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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苍天不公(二) ...

  •   夜终于算是静了下来。
      那几只黑鸦振翅而起,灰黑的一片离了树枝,飞向了那不远处残余着的火光,用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琢着泥土。
      两脚羊不消去看,也知道它们在吞咽着什么。
      亢奋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个个皆是心满意足,油光满面。
      两脚羊潜在黑暗里,看着这群人从她身旁走过,间或还扔下些残渣来,既像是兽骨,也像是人骨。
      她想大叫,可嗓子已然喑哑,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想看清楚黑夜中每一个得意大笑的人的面孔,可眼中早已酸涩难言,月光似也弥漫着血色,所见之处皆是一片苍茫。
      她所做的,只能撑着软绵无力的身体慢慢地爬向白日那处地方,在地上拖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她看着地上那两堆白骨,有点儿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天夜里还和自己抢食的二人,可这也由不得她不信。
      两脚羊怔怔地看了半晌,蓦地勉力爬将起来,从那两堆骨头各自取了一根来,揣进怀中,月光温柔,百般眷念地抚过两脚羊的头顶,带起几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又乘风而去。
      今夕是何年。
      亦不知这白骨愿不愿意再随风而去。
      她松开自己一直紧握着的手,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块树皮。
      树皮在那一个夜里被女人反复摩擦,后来又沾了两脚羊的血液,此时再看时,已然被血色浸透,死气沉沉地呆在两脚羊那细小的手掌里。
      两脚羊神色木然地看着它,将它和那两根白骨一同放进了怀中,浑身冰冷地倒在了高台前。
      ————————————————
      二郎悄悄地挪了一下膝盖。
      夜风拂过他那早就被汗浸透的额头来,整日没吃饭的孩儿早就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几乎要跌在这干涸的河岸边。
      大郎悄悄地扶了他一把。
      此时已然是月上中天,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前方男人的背影:
      "爹……"
      "怎么?"
      "我跪不动了。"
      大郎道。
      男人听了这话转过身来,看了看脸色惨白的孩儿们一眼,
      "站起来,趁着没人歇一回儿,等一下再过来。"
      他道。
      远处似乎有人影举着灯笼急急而来,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在这黑夜里格外显眼。
      二郎刚想站起来的动作一僵,连忙拽着大郎又跪了下去。
      "你干什么?"
      大郎的膝盖在石砾上重重一磕,转头向二郎怒道。
      "有人来了。"
      二郎脸色苍白,鼻观眼眼观心地答道。
      "……"
      大郎抬头望去,果见一个纤瘦摇曳的身影正朝这边赶过来。
      "是滕人!"
      大郎道,用手扶起二郎来:
      "阿娘,你怎么来了?"
      滕人额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一在他俩面前站定边从袖子里掏出了三个用步包着的东西来,蹙眉道:
      "我在家左等右等也不见你们回来,后来出门又听人说祭祀出了问题……你们跪在河边向河伯请罪,便匆忙在家做了点吃食带给你们——对了,你五妹呢?"
      她转向二郎道。
      男人默不作声从她手中接过步包,坐在石上大口大口地咬了起来。
      二郎一怔:
      "它不是早该回去了么?"
      滕人摇了摇头,
      "不……我没看见她。"
      她说着,看着两兄弟的神情,慢慢地将头转向了他们来时的高台的方向:
      "……你们将她一个人丢在了祭祀那地方?"
      二郎沉默了一下,随后说道:
      "我以为——她会来找你的。"
      男人吃完了东西,将步随手抛给了滕人,淡淡地看了大郎和二郎一眼:
      "继续。"
      "……"
      滕人的脸色在夜里越发变得惨白了起来,她手上那道白日里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再也顾不得这许多,转身朝高台那边拔足狂奔了过去。
      那群围在高台边的黑鸦似乎终于吃完了肉,振翅一飞,黑云似的一片从林里迎面飞来,迅速地穿过了滕人的身边,带着一身聒噪大摇大摆而去。
      大郎犹豫了一会儿,对男人大喊了一声:
      ——"我去看着阿娘!"
      便也飞快地朝着滕人那边跑去。
      二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怔了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仍旧痴痴地看着大郎远去的方向,男人闷雷一般的声音顿时炸了开来——
      "还不快跪!"
