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兰圃》镜盲

7、第 7 章

　　那个弟子直直地奔进来，道：“掌门差我来问，是不是有人弄了幽气出来？！”

　　张续一声冷笑，扶着潭边的石头歇斯底里地咳了一阵，慢慢道：“你几岁了，入门多少年？”

　　那弟子一愣，旋即行礼：“晚辈王——”

　　张续挥手打断：“没问你的名字！”

　　此时那弟子方知道自己莽撞了，红着脸讷讷地不敢说话。

　　褚云中看了，不禁笑了出来，悄悄对姜涉传声，道：“你看这张老头，先前一副软绵绵的病痨鬼样子，倒也有发威的时候。”

　　姜涉摇摇头，心道：能做到执法长老这个位置，张续自然也有他的本事。旁人再怎么惊奇、不忿，说到底还是没能看明白。这弟子真是个愣头青，正好撞到张续的前头来了。

　　张续不再看那个弟子，回过身去慢慢披上衣服。也不见用什么法术，他身上沾湿的绸衣自然地干了。他有条有理、举止优雅地系好衣裳，挽上兰佩，整理好发冠与衣襟，才挺直身体，施施然往外走去——他一步一步踩在云雾之中，真是宛若一支玉柄尘尾、临风翩然，竟然已经完全看不出刚才的病痛模样。

　　姜涉看着，也只得穿好衣服，跟在张续后面。他不会控干衣服的术法，张续又已经一甩衣袖走了，于是姜涉把目光转向褚云中；不想这褚云中竟然全然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在这清潭水里看着自己的影子，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姜涉见褚云中还没有醒悟的样子，不得不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褚云中的肩。没想到褚云中被他拍了肩，犹然不肯抬头，嘴里还念念有词：“美哉，美哉，恍若轻云之揽月，仿佛新雨之穿帘。”

　　姜涉笑道：“阁下虽美，不免自爱过甚。想那芳泉真人，必是更美百倍吧。”

　　不想褚云中却是满面讶然，旋即一副笑得要颠倒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这话……这话真有趣！若是芳泉真人能听得见，必然也要笑倒。”

　　姜涉愕然。

　　褚云中却不解释，一手环过姜涉的腰，就携着他往前一路奔去了——这一下竟然是御风而行，不过瞬息之间，就追上了先行一步的张续。姜涉猝不及防，颇有些狼狈，却忘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在刹那之间干了。张续听到后面的响动，还以为是那王姓弟子，也不回头，只道：“掌门还说了什么？”

　　褚云中笑道：“掌门说了什么，我怎么知道。张长老要知道，一个回溯术不就有了？”

　　张续讶然回头，见是褚云中，叹道：“回溯之法涉及光阴之律，岂是人人能学会的？”他顿了一下，又道：“西北褚家，确实深不可测。道友不过一个晚辈，竟然已能如此熟练地掌握御风了。”

　　这下却是褚云中惊讶了，他一面把手在姜涉腰间扣得更紧些，一面道：“御风很难么？我开灵两天就学了。”

　　张续苦笑：“果不其然，能走‘明光’之路的，都是天之骄子。我等苦苦积淀，在高崖烈风中体味数载光阴，才能感知风之意趣、掌握灵气浮空之术，你竟然……”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问道：“褚道友一直很看好姜师傅，姜师傅先前也说，自己自然而然对灵气有些体悟。那么老朽不知，姜师傅自己能御风否？”

　　姜涉老实摇头，道：“不能。”

　　张续道：“哼，这年头幽界挑人的眼光，也是越来越差了。”

　　姜涉脸上骤然变色，争辩道：“长老明鉴，我真的没有——”

