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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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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涉甫一将手放在盘心,刹那之间大量黑气喷涌而出,恍惚之间如同数十条黑色蛟龙,直接铺面而来,盘绕纠缠,狰狞恐怖。那执法长老张续见了,即刻出手,朝那灰色小盘打出数十道手印。于是小盘中心旋即出现七道白濛濛的星光,并依照北斗七星的样式,与盘中太极图案相应,构成一正一反、一阴一阳两种七星之阵,在弹指之间将那一团黑气牢牢锁住,拉入盘心。
张续这一连的动作干净利落,因而从黑气涌现到全然消逝,也不过是眨眼功夫,并未造成什么大麻烦。甚至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多大变化,仍然像刚才一样温和舒缓;连堂内的灯光,也还是和刚才一样平静地摇晃着。张续抬着眼微笑着看着姜涉,只是不说话。
姜涉望着他,心里颇有些忐忑。他甚至在想,莫不是自己真的和幽界相关?不论如何,自己也倒罢了,一定不能让姜婆婆被牵连进去。他又有些不甘心,觉得至少这六年以来,自己一直老老实实过自己的日子,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为什么要遇到这样的事情?
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姜涉虽然有懒散的心思,真遇到事情的时候,却从不回避、从不怨怼。他在隐隐约约中坚信,怨忿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只会因为迟疑而造出更多的愧悔来。这样的想法,似乎不是这几年养成的,而是一直以来就在的。
在姜涉心绪不宁的时候,褚云中只是冷眼相看,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过了一会儿,张续长老收回目光,将那个小圆盘揣回怀里,叹了一口气,说:“这东西虽然不浓,但数量有点多啊。姜师傅,要麻烦你跟我再走一遭,仔细测上一测了。”
姜涉脱口而出:“我真的和幽界没关系啊!”
张续顿了一下,缓缓说:“你怎么知道这是幽界的东西?”
姜涉一愣:“这个黑乎乎的,难道不是幽气?”
张续点头:“没错,的确是幽气。但是,嗯……幽气在凡人眼里无影无形,你是怎么看到它是黑的?”
姜涉张口结舌。半晌,他才答道:“我不知道。六年以前,我失去了记忆,发烧昏倒在路边,被婆婆救回去。以前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
姜涉还是说了实话。大概是过分平和安定的生活,以及姜婆婆对于大贤者、以及源微派那种天然又坚定的信任,终究还是日渐影响了他;也可能是眼前这一位一直用温和眼光看着自己的病瘦长老,天然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总之,姜涉慢慢地、痛苦却毫无隐瞒地,把他这六年以来的经历都说了一遍,包括那些私下使用灵气的感受。只不过,他犹豫再三,终于没有把那个恍惚又暧昧的梦境说出来。
张续长老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答两句话。姜涉的话很长,在这样又长又琐碎的叙述当中,张长老用两根修长纤细的手指在太阳穴上缓缓打着圈揉捻。褚云中静坐在一边,闭上眼睛,似听非听,不知在想什么。
等姜涉说完,张续问:“刚才幽气爆发,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比如,五脏六腑如同针刺,或者丹田充塞,百脉疼痛?”
姜涉道:“初时有些闷,后来感觉体内气流一转,就没什么事了。”
张续点头,又问:“那么,刚才你看到的幽气,有没有凝结为实体?是什么形状?”
姜涉道:“盘根错节,像老树一般;单个看的话,有点像一条条的蛟龙。”
张续听到了这句话,良久没有说话,只是一圈圈地揉着额角。姜涉耐不住,凑近些问道:“这……到底怎么样?”
褚云中终于挣开眼睛,冷笑道:“墨蛟之息,倒是有点小意思。”
姜涉急道:“什么意思?”
