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蝶梦令》懒鱼儿

70、回归

　　楚留香毕竟身经百战，反应极快，脚尖一点一根强韧的树枝，借着树枝的弹力蹿了出去。
　　两排急箭擦着他的后背破空而去。
　　他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身体也变成了一枚急箭，贴着柔软的树枝闪电般飞掠。
　　不停的有箭弩从他的头顶，身侧掠过，只要他的身形稍为慢一点，身上就会多出两排血洞，踏入鬼门关。
　　直到这时，他都没有听到一声呼喝，也没有见到一条人影，但在一瞬间，这个地方已经充满了致命的杀机。
　　不愧是盛名百年的唐家堡，连楚留香也为之心惊。
　　片刻之间，他已经掠到了树林边上，前面居然有一大块空地，足有三十丈宽，他迟疑了一下，没有一掠而过。
　　要知道后面不停的有箭弩射来，这块空地没有任何遮挡的地方，一旦掠过，身形暴露，就成了一个活靶子，他轻功再高，也没有把握躲过去。
　　他既不能退，也不能进，似乎无路可走了。
　　就在这时，树梢上竟然掠起了一条人影。
　　这人的身法似乎比楚留香的更快，弩，箭射来，这人随手一拨就打落了，身形起落间，已到了三十丈外。
　　这人是谁？
　　他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身形，为楚留香将埋伏引开。
　　这人当然是楚留香的朋友。
　　楚留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胡铁花。
　　不过，又不可能是胡铁花，因为老胡绝对没有那么好的轻功，那么好的身手。
　　楚留香没有再想下去，趁这人引开了弩，箭，身子急沉，平沙落雁，燕子三抄水，飞鸟投林，连变了三种身法，他已穿过空地，蹿入了花圃。
　　他伏在一丛月季花下，只听一阵轻捷的脚步声奔过去。
　　很显然，那个人替他引开了所有的埋伏。
　　花圃绝非久留之地，必须尽快离开。
　　楚留香心念电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才安全。
　　忽然，奇迹又发生了。
　　繁星满天。
　　借着繁星满天的光，楚留香看见一株月季花在他不远处移动，枝叶簌簌的晃动。
　　一整棵的月季，是地底下有个人把月季连根带土整棵拔了出来。
　　楚留香惊讶地看着地上露出了一个洞，紧接着露出了一个脑袋。
　　好大的脑袋，不是地鼠，也不是兔子，是一个人的脑袋，满头蓬乱的发，须发花白，是个老人。
　　这个老人没等楚留香开口问他，已然急促的问道：“是不是唐家的人要抓你？”
　　楚留香坦然道：“是的。”
　　老人道：“那你进来！快进来！”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就缩回了洞里。
　　楚留香迟疑间，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还看见了远处的火光。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一弓身就钻进了洞里。
　　他把洞口用原来那株月季封好时，他听见了唐缺的声音。
　　脚步声更多，更急。
　　洞口下居然是一个地道，很黑暗，没有一丝光亮，完全看不清究竟有多长，有多深。
　　二人就像鼹鼠一样，静静的伏着，一直等到地面上的脚步走说话声远去。
　　又过了一会儿，那老人才低声道：“你跟我来。”
　　随既转身爬行而去。
　　楚留香只有跟着，地道很窄，只能双手撑地，像蛇行一样爬行。
　　老人在前面带路，爬得很慢，很小心，因为只要稍为快一些，楚留香就听见了一阵轻微的铁链震动声。
　　这位老人四肢竟然戴着铁链。
　　一种利刃也斩不断的铁链！
　　二人不知道爬行了多久。
　　楚留香忽然觉得本来阴冷潮湿的地道，渐渐的懊热了起来，隐隐还可以听到泉水流动的声音。
　　然后他听老人道：“到了。”
　　老人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痛苦。
　　楚留香有很多话要问他，偏偏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不知道老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住在地底下，对自己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他没有问，老人忽然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你和唐家是不是有仇？”
