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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遗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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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遗恨
阿成其实做事十分麻利,等姜云静两周后再与郦照存碰面时,她在之前宴会结束时要的人员名单和最近动向等详细情报已经妥妥当当放在一个纸袋里。
“你真的要把这样大的功劳让给我?”姜云静有些迟疑。
“不是让功劳,我这是在救你的命。”郦照存一本正经地纠正她。
姜云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如此大恩,实在无以为报。”
郦照存喝了口咖啡:“前事一笔勾销就是最好,还有事吗?”竟是一副半句话不愿多谈的样子。
姜云静叹气:“你能拿到这个,想必冒了不小风险。看来你的能力比我想象中强了百倍,索性再帮我个小忙好不好?”
郦照存果然一脸兴趣缺缺,姜云静靠近神秘兮兮道:“这事跟子坪有关……”
满意地看着对方脸色变黑,目光也专注许多,姜云静点头道:“欧阳浦生的国防电影筹拍得差不多了,话剧是先公映。这几日场场爆满,连警备司令部的人都惊动了,还张罗着要把场子查封了事。”
郦照存道:“之前查也查过,砸也砸过,现在民情汹涌,禁而不止,又能如何?”
姜云静道:“查封还是轻的。现在我收到的情报,这个礼拜日的上海剧院公映,日本人要去现场搞个爆炸暗杀以儆效尤。”
郦照存脸色更沉重,最后仍是叹气:“这事我管不着。”
姜云静又道:“谁叫你管了,炸弹暗杀一事十分专业,我已经有属意的三个嫌疑人,不过现在不能确定也是白搭,你这几日监听日本使馆和黑龙会馆的发报,只要找出这傻冒是谁,我自然有法子提前治他。”
郦照存道:“情报科真是屈才,竟没有派你做个科长局长之类。”
姜云静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正色道:“若真是科长局长又怎敢明目张胆与日本人作对,委员长一纸攘外必先安内,便叫多少国军将士裹足不前了。别的不说,孟军长申请粮饷的报告是谁未批准,又是谁鸡鸭鱼蛋地送给城外头驻扎的日本军队。现在爆炸一事事关重大,你做或不做,但凭良知就好。”
郦照存笑得无谓:“姜云静,拿着这份名单出去,现在你不但保得住职位,升职也不成问题,何必多此一举,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姜云静也笑了:“可是郦科长,这世上有比职位更重要的东西。不说那么多同胞会无辜丧命,若是到时候子坪就在现场,却因为你的缘故,受了伤,甚至……丧了命,对你,岂不是遗恨一桩?”
姜云静见他脸色变了也未再多说,留下一个微笑,拿着纸袋走了。
其实郦照存深心处也承认她说的有理,只是瞒着上峰擅自监听毕竟是犯了大忌讳的事,他固然愿意为了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情再冒一次险,却不愿给姜云静造成一种他轻而易举便能做到的印象。
为了以防万一,一方面照常监听情报,另一方面他开始限制子坪出门。一开始找的理由子坪都是嗤之以鼻。尤其又是遇上话剧快要公映,正是忙得乱套的时候,他每日都要出去几次,有时索性呆在剧场一整天。于是离开公映还有三天,郦照存的一点小感冒“突然加重”,夜咳直拖到第二天上午还是不见好。郦母张罗着阿珍再去找相熟的医生回来看病开药,自己亲自下厨煮化痰止咳的偏方补药,家里似乎只剩下子坪无事可做,要看着病人。
子坪坐在床前,端了水过来后,望着窗外的眼神有些飘忽。
突然听郦照存道:“子坪,你出去忙吧。咳咳,我没事的,若是再不好就去医院。”
他说话的嗓音沙哑,脸色也因为缺乏睡眠十分不好,子坪回过神来:“那怎么行,你不舒服,我走了你怎么办?”
郦照存笑了笑:“你心里想着你的电影和话剧,也许还有别的……留在家里看着我……不觉得闷么?”
子坪脸一红又有些不悦:“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么没心肝的。”
郦照存伸手示意子坪低头,却举手去捏他挺翘的下巴:“小没心肝的,我是第一天才知道你么?”
他日常是那样的严肃内敛,突然说出这种半是哀怨半是打情骂俏的话来,倒叫子坪愣了一下,心里顿时泛上酸酸甜甜的情绪。
“郦哥……不过是前阵子忙的话剧要公映罢了,”子坪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掌中假装细细端详,掩饰通红的脸庞:“既然……既然已经公映也就没什么好忙的了。郦哥……你……要快些好起来。”
郦母端着补药上楼前,正要进去,听见里头的动静,叹了口气,敲了敲门。
自己家的不孝子说是说生病,脸色现在看起来却比满面不知是红是白的子坪好得太多。
郦母正色,把药碗放在床头柜上:“阿存,把药喝了。”又看了看子坪:“子坪,你不是这几日都忙的很吗?”