      二郎顿时浑身一个哆嗦,"啪"地一声跪了下来。
      滕人平日里纤弱,又加之绑了小脚,因而跑得并不快,大郎没过了多久就跟上了跑得满头大汗的她来。
      "……阿娘,"
      大郎喘息着道,
      "您不知道方向,跟我来吧。"
      滕人满头大汗,用袖子擦了一下额头,看向他来——那眼中似有寒芒一闪而过,教大郎脚下一顿,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了下去。
      "带路!"
      滕人厉声道。
      大郎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默不作声地朝着高台奔了过去。
      ——我这一辈子,从没求过您什么。
      滕人忍受着脚下的剧痛,竭力地跟在大郎的身后,咬牙踏过那一片片突起的尖锐石林来。
      ——就算是当年黄金台上……
      ——就算是如今她声陷囹圄……
      她也没求过上苍什么。
      她这一辈子,少年时意气长虹,奔马桀骜——
      可如今,她竟不由自主相信起命,信起这满天神佛来。
      就当做是她这生平唯一一次地哀求,求上苍让她那孩儿活下来。
      活下来陪她一同走完这坎坷的人间。
      "到了。"
      大郎喘着粗气,在这高台外停了下来。
      滕人停下脚步,眼角的余光似又瞥到了什么,蹲下身拾了起来。
      大郎的身形顿了一顿,蓦地有些不敢看滕人手上的那东西——
      "这是什么?"
      滕人低声道,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孩儿:
      "是什么兽的骨头?"
      月光照得他那母亲的眼中一片雪亮,大郎慌忙别过头去:
      "阿娘……我不知道。"
      不知道?
      滕人皱了皱眉,但随即她便又将那白骨放了下去,
      "走吧,找你小妹要紧。"
      说罢便回过头来,看向大郎——却见他也脸色惨白,不由得一怔,又只好走过去牵住他的手:
      "再有什么事,也等找到你小妹再说。"
      感受到手掌心传来的温热,大郎点了点头,勉强控制住了神色,
      "是。"
      远方似有若有若无地呜咽声传来,似有鬼魂在耳边低低呜咽,声音凄凉而又无法穿透那道天人永隔的屏障,只得化作风声,带着无尽怨恨拂向那踏入林中的二人来。
      所幸苍天指引——滕人终于见到了她那朝思暮想的孩儿来。
      大郎一见这场景,便几步跑了过去,将两脚羊抱了起来。
      滕人却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鬼哭声似越演越烈,滕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全身冰凉起来——
      她那孩儿,全身覆满了鲜血,就如从修罗地狱中爬出来的一般,静静地睡在了那堆森森白骨上,全无生机。
      苍天若有眼……
      若有眼,
      当许她这一生唯一一次的愿望得以顺遂……
      滕人怔怔地看了大郎半晌——大郎被滕人的目光看得后背发凉,竟怕起平日里这温温柔柔的妇人来,抱着怀中浑身是血的两脚羊踉跄着退了几步。
      "你退作甚?……"
      滕人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竟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春光和熙的下午来。
      ——那天,她跌跌撞撞地闯进金銮殿中,由得那朝中诸位大臣或诧异或惊骇地看过来,对着那珠帘后的人咬牙磕了三个响头,将那平滑如玉的白玉砖磕得出了一丝嫣红来。
      那时她还有名字。
      可纵是那时的她,也有多般无力之事。
      更何况如今。
      "阿娘……"
      大郎看着她,喃喃道:
      "您怎么了……?"
      滕人听了这话,便兀地静默了下来,眼神看得大郎一阵阵地发冷。
      这高台上兀地一片静默来。
      "过来。"
      滕人说,
      "让我看看你的小妹。"
      大郎犹豫了一下,看着滕人,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近来:
      "阿娘……"
      他道。
      滕人的眉目却柔和了下来,招手道:
      "过来。"
      清浅的月光下,滕人用手抚摸过两脚羊那布满了血污的脸,
      "……对不住。"
      她低低道,声音和着呜咽的风声,转瞬便消失不见。
      "——娘?"
      大郎诧异道。
      滕人却淡淡地移开了眼,神色又仿佛恢复了一滩死水的模样,启唇似又要说些什么——
      却见大郎怀中那孩儿兀地咳嗽了几声,在夜里睁开了她那布满血丝的眼来,唤道: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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