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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尾声(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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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仿佛置身一场无穷无尽的梦魇。铿锵琴音在天地之间回荡,风声呼啸,破空长枪猎猎作响,夹杂着似曾相识的哭喊声,仿佛在呼唤她的名字,又好似昔日仇敌化作冤魂前来索命。
伴随一阵剧烈的失重感,陆渺猛地从昏迷中惊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神中还残留着未散的恐惧与迷茫,胸口的伤便有如烈火灼烧,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冷汗如注,但感受着心口传来的一阵阵疼痛,竟忍不住想畅快地大笑。这彻骨的痛楚何尝不是一种证明——证明她还活着。
“祸害遗千年,古人诚不欺我也。”陆渺喃喃自语。
鬼门关前走一趟,她才明白,面对死亡时,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坦然与洒脱。
那些未做之事,未说出口的话……至少,至少也要告诉杨情,她不怪她。现在回想,那最后的琴音多半有操纵人心之效,她见识浅薄没认出来,这才中了招。
那丫头心肠软得可怜,让她亲手送自己上路,不知会自责成什么样子。这一招,真是狠毒。
躺着养伤实在无聊,陆渺胡思乱想着,不时动动手指,摸摸床褥,望着天花板发呆。
床被是普通的棉麻面料,但针脚细密,透气舒适。屋内陈设简单,整洁干净。窗棂半开,新鲜的空气涌入,驱散了屋内的沉闷。
外头隐约传来脚步声与交谈声,陆渺试图坐起来,然而动作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像煮熟的虾仁,半天直不起身来。
肯定不是那家伙救的我,要是她,怎么舍得把我一个孤苦无依的病人,晾在一边不管不问……
陆渺在心里小声抱怨,忽觉喉咙干痒得厉害,忍不住咳了一声,又引起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差点没把肺咳出来。
止住了咳,她朝屋外试探喊道:“有人吗,有人在吗,可否帮我递杯水来……”
只是她受伤未愈,声音也喑哑微弱,连她以前拍蚊子的动静都比这大,外头的人更听不见了。
陆渺正思索自己下床倒水的可行性,忽听闻木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
她躺着的床,离放茶壶的桌子只有几步之遥,但中间隔着一扇山水屏风,挡住了视线。目光所及,只能看到屏风上投来的模糊人影,连男女都分不清,更别提样貌了。
只见那人在桌上倒了杯水,便朝床边走来。
陆渺屏住气,一张粗犷的面容映入眼帘,她笑道:“长老,你又救了我一命了。”
左思没好气地把水杯递过去:“算你小子命大,这都没死!”
长老还有心思和她拌嘴,圣女应当是平安无恙了,陆渺放下心来,将茶水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喝得急了,又被呛住,咳了好半天。
左思瞪她一眼:“又没人和你抢,喝这么急作甚?当心把伤口咳裂了。”
见陆渺要说话,干脆点了她的穴,将她放平,又把被子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一个脑袋在外头呼吸。
左思坐回茶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受这么重的伤还敢乱动,老实躺着!圣女已北上出了关,虽绕了些路,但出关后有人接应,追兵也不像关内这般肆无忌惮了。”
“圣女放心不下,让老夫前来接应,此处乃是教内一处暗桩,鲜有人知,你且安心养伤,伤好后再动身。”
“也是你小子机灵,知道用秘法闭气假死,他人只当你是具尸体,才让老夫轻易调包出来。”
陆渺眨了眨眼,虽不能说话,但左思能想象到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陆渺是他亲自带进门的,尽管不曾明说,但两人早已情同师徒。更何况,若不是陆渺此行引开追兵主力,圣女也不会如此顺利出关。
左思冷哼一声,胡须都吹得翘起:“给点颜色你就开染坊。你要是真聪明,就不会落到这个境地,险些送了性命!要不是追兵糊涂,给你留了全尸,你体内又有一道内力保住心脉,老夫纵是大罗金仙,也难以起死回生!”
内力?谁会给她一个快死的明教弟子输送内力……
也是,除了杨情这傻丫头,还能有谁!陆渺想打听杨情的情况,奈何说不了话,只拼命朝左思使眼色,眼睛都快使抽筋。
左思哪清楚其中纠葛,就算知道了,他也懒得管,只道:“想知道什么,就赶紧好起来,自己打听去!”说罢,点了陆渺的睡穴,待陆渺睡熟后,便拂袖离去了。
休养了几日,陆渺勉强能下地后,左思便打算先行离开。教内正值多事之秋,他身为长老,自然不好在外逗留太久。
陆渺没有阻拦,但有一事相求。此处偏僻,并无太大危险,只是消息也很闭塞:“长老,那日后,你可知当时在场的长歌弟子下落?”
