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了了，意真真》唇上墨

4、向家大院

　　午时的气温霎时变得森凉，仿佛天上的日头被整个剜去。阴风阵阵沉下，压得烧烂的衣角翻飞不起，如满地千疮的落叶低颤着。

　　黑羽霎时如雨倾泻，击贯树身，刺透山石，在地上凿出一个个小坑，但落至地上趴着的人身上时却无声无力化成一片暗色的烟雾。

　　尖嗓人厉笑顿止，只听得一瞬之间飞旋环绕的沙石落地，四周树木齐声崩倒。

　　扑通！

　　觉出有一物落至面前，陆烟轻微微眯开双眼，视线猛地对上一个血糊的头骨，眼球已被掏空，只剩一些莫名恶臭的流质慢慢从鼻上两个大孔中淌出。

　　“呃啊！！！”这一回她终于被吓出了声。一只巨爪扬着黑烟将那头骨踏陷入泥里，双翅骄傲地挥动，翅下之风腾起层层尘土十分呛人。

　　两腿除了痛毫无知觉，无奈伏在地上的陆烟轻被喂了不少碎沙。“咳…罗刹鸟，够了，咳咳咳…”不知是没有听见她的话，还是故意挑衅，那黑色翅膀扑扇得更为剧烈欢腾。

　　见黑鸟并不听话，陆烟轻闭着眼扬手随意扯下一根羽毛来。黑鸟嘶叫一声后化散入林中黑烟，怪臂人被啄去的两颗眼球滚落到了地上。

　　一男子揉着胸口步出，身材高大，胸膛宽阔，如漠视临渊的孤崖，急浪难破的磐石。他的眼眸色淡，仿佛山水墨画中遥遥缀着的云朵让人难以捉摸。

　　黑烟凝作长袍覆在他的肩上，一身深重似在迫令人不容挣脱。

　　“那人的眼髓太苦，而你这对甚是鲜美可口。”低沉的嗓音浑厚有度，意外地透着些清亮。

　　“这样看上去还好吃吗？”陆烟轻依旧狼狈地趴在地上，头一抬两眼一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你若重新食人眼也好，我就不必再煮鱼眼给你吃了，用一对眼睛换此生自由，太值了！”

　　真是不服输、不讨扰的性子，想是已经忘了瞬息前还身陷险境。罗刹鸟一个抬臂将陆烟轻甩上了肩。“听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点饿了。”

　　陆烟轻不算矮，但两人面对面站着时，她的身高只到罗刹鸟的胸口。现在又被他一折一挂，真真挫得气势全无。

　　她的脑中还闪着怪臂人的可怖模样，胃中泛着难受。罗刹鸟一跃入高空，陆烟轻神经顿衰。

　　“喂，罗刹鸟…”话说到一半，陆烟轻忙合上了嘴。似是觉出她的不适，罗刹鸟肩膀轻耸，她的身子便滑入臂弯中。“呼…这样真是舒服多了…”

　　舒服？罗刹鸟刚想开口打趣，忽又瞥见她肩上的伤口，抿实的嘴角微动，如铁的臂膀向着自己胸口稍稍弯紧。“说了多少遍，叫我罗刹大人。整天鸟来鸟去的多难听。”

　　罗刹鸟蔑视三界却并不唯我独尊。他傲睨天帝的野心，但也愿在殊灵君面前俯首称臣。他嫉恶如仇，却又恶名昭著。他没有特别喜欢的事物，但痛恨背叛与束缚，在他看来权势一词中这两者兼有。

　　他与陆烟轻时常口舌相激，也都将彼此的脾气摸得透清，瞋目切齿却又无还手之计早已成了相处的常态。

　　破屋外，缓坡上，五个蓝衣身影慢慢现了出来。

　　“大师兄，难道我们还不出手相助，就看着他被鸟妖掳走吗？！”原本神色悲伤的弟子眉间有粒淡痣，当下更是被蹙得失了踪迹。

　　“方从江，你总是过于莽撞。”被唤大师兄之人便是那带头人李无塘。只听他鼻中冷哼，道：“四师弟的马被她所夺，她来过的屋中又死了人，如今还牵扯上罗刹鸟和那入障的怪人，难道这还不够明白吗？”

　　方从江支吾难言，憋得满脸涨红：“即使颇有嫌疑，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凡人…我们追踪至此不能见死不救。修仙不就是为了助救苍生吗？”

