吴老二随手提来长剑，掀开门帘，脚尖一踩便朝巨石阵去了。
　　武青出了鬼门关未曾下马，宝马翻羽如一道魅影般朝着风窝子一路奔来。
　　虽天色尚早，但是穹顶已经阴沉沉的下落了许多，每一揽风里都掺了一半沙子，眼看一场大雪便要来了。越是靠近风窝子前那道风墙风便越大，武青将斗篷罩在头上，只露出一道细缝，仍是被灌进满口满鼻的沙砾。
　　风墙如一道地府之门，黄腾腾夹着风沙立在那里，翻羽一头扎进去，却被飓风吹得一声长嘶，扬起两只前蹄，差点将武青从马上甩下去。武青扬了扬缰绳催促它前行，翻羽却只是原地踢踏喷气，一步也不肯上前。
　　翻羽还是十六封王那年舅父送的贺礼，通身雪白，一丝不染，他一向爱若珍宝，从来连马鞭也不曾配。如今它不肯往前走，武青也难耐它何，
　　武青只好翻身下马，将翻羽留在外边，硬着头皮往风窝子里闯，一头扎进去，风沙瞬间夺走了他的辨识能力，眼睛不敢睁开，耳边除了嗡然再没了别的声音。他自小未受过这样的苦楚，风沙削面，脸上已经划出数道红痕。
　　正走了没几步，忽然觉得有人在扯他的斗篷，武青警惕的反手一挥，却摸到了一手毛绒绒的细发，原来是翻羽。他摸索着找到缰绳，翻羽却不肯跟他走，用力将他扯出了风墙。
　　武青知道翻羽一向通人性，猜它可能是发现了什么，便跟着他往后退，退到一个沙坑边，见到一头脱毛癞皮的骆驼正跪卧着，眯着眼嚼食，见到他连头都没抬。
　　武青听说过沙漠里的骆驼有识途的本领，他和翻羽都不认路，若是有这头骆驼带路，穿过这道风墙许就不是什么难事。
　　这骆驼正是吴老二的那头，连吴老二都难请的大爷，武青就更难奈何了。又是拽又是拖，那骆驼起身抖了抖沙子，又卧下了身子。
　　正僵持着，远处突然传来沙沙声，绵长悠远，似乎有很多野兽在朝这边奔来。武青来不及细细分辨，翻羽已经扯着他躲在了一处沙丘后。
　　武青定眼看时，只见十余匹狼接二连三的跳入风墙，接着便不见了。
　　这些畜牲怎么敢跳进去？它们居然不怕死？
　　“王爷！”
　　“将军！”
　　武青正在思忖，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唤他，原来是雀郎带着人马赶来了。那沙沙声多半也是他们弄出来的。武青当即松了口气。从沙丘后现身出来。
　　雀郎跪倒在武青脚边，“属下救驾来迟，还望王爷赎罪。”
　　翻羽跑得快，武青又是赌气前来，难免翻羽他们赶不上他。
　　“起来吧。”
　　武青大致看了一下，雀郎带来了足足三千精兵，还有不少生面孔，显然是将鬼门关守卫中的人也带来了不少。武青虽然觉得这样不妥，但是此时也无暇顾及了。
　　“问一问军中有谁会驯服骆驼？要想穿过这道风墙，眼下只能靠这畜牲了。”
　　来的大部分都是马上发家的骑兵，甚少有人会拾掇骆驼。何况一般骆驼都性子温驯，哪里需要大力气去驯服呢？
　　风愈发狂暴了，沙砾中还夹杂着些许小冰粒落下来，沙漠里的雪来的既快又多，一会的功夫就会有积雪，马踏上去必然难行，想退也来不及了。刚才那群狼既然进去，说明这风墙里头必然有避风御寒的好去处。
　　武青招呼众人跟上，他今日就要闯一闯这风窝子。
　　那骆驼却突然起了身，抖抖身上的沙砾，眯着眼朝风墙走了进去。武青当即挥手，攥住它背上的长毛，众人也都屏气凝神，相互搀扶着跟了上去。
　　骆驼一进了风墙，脚步就加快了，一点都没有刚才那颓靡的样子，武青手中一滑险些脱手，忙跟着加快了脚步，众人手挽着手也跟了上去。
　　跑了不到半刻，武青已经感觉风小了许多，骆驼却还在奔跑。士兵虽然训练有素，但是到了风墙里平日的训练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为了不被丢下都死死拖着身边的人。三千人来回拉扯，武青被扯的身形不稳，手中短毛便脱了手。
　　武青的脚步慢了下来，后边的人躲闪不及，一个个朝前扑去。武青被扯的脚步趔趄，扑倒在地上。
　　武青慢慢睁开眼，跟风墙前比，这里的风几乎不可闻了。大部分士兵都出来了，几个一堆趴在地上哀哀呼叫，但并未有人受伤。那匹骆驼正卧在几步之遥的沙坑里，装若无人的嚼食。
　　武青揉了揉被吹的模糊的眼睛，面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骆驼卧的沙坑是在一块赭红色的巨石下，那石头足足有三层楼高。
　　“我的天!这是什么鬼地方!”