左思皱眉:“打听这个作甚?凭你这三脚猫功夫,莫不是还想着报仇?”
没等左思吹胡子瞪眼,陆渺抓着长老的衣袖,讨好道:“长老莫气,弟子有自知之明。只是有个长歌门弟子,我与她有旧,也是她给我送了内力,这才能撑到长老来援。”
左思狐疑地看她,陆渺此人向来乖张孤僻,一张嘴不是在得罪人,就是在得罪人的路上,教内弟子尚避之不及,何时又冒出个交好的长歌弟子了?但看着陆渺可怜巴巴的模样,只好答应替她打听一二。
得偿所愿的陆渺喜笑颜开,说了半天好话,直到把左思都恶心走了,才撑不住疲乏睡了过去。
好在杨情的行踪不难打听,那日后她因内力和心神损耗太过,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师父,只整日在客栈修养,闭门不出。
左思到访时,她正在房中静坐。午时她做了个梦,梦到有人带她摘果子,带她捉小鱼,梦到她在破庙里和人争执,哭得伤心。梦的最后,那人浑身是血躺在自己怀里,一双眼紧紧盯着她,好似在怪她,怪她一次又一次丢下她……
主人尚且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不速之客更是来去自如。
左思探至窗外,从怀里摸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竹筒,手腕一抖,将竹筒打入房中,听得竹筒落地的声音,便立刻匿去身形,悄然离去。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除了杨情被动静惊动,竟无一人察觉。
杨情扑到窗边,窗外空无一人,唯有院中的柳条轻轻摇曳,似是不禁风吹,又好似有人途经而过。迟疑片刻,她捡起竹筒,将里面的小纸条抽出。
杨情颤抖着双手将纸条展开,还未细看,眼泪便无声滑落,像断了线的珍珠落在纸上。那小小的一张纸上,只写了四个歪七扭八的字:“平安,勿念。”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泪水一滴接一滴,将字迹晕染开来。尽管她从未见过这字迹,但直觉已告诉她纸条主人的身份。杨情又无声痛哭一场,这几日流的泪,比她十年来流的泪都要多了。
她平复好心绪,将纸条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没有其他遗漏的信息后,将纸条放至烛火上,任由火舌一卷,烧了个干净。
左思送完信本想直接离开,但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折返回去看陆渺。
陆渺正在院子里,杵着根削成拐杖模样的木头,朝门外摇摇晃晃地走去。见左思回来,她十分惊讶,又因被抓包而心虚:“长老怎么回来了?”
左思夺过拐杖佯装要打,将她赶回房间躺下:“你的信给你送去了,只是老夫临走前,想起还有一事未做。”
陆渺自觉拉起被子盖好,乖巧道谢:“多谢长老,长老忘了什么事,若弟子能帮上忙,长老尽管吩咐!”
左思拿着木头拐杖在床边敲了敲,冷笑道:“忘了骂你一顿!”
转眼又是两月过去,陆渺伤势已无大恙,现大局已定,明教远迁西域,中原门派鞭长莫及,江湖这一番动荡终是平息下来,左思也来信催她回去。
西域是一片陌生的土地,陆渺从未踏足。听闻那里广袤辽阔,却被漫天黄沙包围,少有水泽。路途遥远,只有驼队和商人往返其中,连接东西。
而千岛湖地处中原东南,繁华秀雅,碧波荡漾,与西域可谓是天壤之别。
这是她第二次告别这里。
回望过去,十年光阴恍如隔世,好似近在昨日,又好似遥不可及。
一路走来,坎坷艰辛不必多言,只是人生在世,能有几人活得肆意逍遥、畅快淋漓?知人难尽平生意,亦当不负平生意,方不枉这红尘俗世走过一遭。
陆渺背起行囊,攀至山顶,凝眸眺望远方。
湖光山色间,依稀可见远处错落有致的白墙灰瓦、亭台楼阁,几处桃林粉嫩,在一片苍翠松柏中更显娇俏,恰似那人恼极时,绯红的脸颊。
陆渺释然一笑,山间清风徐来,吹散离别愁绪与怅惘。自此一别,许是再无相见之期。但她知道,那人再也不会忘记自己了。
十年犹如一梦,世事几番变迁,唯梦中人未变,唯此间人心不变,一如当年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