　　“修仙是为了成仙，是为了不像所谓的苍生一样脆弱不堪、长不了性命。”李无塘说完，另外三人也沉默不语，毫无反对之意。

　　方从江闻言大感诧异，只觉臂上长剑一曲就要窜出袖来，连忙调息心神，平复剑意。

　　大师兄带头吃喝赊欠，方从江尚能捡个时日替他还上。可若妄断是非、黑白不分，这过错他如何弥补。凡人与妖鬼纠缠，又到底是除是救？

　　所有理不清的、洗不脱的、越陷越深的皆是从那匹黑马而起。如果再给陆烟轻一次机会，让她知晓日后所发生的一切，她是否还会不生犹豫地翻身上马，策向跌宕不复中去…

　　宣京城内可见的各派弟子中以五大门派居多。虚音、玄尾、青枢、暗绛、无咒各弟子在街上若擦肩偶遇，都会点头作揖。这一点一揖中也似仙术过招，一来一往间小心谨慎。

　　虚音派，以快剑著称，有着音犹在耳，剑行万里的传闻。从规模与弟子人数来看，暂列五派首位。

　　玄尾门，以锁鞭为长，一条玄青长鞭尾端分支数条，弟子又长久习练四肢挥鞭之术，屡次以少胜多。

　　青枢门极通机关之术，经常于混战中出其不意。然而掌门性格怪异，时常惹出不少非议。

　　暗绛宫，以女子阴柔为重，一身飘渺轻功辅以一招暗绛飞花，花镖过处，以柔克刚，技法上与虚音派平分秋色。

　　无咒堂，专攻咒术，以咒渡力，内劲深厚，所布下的结界难以攻破。

　　妖鬼们个个躲着这些修仙人，他们看着道貌岸然，洒脱飘逸，但保不准会使那噬妖转魂的禁术。妖魔鬼怪若不行恶，自当与人神同等，天帝昔日便是如此言之凿凿，然而如何能敌得过凡人求生不死之心。

　　将死之人需阳气残喘，而妖游走凡间会沾染阳气，噬魂转魂之术便是将妖内的阳气炼聚成丹。

　　修炼此丹断会令众多无辜妖魔湮灭，是渡地界妖鬼之力以续凡间生灵。既然是一个暗行当，便绝不可引起天界、地界的注意，因此施术之人往往在凡间四处寻捕散妖。

　　然而山野散妖遇人不多，故阳气衰微，这使得噬妖丹更是千金难买、一颗难求。

　　仙神对人间财富无欲无求，因此使这禁术的多为修仙之人。然而仙神间也有类似噬魂的禁术，那便是以仙渡仙即神灵间相互噬力，据传施术者会遭受莫大的天谴。

　　***

　　夜色渐浓，白日里行色匆匆的人们开始围聚在一起，摇曳的灯火为食摊摆出的美味添上一层最馋人的油亮色。

　　向兰舟多年离家后首次回城，想不到在获得画卷后竟神不守舍地逛了一日。

　　几番兜兜转转，他终是来到了向院门口。年迈家仆瞧见了他，神情由木楞渐渐怒放，半掩的门沉重打开，院中点起的灯似飞向天际的火星，下一秒绽出璀璨喧闹的烟火…

　　“少爷…是少爷啊！！终于回来啦！” 家仆们举着两排红灯笼鱼贯而出，向老爷和夫人紧紧搀着手走来，还未靠近门口夫人便侧过脸笑着抹起了眼泪。

　　“向儿！提早学成下山了怎么也不与为父说一声？” 见向兰舟仍是立在门前，向老爷走出两步揽上他的肩头将他带入院中。

　　自十年前被爹娘强行送去拜师修炼后他便再未与向家有过联络。虽是迈入了家门，向兰舟显得比尚知些礼数的过客还要冷漠。

　　院中家仆虽低头垂目，但他清楚此时每个人都在“注视”着他。尴尬的寂静中，灯笼晃得刺眼。

　　“老爷，向儿刚回来一定累了，还有访客在等着他。我们明日慢慢再叙。”向夫人柔声提醒，手执锦帕点向偏厅。向老爷心领神会，眸光一暗但嘴角仍是笑着，开始差使家仆安置好少爷的行李。

　　偏厅中还真有三人算准了他归来的日子正坐着等候，见向兰舟入内，起身拱手作揖。

　　“此处说话可方便？”提问之人恰恰是自郊外回城的李无塘。

　　向兰舟点了点头，伸出手道：“我要的东西呢？”只见那三位虚音派弟子视线一碰，李无塘目光闪烁。“噬妖丹在路上被人发现夺了去。不过我们已经有了线索，定会尽快找来交到你的手上。”