　　张续却挥挥手，不肯再听他说话。姜涉皱着眉跟在后面，也不再说话。

　　过一时，山中大雾陡兴，急雨加身，高风猎猎，群鸟无踪，姜涉只觉得耳边风声、雨声、万种声响交错齐鸣、喧闹不已，而眼前山色、水色、千般色彩接踵而至、目不暇接。再接着，是几声骤然铜钟，似乎从人心海之中直接敲响，浩浩荡荡、磅礴丰沛、绵延万里，姜涉只觉听了这钟声，非但不能兴平气和，反而有五内俱焚、五感全失之痛，差点撑不住，跌了下去。

　　好在褚云中体谅他一介凡人，在他腰间穴位一点，竟然直接将一股浩然清气灌入气海。那一路灵气如同灼然烈日、逢逢明火，更是在姜涉四肢百脉之间直窜一遍，烧得他痛不可当——然而这番痛楚过去，那种被铜钟震慑的感觉却就此散去，只觉灵台之间一片清明，天地之间明光遍洒。

　　姜涉感激地一笑，正欲说什么，褚云中却传音来：“别谢我，我的功法与你不和，刚才一路下去，你这六年以来自己体悟的那些个修为，怕是被我一把火烧光了。”

　　姜涉听了他的话，按着往常自己的感觉提气一转，果不其然，灵脉之中气息凋零、循环不畅，真的已经修为尽失。然而他得知了这一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失落，而是想道：若是自己真与幽界相关，那这位褚修士，岂不是干脆利落把证据给毁了？须知自己往常运用的也不过就是那些气，若真是幽气，那现在恐怕也十不余一了。

　　姜涉不是个犹豫之人，便直接问道：“褚修士，我体内到底有没有幽气？你刚才注入修为，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褚云中却不看他，一面往前御风，一面顾左右而言他：“这山不算很高，风景倒也还算雅致，像是旷明会喜欢的。”

　　姜涉问道：“褚修士莫非与旷明真人相熟？否则怎么会知道他的喜好呢？”

　　褚云中笑道：“沈儒告诉我的。沈儒说他师傅外冷内热，平日里披坚执锐，心底里倒是喜欢那些细致的小玩意儿。说的也是，不然的话，他怎么会与芳泉真人交好呢？”

　　姜涉心道，你又提到这个芳泉真人了。这芳泉真人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功绩，能让褚云中这样一个张扬恣肆之人放在眼里？这人的名字叫云中，心怕是也要高到天上去；那张长老与沈真人如此身份，竟然也对他这个小辈宽容有加。

　　且不提他们各自有何心思，御风过两刻，张、褚、姜三人终于来到了掌门理事的主峰“倚殊”之下。源微派开山祖师之一的张倚之在此峰之下引气化刃、开辟了本派第一座洞府。此后历经百年，源微派将此洞府扩建为一座恢弘道观，内描金符、外砌灵砖，当得起一句壮丽之赞。

　　彼时钟声急摧，故而姜涉等人到时，倚殊峰之下已经是众道云集了。姜涉一眼望去，见一干白胡子飘飘的老头排成一行，身着一模一样的道袍，面色庄重地簇拥着另一位更加年长、衣着繁复的老者，想：这总算是和想象中的修道宗门比较相似了。

　　等张续走上前去，引姜、褚二人拜见那老者，那老者微微颔首，回道：“此间事情，老朽已然得知。我源微派立于天地，存于瑞山，自当护佑一方众生。而今既有幽界之危，诸位自当尽心竭力，协力共御之。”果然是源微派掌门。

　　姜涉想：这“幽界之危”，说不恐怕就是我了。唉，他们要“尽心竭力、协力共御”，我却又该如何？

　　又听得先前捉他们来的李定深出列，道：“掌门明鉴，此子姜涉，本是瑞照城中一名制香师傅。前日我家子侄偶尔发现他使用常人难得的灵花为料制香，又与风晚阁有涉，故而有所疑问。今风晚阁立场不明，此子又得鉴灵盘测出确藏幽息，我等当慎重处之，以防风晚阁之谋。”