褚云中还待说什么,张续抬手打断,道:“姜师傅,还是跟我来一趟吧。现在至少要弄清楚,你现在身体里还有没有幽气残余。我祖师留下过一源灵泉,名曰‘濯玉’,可以洗涤尘埃,清除浊秽,你随我来。”他又看了一眼褚云中,含笑说道:“褚道友,你也来吧。刚才幽气爆发,你也顺便清洗一下好了,没有坏处。”
褚云中点点头,勾唇看向姜涉。姜涉被褚云中这种眼神看得有些惶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张续缓缓站起身来,拿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又揉了一下腰。姜涉连忙过去扶了他一把,避开了褚云中的目光。
这一刹那,张续的身子刚好挡住了他背后的灯色,一片朦胧的阴影就那样虚虚地罩了过来,掩住了褚云中脸上的光明。姜涉在那一片阴影之中,忽然就看到了那个梦中人的影子。那人那样地朝自己微笑着,眉间的碧砂荧荧地发亮,像是夜里的孤星一般。
还好只是恍惚了一瞬,张续重重地咳了几声,随后放开姜涉,举起一盏小小的琉璃灯,转身在前面引路。灯光和他的影子交错地晃着,姜涉跟在影子里小步走着,心也随着一晃一晃的。
这小楼后面有一条暗道,从山腹中凿出来,一直通往山凹里云雾深重之处。走了半刻钟左右,那雾气更是层层叠起,如同挂了不知多少层的纱帐一般,起起伏伏地;姜涉不免又想起了那个梦,还有梦里面摸不着的美人。他这样想着,又免不了偷眼去看褚云中。隔着几层的褚云中,的确更有些梦中那人的风度了,不再浮夸也不再诡谲,只有那一张过分相似的脸,悠然地映在眼角里。
过了一会儿,张续说:“到了。”
果然在水雾深处,隐隐藏着一眼清泉。泉水很静,没有半点水声;在雾气的遮掩下,那似有若无的样子,只觉得更像一面放大的玉盘。张续轻轻挥挥手,雾气散开了些,那水潭像琉璃化成的清液一般,只是微微晃着,溢出说不明白的香意来;泉水更是清透到了底,只在不算明亮的山光之下,映出了几百道交错的亮痕。
姜涉忘记了感受这一潭水的灵气,只是不由地从心底觉得,这香意真是妙绝。自己若是要模仿,却不知从何着手?便是到了此刻,姜涉还是不由自主想着日后的香料生意,浑然忘记了现下的险恶处境了。他甚至微微笑了起来,只为这种平常难得的意味。
张续没有再说话,自顾自解开衣带,除下外袍,踏入了水中。丝质的内衫沾上了水,一半贴合在身上。姜涉看到了,心里只有叹息——都说修道者能体悟天理,调养自身,为何这一位长老如此枯瘦?先前看他披着宽松的外袍,还觉得这人仿佛只是骨头撑着的衣架子;如今一看,这人皮肤还算光莹润泽,但从内里透出的一丝死气,却是遮也遮不住了,难怪这人的面色像雪一样的惨白。
姜涉刚想到这里,张续却回过头来,脸上分明是无奈的神色:“你看出了什么,是吗?没办法,我活得太久了,又始终突破不了,也就是这幅样子了。都说修道者,当身立物外,心如寂尘,唉,我是做不到了。”
姜涉心思一动,脱口而出:“不会吧,仙人难道不都是飞扬洒脱的么?那位旷明真人,难道也终日不笑的么?”他心里却想到了那个动不动就面红耳赤的腼腆青年沈儒,想,那总不是个“心如寂尘”的样子吧。再有,这个褚云中修为深不可测,性子更是可称得上一声“不羁”了。
张续叹道:“你不太了解,修道者在成真仙以前,第一步是要修炼五体,第二步则是要收敛七情。等到这些都做到了,才能心无旁骛,突破劫难。这以后,才能那般恣意潇洒。我老头子是没有那等的福运了。”
姜涉心想,若是经历了那么多千难万险,才能重新自在一笑,那还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凡人,每日吃饭喝茶,了的个自在。这话他却是没有说出来,而是也开始解开外袍,小心翼翼踏入了水池之中——因为褚云中不耐烦他们两个啰嗦,已经自顾自泡入了水中,还在嘴里嘟囔:“如此好水,你们真是暴殄天物。”姜涉与张续两人听了,终于回到正题上去,也走到了水的深处。
那泉水看上去如同上好的琉璃似的,似乎清冷无二;真触及皮肤,却又温软柔滑,并无半点凉意。这就像张续这个人一样,初看如同初冬残雪,高洁无暇、遥不可及;真的认识了,才知他是罩在积雪上的那一层暖阳。
姜涉拿手舀起一捧清水,奉到面前细细嗅去。果不其然,这灵泉的确有一丝若有似无的香气。比起灵源花要更清淡些,却又比寒梅更多了点暖意。不清不媚,不雅不俗,似高又低,让人熏熏然忘却了其中了意味,回过头又百般牵连。
褚云中诧异道:“你怎么一直在闻这个水?嗯,是有点香,怎么了么?”
姜涉自然地笑着,依然只盯着手中的泉水看,道:“这个香真好闻,我很喜欢。”
张续一怔。原来先前的玉盘与灰色石盘都只是幌子,殊不知这一潭灵泉,才是真正的鉴灵盘所化。所谓天地灵物,能称得上“通灵”二字的,莫不是玄妙之极,不可能只局限于一种外状。旷明真人在数百年前将一面鉴灵盘放置在源微派之中,这灵盘感天地之灵气,受日月之蒸腾,早已化而为真正的灵物。而当初随着这盘子一同来的,还有旷明真人的一方丝帕。那丝帕上一个字也无,不过是一件俗物罢了;只不过上面似乎熏过什么香料,有一丝清雅的香气。却不想,日积月累下来,这一潭灵泉,竟然还能留存着这一点意味。然而这一丝香,在漫长的岁月中早就慢慢消散、近乎于无;要不是张续自己在这里清修许久,还真的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没想到,今日来的两个人,竟然全都轻易感觉到了这种香。
张续怔愣期间,褚云中似乎已经泡好了水。他懒懒散散地游过来,闲闲地靠在姜涉边上的石上,道:“这不算什么。旷明那老儿是芳泉的好友,有点好的香也是不稀奇。哼,只不过芳泉死了那么久,也不知道这世上能不能再出一个芳泉,做出这等好香了。”
姜涉道:“这是芳泉真人制的香?”