　　向兰舟伸手按上自己的脖颈，已微微发硬。“我担心的是时间，若没有噬妖丹我便坚持不了多久。劝你们动手快一些，如果我死了，可无法保证会将你们的秘密一同带进土里。”

　　本修的是仙，如今却疲于续命。十年间，儒雅渐成伪装，英气暗藏戾心。

　　向兰舟回到房中，暗褐的黄花梨案几，架上的书卷翘起泛黄的边，描金瓷瓶勾勒出黄色的山茶，他记不清自己这屋是否原来就是这般陈旧的模样。

　　他展开大大小小的包裹将这几年所作的字画挂到墙上，一幅幅字画如一抹抹生趣涂上了墙，青、绿、蓝、碧，名山大川，日落平澜。

　　画中景致变幻，但每一幅都有翠竹，有小楼。这竹与楼形影不离，看着倒像是两个携手游历四海的人儿一般。

　　向兰舟伸指触上竹中幽楼，似想将竹叶层层拨开，再瞧一眼那被束缚于楼中却最无拘无束的笑。

　　***

　　罗宅，是宣京城中一个神秘而又阴森的所在。

　　一座偌大的院子，由两个宅子相连。推开大门便见一道雕工精致、极为厚重的粉油大影壁，能将院外行人好奇的视线牢牢挡住。

　　绕过影壁只见一路白石台阶上凿出祥云朵朵，院墙内四面环绕着各式奇石，把房屋尽数遮住。一溜数间大正房都空着无人居住，屋内的陈设却全是时新的花样。

　　越往里走越发觉得怪异，无花无草无树，有的只是嶙峋怪石，或在湖中独立，或与步廊相接。石亭、石桥、石山，有些模样可怖，有些则格外玲珑别致。

　　这里看似是被宣京城遗忘的角落，却又常常被人提起，因为谁都没有进出过此院，也没见谁进出过。坊间传说这里关着一个落魄王爷，也有人说这是一位修为极高的仙人的住所。

　　陆烟轻推门走出来到庭院中，肩膀上的伤她已熟练地包扎好，没有替换的衣物便又将烧破了的衣裳穿上，两袖满是窟窿，裹着的竹简微微自肩袖处探出。发冠早已不知落在何处，她便拾了根小树枝插上。

　　罗刹鸟倚在庭中石桌上，笑着摇了摇头。“根本无需掩饰，你的言谈举止很难让人将你看成女人。”

　　陆烟轻瞪了他一眼径直向厨房走去，要不是双腿刚恢复不久，自己早溜出罗宅逍遥自在去了，何需在此忍受鸟嘴里的冷嘲热讽。

　　不一会儿，石亭中的大圆石桌上便摆满了碗碟。

　　右上方，一瓷碗热气蒸腾。碗中粉白的丸子是用芋艿裹着被碾碎成粉的鱼眼揉成。一颗颗丸子用豆皮细心包上，外面敷上厚厚的糟浆后在火中煨熟。去掉豆皮，丸子浓香四溢，入口即化。

　　左下角，一叠菜瓣上放满了切成鱼形的鱼片，每片用一粒鱼眼点缀，再用微褐发红的酱汁在鱼片上勾出数条线来，看着便如碧池底上红鳞游鱼一般。

　　罗刹鸟匆匆一览，兴趣全无，他本来就不饿，只是用惯这个托辞罢了。

　　他的眼中此时只看见一副碗筷，只有一副。想来陆烟轻已经离开，留下他一人对着这满桌的菜。

　　“奇怪，那么阴森的罗宅，除了我还有别的凡间女子敢出入吗？”

　　忽然飘来的一句话如法术一般，顿时令罗刹鸟有了胃口。

　　“为什么不能有？试问有谁抵受得住我刚强雄武的身躯、炽烈的男子气息？看来你对女人的心思不甚了解。”他鬼使神差地执起石筷笑着尝了一大口，拭着嘴角转过身来。

　　只见幽曲的石廊尽处吹拂起一角裙摆鲜红胜血，夜色被染得冶艳，仿佛霎那间彼岸花开，她盛满鲜怒的颤栗的红自地界向他走来。她像极了地界中人，像极了自己可以毫无禁忌去拥有的人。

　　淡眸中有燎原星火熊熊燃烧，喉中干热，似有焰火要喷出，罗刹鸟忙夹了两筷子菜塞入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