　　这话一出，竟然直接将姜涉的事情敲死了，看来接下来，他们即将商讨的，只不过是如何应付风晚阁那样的大势力而已；而自己这种小角色的命运，怕已经是板上钉钉，又无关紧要了。想到此处，姜涉只觉荒谬。不过半月之前，自己还想着等好好赚够了姜婆婆的养老钱，自己就能朝朝醉酒、夜夜拈花了；哪里想到，自己竟然会成为姜婆婆最为愤恨的那种“幽界的龌龊鬼”，在这里被公开审判？唉，当真是世事无常，此生无望，只愿来世能活个明白，起码不要稀里糊涂就送了性命。

　　然而姜涉在无奈、怨忿之余，还是偷偷怀着一线希望，看了一眼褚云中，想他兴许会放下世家大族的身份，帮自己说两句话。然而没有，褚云中此时连看他一眼的施舍也没有，而是在这等郑重的集会上掏出一面小铜镜，观摩起自己的美貌来。

　　姜涉竟然还恍惚听得，那褚姓修士轻声胡诌起来：“高云朗月，崇光落落。远及孤鸿之渺，浩若青水之汤。”姜涉忍不住恨恨暗骂：“狗屁不通！”

　　更可笑的是，这句话倒是被褚云中听到了，他终于舍得抬起头来，挑眉道：“我潜心修道，没读过几本书。今日念几句打油诗，你也要笑不成？”竟然不以为侮。

　　姜涉已经无话可说，转过头去，竟然认真听起那些老头的争辩来。

　　其中一位王长老道：“风晚阁初代阁主虽是堕入幽界，成为轮回老鬼，那也是死了以后的事情。他身前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成了轮回老鬼以后也没有再回来过。此后的历代阁主，也没有一个成了老鬼的。如今因为一个小小的制香师傅就牵扯上去，恐怕不妥。”

　　另一位刘长老不同意：“王长老这是怕了吧？风晚阁势力宏大，与各路修士都多有牵连。他们以往与幽界有涉的证据还少了？哼，只不过欺软怕硬的人太多，不敢追究罢了！”

　　王长老大怒：“你说我欺软怕硬？我随着前代掌门力斗三鬼、折损一臂的时候，你还没来我们源微派吧？捕风捉影之事谁不会，真的临到头来，你敢上前么？”

　　刘长老还待再争，旁边已经有人把他拉开，劝道：“都消消气，不要吵架。不如我等派出一人，带着此子去风晚阁当面质问江念？”江念正是风晚阁派在瑞照处理事务的分阁主，姜涉也是知道的。姜涉甚至的确见过此人，将自己偶然造出的一种粒香卖了两匣子给他，得了四十金。姜涉印象中，这个江念是个身宽体胖、性情温和的生意人，看不出有什么幽界老鬼的样子。

　　却说掌门听了那人的提议，摇摇头道：“不妥。若是风晚阁当真与幽界有涉，我等送此人上门，却是正中其怀了。”

　　那人道：“那么，我等传书与他，叫江念自己过来？”

　　刘长老插话道：“江念不会来的。我见过那个江念，圆滑的很，一肚子的坏水，半点口风也不会透的。我看还不如公开发一檄文，质问风晚阁，叫他不得不出来应对。你说是么，定深？”眼睛向着李定深看去。李定深外表虽然年轻些，却掌握瑞照李氏一门，资历很深，平时处事也十分稳重，故而一干老头听了这话，倒也都看向他，要听听他的说法。

　　李定深点点头，道：“这样也可，只是还需掌门定夺。”

　　掌门听了，沉思半晌，正准备点头答应——此时一人陡然出列，笑道：“你们源微派做事，还真是滑稽之极。”众人一看，竟然是一直默默不语的姜涉！

　　此时姜涉内心已经骇然无比了。原来刚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他自己说的，却是不知何人，控制住了他的喉舌，自然而然说了出来。姜涉再三努力，竟然也不能重新夺回意识，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人操纵着自己的手脚，意气风发地往前踱了两步，道：“我听闻修道者，当明天理，敬天则，尊法度。而今此事尚不明朗，就这般行事，岂不是可笑？修行百年却被小人蒙蔽，岂不是可悲？诬赖无辜、祸乱大局，岂不可恨？哼，尔等一干老头，年纪大概都活到白胡子上去了，却没有长半点脑子。”