　　一连三个问题，楚留香一个也没有回答，问道：“你为什么不点灯？”
　　老人居然道：“我为什么要点灯？这里不能点灯。”
　　楚留香不说话了。
　　老人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楚留香道：“我不和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说话。”
　　老人道：“难道你不认为我是一个瞎子，所以我才不点灯吗？”
　　楚留香道：“我不认为，只要我看不见你，我就不相信。”
　　老人道：“我就不点灯，你又能如何？”
　　楚留香又不说话了。
　　老人等了很久，实在忍不住了，说道：“我佩服你，你这个小伙子很了不起。”
　　楚留香不说话。
　　老人道：“你自然是唐家的仇人，否则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混进来，而且竟然敢踏入唐家的禁区，实在了不起。”
　　楚留香还是不开口。
　　“你算准了我一定有灯，如果你坚持，我就会把灯点着的。”
　　老人说完了这句话，灯火已点起。
　　是一盏制作极精巧的水晶灯，照亮了整个洞穴。
　　老人坐在一张很大的桌子后，桌上摆满了楚留香从未见过的器具，有的像银针，有的像管子，有的弯弯曲曲像是扭曲的金钗。
　　他像只地鼠般生活在洞穴里，手脚都被一根很粗的铁链锁着，满头乱糟糟的花白的头发，苍白的脸上因潮湿而生满了铜钱般的癣，身上的衣服比叫花子的还要破烂，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气，显然长年没有洗澡了。
　　在这个洞穴里，他简直活得比狗还不如。
　　偏偏老人脸上的神情，还有动作，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傲气。
　　他还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
　　楚留香却在看着老人的手。
　　老人全身又脏又臭，一双手却出奇的干净，不但干净，而且稳定。
　　他这双干净稳定的双手一直放在桌子上，指甲修剪的很短，修长白晳，干净，富有光泽，根本就不像长在一个又脏又臭的老人身上。
　　楚留香盯着这双手久久不说话。
　　老人道：“你已经看见我了，为什么还不说话？”
　　楚留香再也忍不住道：“你是谁？”
　　他看着这个奇怪的老人，心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这个想法不但奇怪，而且可怕，非常非常的可怕。
　　老人仿佛也被问得吃了一惊，喃喃道：“我是谁？我是谁？”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痛苦和茫然。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蜜姬，那个睡在棺材里，不爱穿衣服的女人。
　　唐缺把蜜姬唐玉连棺材带回了唐家堡，到现在他都没见过那个女人。
　　恐怕蜜姬已是凶多吉少了，而且多半是唐缺下的手。
　　唐缺为什么要杀蜜姬？
　　这个老人和蜜姬是不是有某种关系？
　　他又想起了唐缺的妹妹，那个有着一双钩子般眼睛的女人。
　　想到这里，楚留香忽然道：“我知道你是谁。”
　　老人道：“哦，我是谁？”
　　楚留香道：“你姓雷。”
　　老人的脸色变了，变得很可怕。
　　楚留香竟然不敢再去看他的脸，大声道：“你是雷震天！”
　　听到了这个名字，老人的全身突然绷紧，就像有一根针刺入他的背脊。
　　然后崩溃，瘫软了下来。
　　过了很久，他终于黯然道：“不错，我就是雷震天。”
　　江南霹雳堂雷家以独门火，药暗器成名，富甲一方，至今已有两百余年。
　　两百余年雷家人才辈出，尤其是这一代的堂主，不仅文武双全，雄才大略，更是制作火，药暗器的奇才，久负盛名。
　　而如今在楚留香面前比地鼠还脏，比野狗还惨的老人竟然是雷震天！
　　这要是传到江湖上，有谁相信？谁敢相信？
　　楚留香不能不相信。
　　因为他清楚唐家的野心和手段，他问道：“唐家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两家不是联姻了吗？”
　　雷震天冷笑，“对于唐家这种背信弃义的家族来说，联姻算什么？他们要得是权势和财富，而且绝对不允许任何人分享。”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你？”
　　雷震天伸出了他的手，傲然道：“因为还有我这双手。”