子坪心虚点头:“是……郦哥,郦妈我先走了,”
郦照存端着药碗,心中叹气。
子坪不在,他的咳嗽下午便飞速地好了,阿成满面春风地过来办公室耳语说了几句,郦照存便乘车亲自来到剧场。
正在上映的是其他班子的戏,场上场下人还算不少。郦照存点了根烟,坐在剧场第二排向上看着,舞台上的布景是一个渔村,漁家女正在拉着男子的手依依不舍:“表哥!你不要走!”
表哥也化着浓妆,一脸大义凛然:“表妹,我四去打日本人,替你爹妈报仇,你等我回来!”
表妹是卖力地真哭,脸上的眼影瞬间糊成一团:“你走了我我我怎么办?”
两人抱成一团:
“表哥!”
“表妹!”
两人紧紧抱着,那女演员还不住喘息扭动,底下顿时响起一片鼓掌叫好声。
郦照存烟卷几乎掉了,咳嗽一声,喃喃:“原来整日演这种酸曲。”
坐他身后的姜云静不动声色:“杜小仙的《抗战姊妹花》如此叫座,剧场老板都要靠她吃饭。”
郦照存起身摇头:“无聊至极。”他起身走了,座位上却留下了带来的《申报》。
情报给了姜云静,便只有等。
所幸第三日的话剧公映,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却平安完成,郦照存在人群中望着子坪走来,终于是松了口气。
子坪没戴帽子,正被一群年轻人围着,大约聊着今天的戏,郦照存看他们十分雀跃,却不是回家的方向,默默转身上了车。
行至车站附近,等了会儿,远远见姜云静拎着皮箱走来。
四目相对,姜云静愣了一下。
郦照存得了她今日离开的消息,主动上前道:“想好去哪里了?”
姜云静笑道:“你莫不是来抓我的吧?猜不到我要去哪里?”
郦照存叹气:“我大概猜得到你要去的是延安。”
姜云静点头,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原本我以为你是顾念旧情,或是良知尚存,才会这样一再帮我。这次我听到上级命令时确实有些震惊……可见钱先生和你到底都是识大体的人。”
郦照存不动声色:“谈不上。只希望将来有机会再见面时,我们不会是敌人。还有…… ”
他伸手将姜云静拉开,避开一波毫无征兆爆炸的气浪。
空中不断掉下巨物,爆炸声令人一时聋了。空中拉起的刺耳的警报声他也完全听不到。
车就在附近,可惜行到剧场附近几步便被人潮汹涌挤得无法动弹,郦照存索性下车沿着人潮跑向刚才的白渡桥,他记得刚才子坪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混乱中,姜云静何时不见,周围发生什么他几乎完全没放在心上。
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他用尽力气奔跑,在许多张惊慌失措的老老小小的面孔中寻找那张他熟悉的俊秀面庞。
笑起来眉眼弯弯,害羞时会无限风情,眉目如画的那张面庞。
子坪,子坪,他的心在腔子里快要跳出来。
是不是他跑得还不够快?为何他找不到子坪?
郦照存刚刚行至白渡铁桥,一枚尖利的炸弹从天而降,滚烫气浪腾空,一座钢质桥梁一分为二,从中间活生生断裂开来。
无数落水者惨叫着跌入水中,刚才还在奔跑的逃命者顷刻化为尸体,红了半条浦江,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此时的子坪正在和一群朋友咖啡馆里聊天,正说到精彩处,窗户杯盞皆碎,众人抱头躲了桌子下头,半个多小时后外头没了动静,估摸着日本人的飞机已经飞走,满身尘土和血迹的子坪随着惊魂未定的人群从断了招牌的咖啡馆逃出,第一件事是回了郦家。
一路上,不时看得见奔忙人群,不安和恐慌如影随形,子坪忍住忐忑,看到郦母开门时心才安稳了一半。
“子坪!”郦母看他身后没人,脸上的喜悦顿住了:“阿存没和你在一起?!”
子坪的心吊了起来:“郦哥不是去上班了么?”
一向端庄优雅的郦母神色慌张地拼命摇头:“电话打不通……子坪……我以为阿存上午开车出去是找你去的,他还说……还说要接你回来吃午饭……子坪……怎么办……子坪……”
子坪眼前黑了一下,忍下涌上来的慌乱安慰她片刻,转身回去找郦照存。
今天是公映,郦照存若是开车去接他,只有剧场门前一条马路可行,恰好便是被扔了炸弹的区域!
子坪一路上见到的都是断壁残垣,间或听到受伤者在路边呻吟,他细细看了,却都不是郦照存。他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里,快到外白渡桥远远见黑烟滚滚,行到跟前却被宪兵模样的人拦住道路:“此处不可通行”。
他在哪里?
是不是在哪里受了伤却没有人救治?不,不,郦哥没有那么弱,说不定他已经回了家,正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等着自己回去。
他看着自己这幅狼狈样子,会冲过来抱紧自己又担心不已地抱怨:子坪,你去哪里了?知道我在外面找了你多久?
然而这场面最终幻灭成了泡影。
他眼睁睁看见了对岸停着那辆熟悉的汽车,已经被炸得变形扭曲。江水红了半边,漂了浮尸和汽车的残骸。郦哥是否就在其中?