　　众人大惊，正当出口训斥，那掌门却首先发现了不对劲，冷面道：“你是何人，此刻抢夺姜涉意识，是来和我派宣战的么？”其他人听了，这才仔细观察起来，看到姜涉眉心昏暗，识海模糊，确实当是被人夺了神魄。于是有数位精通神魂之法的长老已经法器在手，在一旁暗暗推算，准备随时出手，击退这人。

　　然而这位敢于当众辱骂源微派诸位长老“不长脑子”之人，果然是毫无顾忌。他不退反进，拍拍手道：“呵，你们也就这点本事了。看事情吧，连个回溯术也不会；就你们，也好意思自称是气宗的正统传承？赶紧别丢了旷明真人的脸了！”

　　这话说完，源微派在场诸位长老面有惭色。原来这“光阴回溯之术”并不是真的能倒转时光、回溯因果，而是能将过去之事倒映在一面水镜之上，反复观摩。此术法正是“炼气”宗派祖师之一的旷明真人传承下来的，正是十分经典的术法了。然而源微派建派时间也不算太长，近来招募的几位长老资质有限，故而到了这时，派中的确并无一位长老能够修习此术法。

　　掌门道：“幽气不能伪造，鉴灵盘也从不出错。你说，用不用回溯之术，有区别么？”

　　“姜涉”冷笑道：“你尚未用过，又怎么知道没用？那幽气分明是墨蛟之息。你以为以我的身份，能看得上如此低劣的东西？”

　　掌门回道：“墨蛟？这东西污浊晦暗，我知道小秘境里有一条。怎么，那幽气真是这东西？”说着看向张续。

　　张续点头，道：“很像。姜涉说他能看到那幽气呈多头蛟龙之状；褚云中道友也说过，这就是墨蛟之息。”

　　掌门看向褚云中，道：“褚道友，当时你也在场，的确看明白了吧？”

　　褚云中却似乎还沉浸在吟诵自己的美貌里，听掌门提到他了，才有些迷迷糊糊地说：“呃，不错不错。就是那东西。又黑又粗又臭，我是不想再看一遍了。”

　　众人听褚云中用词粗俗，暗暗皱眉。但不论如何，事情到此倒是有了转机。墨蛟乃是两界之间的污垢、晦气所凝结而成，平日里喜欢穿梭在两界的裂缝之中，偶尔到明界来露露头，虽有蛟龙之状，却非蛟龙之属，曾被称为“秽虫”。若姜涉引发的幽气真的是墨蛟气息，那其实也就是小事情了——甚至有可能只是他倒霉，出门正好遇到了晦气罢了。

　　听到这里，李定深道：“之前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你说的也对，修道之人判事，确当以回溯之法为准。捕风捉影、冤枉好人不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不行，还应当公正严明。只是我派如今的确无人回用此术，还好沈儒真人还没走，不如我等请沈真人过来，亲自施法，一探究竟如何？只不过沈真人既来，阁下就不要妄想全身而退了。”

　　那“姜涉”点点头，不再说话。

　　过了一时，沈儒得到传讯，踏云而来。姜涉抬头看去，沈儒今日穿着一身深青色的道袍，依然用兰草系着墨黑的长发。沈儒看到他，面有惭色，道：“我已经看过了。唉，没想到又给你添麻烦了，是我没管好他们。”

　　众人愕然。

　　沈儒接着说：“老李啊，你家秋海，心思太野了点，还是得好好管教。墨蛟虽是小东西，对凡人的身体来说还是不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