　　武青被身后人的声音吸引，这才发现原来那不只是一块巨石，在后边足足有上千亩连绵的赭红巨石石林，森然而立。天上撒着薄雪，天色阴暗，士兵的银甲已经看不出光泽了。不知道这样大的风刮过几个朝代来到这里，每一块巨石都被风沙剥削的千疮百孔，却依然痛苦的立着，像是地狱里挣扎的恶鬼。
　　“将军，人已清点了，一个也没少。眼下还往里走吗？”
　　武青扫了一眼列队整齐的士兵，这才有了精兵的意思，摇了摇头，“你等在此候着，本王先去瞧瞧。”
　　说完便飞上一块巨石，雀郎放心不过，也跟着跳了上去。
　　巨石阵并非坚不可破，只要内力够强，飞将上来，不消一刻也能闯过去。只是世上鲜少有人有如此轻功，再加上吴老二整日散播些鬼神故事，掩人耳目，这才能保风窝子二十年来太平。
　　萧然的风还在吹，四周除了一只骆驼便没了任何生机。武青从汉中带来的兵平日纪律严明，此时武青不在他们也鸦雀无声。那些鬼门关的守卫就没了这么多规矩。
　　“我说，这鬼地方怎么连个人迹都没有啊。”
　　“人迹这些年进风窝子的人有几个活着回去的这小王爷初来乍到的不懂规矩，倒累的我们跟着送命。”
　　靖远军听他们说的不堪，分辨道，“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将军自有将军的绸缪。你我不过是兵卒，有事听令便是了，怎么还有了埋怨之意”
　　“要人听令也要有那个教人听令的本事才行，小王爷与那软囊囊的楚兵打过几回仗便以为无往不利了赤狄部，桃花剑，当是好惹的今日要是撞上那桃花剑，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爷爷上贡。”
　　这话一出，众兵都沉默了。桃花剑是谁这么多年劫了这么多道，却连个见过他真面目的人都没有。也许真如世人所传的那般，早就不是人了。
　　“我看小王爷是出不来了，弟兄们各自找地方避寒吧，待雪停了好回关。”
　　鬼门关的士兵都三三两两的散了开来，带头的那人还捡了干草，砍了些胡杨枝条，拢起堆火来。
　　草上因沾了雪水不好燃烧，冒出了滚滚的浓烟来，火苗一下下舔舐着寒冷的空气，映得诸人身上的银甲都染了血色。靖远军一开始还不肯动，后来雪越下越大，他们从关里匆忙赶来，衣衫又薄，一个个冻得抖似筛糠。料将军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便纷纷拢了火堆取暖。
　　武青和雀郎在巨石阵上方来回跳跃，石头之间的距离有的极近有的极远，最远的他铆足了力气也只是将将跳过去。石头上还结了一层冰碴，踩上去不是十分力便会滑倒。武青身手还算不错，却也颇费了一番工夫。雀郎武功尚不如他，落在他身后不少。
　　路程过半，却连个人影都没看着，早先那些避雪的狼也不见了踪影，难道找错地方了
　　他们赶了半天的路，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瞧着天色似乎是入夜了，可是细算一算，却又不对。
　　武青抬头望了望天，正思索着，忽然一道银光闪了闪，从他的眼角处绽开。武青寻光朝南望去，一道惊雷却突然落了下来。借着电光，武青隐隐看到远处似乎有一大片墨玉光泽的东西，似是一大团墨，闪着粼粼的波光。
　　这难道就是黑水泊
　　武青的心停了一下，这一大片水域比他在楚地见到的大泽还丰沛，沙漠里居然会有这样神奇的所在，就连他也忍不住怀疑这是海市蜃楼了。
　　“将军，雷打冬，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雀郎惊恐的看着远处的异状，小声提醒道。
　　“哼，今日桃花寨的贼人便要身首异处，当然不是好兆头。”

作者有话说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