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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苍天不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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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把事情办好,扰乱了河伯的祭祀,甘心接受河伯的惩罚——绝无怨言。"
里尹听了这话,低头沉吟了一会,随后长叹一声,
"其实这事的责任也不全在你,谁能想到那菜人提前杀死了她的孩儿,唉……"
男人又带着两个孩儿磕了几个头,发出几声沉闷的声响:
"是,所以我会带着大郎和二郎跪在河边诚心祷告,祈求河伯慈悲,放过我们。"
"这——"
里尹吃了一惊,捋着胡须劝道:
"这可是三伏天呐,我看你又何必要这样……"
"——不,还是让我去吧,不然我不会安心的。"
男人仍旧决绝道。
"……"
这时恰是日头高起,里尹转过头去,看了一会儿外头那被天光烧灼的滚烫的土地,又转向男人来: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去吧。"
"祭祀河伯是大事,也好让村里的人都看看,以后再不能出现今天这样的纰漏了。"
男人带着两个孩儿走出门去,
"您说得是。"
不知道为什么,大郎在同父亲走出门时,心里竟莫名其妙地为自己错过了那场祭物而松了一口气。
或许是滕人日以继夜的教导终究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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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铺天盖地的血。
两脚羊双眼一阵阵地发黑,她惨叫起来,猛地扑向那用刀刺入女子那早就鲜血直流的身体里的男人,不要命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张开嘴咬了下去。
"啊——!"
那人惨叫一声,猛地把她踢将出去,怒吼道:
"谁家的两脚羊?"
"像是刘福家的……"
"——嘿嘿,他家可把这畜生宝贝得很……"
两脚羊重重地摔在地上,前几天被男人打出来的伤口又裂了开来,潺潺地流着血。
她用手摸了一摸,才发现血已然如河流一般,将自己的整个额头都覆盖了开来,冰凉而又缓慢地打湿了自己的睫毛,毫不留情地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想要再一次冲到女子的身前,却被无数的从四面八方的手拦住了去路——他们将两脚羊挤在中间推搡,似逗弄畜生一般地哈哈大笑起来。
"哎——李大,你和它计较什么?……"
人群有个相貌敦厚的男人跳出来,竟伸出手抚了抚两脚羊那杂乱的毛发,同那怒气冲冲的男子玩笑道。
两脚羊听不懂,动作激烈地躲开了他的手,张嘴又要咬,却被那人一把捏住了嘴,整个下巴发出了一声脆响。
"啧啧……听说刘家那滕人还想教它说话,你看看它这模样,教得会么?"
又有人走近来,笑嘻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两脚羊想避开,却被方才那男人抓住了手,捏得她生疼。
"哎呀哎呀……"
有人玩笑道,
"我看就最后把那两只畜生剩下的骨头投给它,看它吃也不吃——怎么样?"
这话一出,犹如巨石投湖,众人纷纷抚掌相合,一片称赞之声。
"这感情好!"
"还是王二最有法子,专对付这些畜生……"
两脚羊的眼已然被血水遮住——她勉力睁眼看去,只见天地一片森森白骨,暗红得不似像在人间。
为何明明该是人间炼狱的场景,人人却欢呼雀跃?
为何明明都是一双眼两只手的东西,凭什么她们就要为人刀殂?