　　他的手干净，灵巧，有力，拈起了桌上的一根银针，“这双手可以做很重要的事，所以唐家不敢杀了我。”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敢？”
　　雷震天道：“因为我死了，他们的散花天女也完了。”
　　楚留香道：“散花天女？她是谁？”
　　“散花天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暗器。”雷震天看着手心上的银针，仿佛出了神，慢慢的道：“这种暗器一旦成功，没有任何暗器可以抗衡，唐家将会称霸整个武林。”
　　楚留香忽然想起了财神庙里，唐玉那绣花荷包上可怕的暗器。
　　若不是命大，他和胡姬二人的坟头都长草了。
　　唐玉只不过是指尖刺破了一点，就成了废人，暗器随手拋出，就炸毁了半座庙。
　　霹雳堂的火，药加上唐门的毒，合成了可怕的散花天女。
　　多么可怕，多么惊人的暗器。
　　楚留香的手心又沁出了冷汗。
　　雷震天道：“唐家早就有了称霸天下的野心，散花天女一旦成功，必将无敌于天下！”
　　楚留香道：“散花天女成功了吗？”
　　雷震天道：“当然没有，只要成功的那一天，就是我毙命之日。”
　　楚留香道：“所以你不会让他们成功的？”
　　雷震天道：“绝对不会。”
　　楚留香松了口气，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雷震天道：“我虽然活着比死了还痛苦，但我还不想死。”
　　楚留香道：“是的，死人是不能复仇的。”
　　雷震天道：“所以我希望你帮我报仇，你能答应吗？”
　　楚留香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我不需要知道，唐家的仇人就是我的朋友。”雷震天脸上出现了无法形容的表情，他探过身来，手上的铁链叮当作响，紧紧的握住了楚留香的手，“我恳求你，把我当作朋友，为我报仇雪恨！”
　　灯光照在了老人的脸上，充满了渴望和恳求。
　　楚留香不忍心拒绝这个受尽了痛苦和折磨的老人，何况他刚才还救了自己，轻轻地点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雷震天松了口气，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你放心，我保证你一定不会后悔交我这个朋友的。”
　　楚留香道：“别忘了，是你救了我的，大恩不言谢。”
　　雷震天道：“这个地道是我无聊的时候挖出来的，没想到却救了你，总算没有白费功夫，这也许就是天意。”
　　他说着又紧紧的握住了楚留香的手，“你放心，我不是要你为我拼命，和唐家正面为敌，我只想你出了唐家堡后，去江南霹雳堂告诉我的手下，让他们来救我。”
　　楚留香听了这话，想起了被唐缺害死的雷家四兄弟，孙姓老人和蜜姬，终究不忍心说出来，让老人再度绝望。
　　待他的事情办完，他打算想办法把老人救出去。
　　二人又谈了很久。
　　这时，楚留香看了看四周，说道：“可惜我暂时出不去了，唐缺一定在找我，一旦出去，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活不过明天。”
　　雷震天道：“不会的，我带你出去，然后我一个人引开他们，你就趁机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楚留香道：“这样不行，你逃出去，我怕唐家的人要了你的命。”
　　“绝不会的。”雷震天挺起胸来，傲然道：“只要一日散花天女不成功，他们就不敢杀我。”
　　楚留香默然片刻，说道：“还有一个问题，我就算进了那树林，还是回不去，那树林似乎是个迷阵。”
　　雷震天道：“这个简单，你只要记得，进，三，退一，左三右一，就可以出了林子。”
　　楚留香道：“那就没问题了。”
　　雷震天估计得不错，他一窜出了地道，唐家的子弟就全力追捕他，再也顾不上别的了。
　　对于唐家来说，雷震天实在太重要了，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绝对不能让人逃了。
　　楚留香趁机窜过了空地，窜进了树林。
　　进，三，退一，左三右一。
　　这是雷震天教他出树林的口诀。
　　按理说是绝不会错的。
　　天边已经发白，乳白色的晨雾在林中冉冉升起。
　　“进，三，退一，左三右一。”楚留香嘴里念着口诀，沿着树干往前走。
　　忽然，有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晨雾中，冷冷对他说道：“像你这样子的走法，一辈子都走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