子坪脑中一片空白。他直直走过去,却被宪兵推搡,他眼中只看得到对面的汽车和尸首,在喝斥声中一意孤行却枪托砸中额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再次醒来是被脸上的水滴浇醒的,原来暴雨倾盆,正在他身上掏摸钱财的小混混吓了一跳,见他没什么反应,忙将地上刚掏出来的怀表等物捡起来,一溜烟跑了。
暴雨砸在脸上,把地面上的血迹洗刷、汇聚,蜿蜒成溪流。
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天色暗沉如同黑夜。子坪茫然起身,再次去桥边张望,对岸那汽车已经不见了,桥身断裂,张着巨大黑口,等着吞噬一切人、物和希望。
去到对面找郦哥的信念支持着他起身,有些摇晃着慢慢前行,不知走了多久,沿途尸体越来越多,子坪开始茫然地逐一辨认。
然而这些死相凄惨的人,大多面目狰狞,衣物不全,子坪默默地边看向前走,暴雨挟雷霆之力在刚刚轰炸过的一个个弹坑里积了水砸开了花,不小心就会踩在某个尚有余温的断肢上,对子坪来说,天地间再无其他。
闪电把天空撕开一个口子,绕行到了不知哪里的子坪听到前面踏步而来的“嗒嗒”脚步声,有一个佩戴十字标志的队伍迎面而来,抬着的覆盖白布的担架依次从子坪眼前掠过。
脚边血水滴答,白布外露出的腕表实在眼熟,见满脸血污的子坪拦住担架,那护士解释道:“对岸的伤者活着的不多,这个人虽被汽车挡了一下,还是没能撑过去。是你认识的人?”
子坪不顾他的反对,咬牙掀开白布。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只手,然后是血水里浸泡的几乎赤裸的上半身,胸前破烂成一绺一绺的布条,勉强还可以辨认得出是郦照存每日出门上班最习惯穿着的黑色,只是子坪怎样也辨认不出这团模糊的血肉与他的郦哥有何相同之处。
因高温而蜷缩着的身体姿势,握紧的拳头,失去了的另一只手,烧灼成碳的扭曲面庞仿佛都在告诉子坪他死前有多么痛苦。
子坪仰起头,捂住眼睛,低喘着,泪水混着雨水从他脸庞聚集,滑落,灌在那具死相凄惨的尸体上。
今日上午临走前,郦照存还嘱咐他早些回来……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周围的景物突然模糊不清,子坪握紧了那截焦黑枯槁的手臂,眼泪流不出后便只觉脑中嗡嗡作响,盘旋着的都是郦哥的样子,小时候的,长大了的,眉头紧锁的,开怀大笑的,旋转不已的场景最后落到一处,他去过的郦哥的家乡,江南小镇,半亩莲塘。
天微微放光,白衣人还是那个令他心动不已的青年,俊秀挺拔,站在接天的绿叶青莲间,听了他的呼喊,转身,回眸,惊喜中掩不住一丝悒郁。
这是如此熟悉的悒郁 。
似乎自从成年,他就再没有开怀大笑过。
子坪痴痴地伸出手:“郦哥?你为什么不开心?”
青年道:“子坪,我要走了……”
子坪心头一跳,握紧他的手:“郦哥你别走!郦哥!你要去哪?我也去!”
郦照存道:“我要去很远的地方,现在……你暂时还不能去的地方……”
子坪跳了起来:“天下有什么地方是我去不得的?”他觉得委屈溢满胸膛,虽然极力忍耐,眼圈还是红了:“郦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说完这句,心下澄明,这是郦哥出国前和自己告别的场面,那时的自己已经开始倾慕开始暗恋,却还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哪里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彼此明了心意,笃定了他永远会宠着自己,护着自己,才会肆无忌惮,才会撒娇痴缠。
而这一切,转眼间便不存在了吗?
子坪冷得咬紧牙关,觉得眼前的景象也在颤抖,他的郦哥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似的向前一步,最终还是停下脚步:“子坪,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子坪现在终于知道,当时的郦哥是怕出国以后,再也见不到自己,那时的他跟自己一样早已情根深种。
“郦哥,我知道你喜欢我,郦哥,你别走,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其实我从很久之前就喜欢你,你不要出国,也不要回国做官,你……你也不要去剧院接我,不,你根本就不要认识我,这样你就不会……郦哥郦哥……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他还在颤抖,郦照存却渐渐远了。
子坪动弹不得,痛入骨髓四肢,头脑却清醒过来。
戴着袖标的护士在推他:“先生?先生?你怎么了?”
雨还在下。
郦照存的尸骨还在面前。
逃避现实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子坪撑着地试图慢慢站起来:“这是我的……亲人,我要带他走。”
他歪歪倒倒地起身,要直接去抱郦照存的尸体,护士一脸怜悯地拦住他:“教会医院这边统一收尸,你一个人也抬不动,不如先留下地址,到时去徐家汇天主教会联系夏牧师相关事宜。”
子坪心中知道他说的有理,却紧紧抓着那具尸骨的手不放开愿。护士只好由着他这么跟着收尸的队伍,一步步木然向前走着。