两脚羊只觉得头疼欲裂,她胸中一阵一阵地钝痛传来,眼中血水刺得她双眼止不住地灼痛。
为什么啊。
两脚羊睁大了双眼,看着这被血色笼罩着的天空,胸中那股气终于再忍它不住,她张开嘴,绝望而又凄厉地叫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泪水从她眼中簌簌而落,在这小儿被血水遮住的脸上划出两道白痕来,像煞了戏台上那横刀立马的忠角,劈开天地污浊,满身正气而来。
"啊啊啊——"
她脑中似有电火光石凄厉而过,一时痛得无法自理,一时又霎时像打通了从前那混混沌沌的关节一般,胸中原先那道重峦叠嶂的迷雾竟缓慢地散去了一层——
她开始听得懂耳边那熟悉而又曲折绕口的乡音来了。
想来世间当真可笑,欺人软弱无能,便由得她风霜雪雨,一路挣扎磨砺,这才大发慈悲,香自苦寒出。
那制住她的大汉见她不安分,又一个巴掌拍了过来,
"还不安分。"
他说。
两脚羊看着他嘴一张一合,总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来到这人世间明白的第一句话,便是一声呵斥畜生似的高高在上的言语。
她眼中一厉,趁着那大汉拍她的功夫放开了手,又张开嘴咬了上去。
那大汉猝不及防,被咬得鲜血淋漓,惨叫不止,人群中见事态不对,便都一窝蜂地涌上来扯开她与那汉子——到了最后,两脚羊竟生生地将汉子手臂上的肉咬下了一块来。
她被人群分开扔在了地上,狼狈地用手撑将起来,用牙将嘴里的肉细细地咀嚼着,对着汉子挑衅一笑。
那眼神不似人,倒似山间择人而噬的野兽。
人群中突兀地一阵静默。
那大汉在这一片静默中搂着手臂,缓缓地走近了两脚羊。
大汉身高八尺,体格壮健,身侧走有一群逃也逃不开的人墙。
反观两脚羊因营养不足的原因倒生得像是个三岁左右的小儿,站在地上摇摇欲坠,力气小到可能连上回男人带回来的雉都能欺负她。
她看着大汉渐渐逼近,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的,喉咙一动,把那块肉吞进了肚子里,扬起头看着他。
"……你找死。"
——那大汉道。
院子里,滕人正拿出了针线,坐在檐下避着光,替男人和孩儿们缝制着衣裳。
她心中不知为何一抽,针乱了阵脚,在手上刺出点殷红来。
"……"
天地兀地萧瑟起来了,当初她那至亲至近之人遭难,她也是这样一番光景。
滕人的眼角,划下一滴泪来。
"够了。"
一双枯瘦的手横插进来,将将地拦住了那男人要落下来的手。
那大汉双目似要喷火,扭头朝手的主人看去——是觋。
觋那双细长的眼淡漠地看着对方,抽回了手:
"你把它打成这个样子,也够了。"
"可这小畜生它——吃了我的肉……!"
那大汉愤愤道。
"……"
觋静默了一会儿,又把两脚羊扯过来,翻开她的眼皮看了一看:
"依它的这情势,就算你不动手,它也没多少天可活的了——何必为了她去得罪刘福?"
说罢又把两脚羊狠狠一推,那畜生果然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
"……"
那汉子看了觋一眼,又看着两脚羊,犹豫了一瞬。
觋便顺水推舟,将两脚羊让人抱了出去,扔在了一边:
"都散了,去吃神肉,别误了时辰。"
人们这才似想起来这正事起来,又一个个开始摩拳擦掌起来,开始打着圆场:
"走了走了……"
"……你就当作被畜生咬了一口——"
觋则对着那大汉摇摇一挥手,给了他几副草药来,算作打发了他。
随后便又令人看守着祭典,自己又一个人踱步走到了两脚羊的身前。
两脚羊见他来,立刻神色戒备地磨了磨牙。
她此时当真是全身无力,而从她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见那祭祀开展地如火如荼——人正一刀一刀地从女子身下割下肉来,复又丢进了鼎中。
觋见她这样,却是笑了起来,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头,竟似一点也不担心两脚羊再故技重施,跳将起来咬他一口。
"……好久没见过这样有灵性的两脚羊了。"
当真是祭祀神灵的好牲畜。
觋的脸上挂着诡谲的笑,又上上下下地将两脚羊身上的肉都摸了一个遍后,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声。
他终究是年老体迈,再与两脚羊周旋不得,便又负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高台走了过去。
而两脚羊一直没看他,终究是睁大了双眼,看着不远的高台处——
那方才还对她笑得生机盎然的女子被分食殆尽。
天不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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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几点寒鸦似是也被香味吸引而来,站在树上,同两脚羊远远地观望着不远处的人群。
两脚羊知道它们,是那处树林里的鸦,羽毛这才黑得发亮,油头粉面。
她的眼已然布满了血丝。
她看着人群割罢了肉,将肉丢进鼎里,燃起了黄色的火焰,围着它载歌载舞。
她看见人群生机勃勃,容光焕发。
甚至还真如方才王二所说的那样,将一块吃剩的骨头丢在了两脚羊的身前,好以暇待地看着她。
"吃呀。"
那人说。
两脚羊慢慢地转过头来,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那人似是被两脚羊的眼吓了一跳,慌乱间倒退了几步,神情带了些惶恐。
后来却似又像反应过来一般的,恶狠狠地走上前来,
"你算什么玩意儿……"
"——竟然也敢这样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