褚云中笑道:“还能有谁?旷明真人整天只知道打打杀杀,哪里会调花弄粉了?”
姜涉面色肃然:“褚修士,你既然颇为欣赏芳泉真人,也须知制香与‘调花弄粉’不同,不仅只是为了好闻,更是为了静心。”
褚云中大摇其头:“庸俗,庸俗。想不到你也有这样庸俗的想法。”便回过头去不再多说,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张续道:“褚道友真是不同寻常。敢如此调侃两位前辈真人,恐怕也只有底蕴深厚的褚家子弟了。只不过道友所说庸俗二字,我倒是不太明白。我门派平日里多点清香,确实是为了静心;历来制香方法的传承,也多是为了此。褚家也有名香传世,难道道友认为这是可笑之举?”
褚云中不耐烦地摇摇头,解释道:“你们梧州人,大约真的在红尘里混太久了,忘记了你们老祖反复强调的那一套‘元’的道理了吧。万物都求溯源归本,香这种东西,不过就是好闻罢了。”
张续有些惭愧,垂下眼睛思索。
褚云中看他的样子,又冷笑一声,道:“别想了。你若有心,倒是赶紧看看,小姜身上的幽气去掉没有。都像你这样办事,怕是人都死了,你还在发呆想你的什么玄妙大道。”
张续一吐舌,走过来,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姜涉眉心,探出一缕灵息,循着他的经脉感知其中的清浊。褚云中看了,心想,这人吐舌一笑的样子,明明还是蛮活络的,怎么就惹上了这一身死气。而自己明明是真正的幽界之人,倒是光明灿烂的,仿佛初升之旭日。
却说那一缕灵息从印堂流入,穿过紫宫,灌入膻中;又从此散开,先是流入四肢,又转了一大圈,回转过来,汇流为一处,最终沉入气海。这一路气息走得畅通无阻,仿佛清水流经石道、微风穿过石隧,更与姜涉体内气息完全交融,一道奔流循环,终为一体。
张续奇道:“你言海纳百川,到底清黄有分。照理说每个修士的气息各自不同,不是那么容易相容的。不想我那一丝气灌入你的经脉,竟然毫无阻碍就融入了你的气海,一丝波澜也没有。”
姜涉皱眉,问道:“这样有碍么?我的经脉里,到底有没有幽界气息?”
张续道:“没有,而且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奇怪,如果是普通人,那刚才那种幽气爆发的样子,你就算是随便呼吸到一点,也会沾染到。你的气息,竟然能出淤泥而不染。而且这样干净的话,先前那些幽气,又是从哪里爆发出来的?”
褚云中道:“之前那个墨蛟之息——张长老,你觉得他一个凡人,能弄到这个?”
张续道:“这也不好说。此事大为怪异,我还是问过掌门才是。”
“掌门,哼。”这已经是褚云中今日不知多少次冷笑了,“你还不如问问那个旷明的徒弟沈儒,怕是都要比你家掌门有用些。唉,当初源微派老祖也算得上一个聪明人,怎么他的后人这样没用?”
张续脸色骤然发冷。
褚云中继续道:“没错,说的就是你。你难道不是张殊那老头家的?你还看不出来小姜这是个特殊体质么?”褚云中一向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花了很多心思布了一个局,本来想慢悠悠地看着局中人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品尝这一丝乐趣——没想到局中棋子太蠢,竟然领会不了他的意思。他终于忍不住,提醒了起来。
张续终于在类似“你不配姓张”的嘲讽之下冷静下来,准备好好观察一下姜涉的体质。姜涉却终于救了他——姜涉也冷冷地看着褚云中,开口道:“褚修士,小民与你无冤无仇,还望阁下说个明白。我到底是什么体质,为什么会染上这些幽气,你到底看中了我的哪一点,千里迢迢要来招惹这事情。从品香会到鉴灵,这中间的事情,阁下想必都是故意为之。我虽是小小凡人,不敢同尔等日月争辉,但也只想知道个明白。”
褚云中想:坏了。自己到底是个急性子,心血来潮摆个阵势想玩玩,没想到最终还是控不住盘。
还好张续这一枚“蠢棋”又救了他——张续道:“姜师傅啊,别急,别急。褚道友性子大了点,但说的话都是不错的。他褚家世代名门,不会特意来陷害你的。等我再想一想吧,这情形,我似乎的确在哪本书里见过。”
正在这等不可开交之时,却有人破开云雾,匆忙走入,道:“长老,刚才这里怎么有幽气触动了阵法?是这个姜涉么?掌门和各位长老都差人来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